第6章帷幕
三年前。
李庭十岁,正是上学堂的年纪,可是年幼的李庭不喜学堂,不喜夫子嘴里的之乎者也。
于是他对母亲说,自己不想上学,他想学习经商,李庭自幼对数字敏感,喜欢银钱放在手里的感觉。
若李庭是普通百姓家,父母自然不会拒绝,可李庭是当朝礼部侍郎的次子,他的母亲李府的夫人怎么甘愿让自己的儿子沦入不入流的商贾,她劝李庭放弃,可李庭却执拗地不听。
李夫人顿时气上心头,拿出皮鞭狠狠地抽了李庭两鞭,小小的男孩怎么受得了这个疼,哭着喊着,却依旧不松口,结果他的娘亲直接让他把他关进祠堂。
男孩哭着求母亲,却只得到母亲漠然的背影。
那天,李庭哭了一天、饿了一天、跪了一天,身上被抽打出的红痕肿起,却没人为他上药、没人关心他、没人问他为什么。
夫人派来的丫鬟劝他服软,可李庭却依旧固执,没人能想到这样一个十岁小孩竟这么执拗。
所有人都走了,祠堂里只剩下李庭一个人,他慢慢哭累了,哽咽着跪在祖宗牌位前。
夜深,李庭撑不住,睡意连连,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到有人进来,擦干他脸上的泪水,解开他的衣服为他上药,上药的动作很轻,几乎让李庭感觉不到痛。
李庭睁开眼,烛光下是李芸垂下眼,温柔为他上药的神情,眼里的关怀像是冬日里的暖阳,消融积雪。
李芸还为他带了一些饭菜,虽然已经凉了,但那是李庭记忆里最好吃的一顿饭,李芸问他为什么会被罚跪。
李庭想起母亲横眉怒目的对他说--
你是李家的儿子,你将来要考取功名,给李家给金家带来荣耀!
金家,是李庭母亲李夫人的母家。
那么眼前人会怎么看他呢?李庭被李芸温柔的目光注视,说出自己不想上学堂,他想学习经商。
他以为李芸也会愤怒,和他的母亲一样,可是李芸没有,她只是惊讶了一下,然后摸了摸李庭的头。
“你还小,很多事你可能是一时兴起,所以你不如先上学堂,等长大想清楚了,再做决定。”
李芸的声音很轻,她没有强硬的想要改变李庭的想法,只是给出另一个选择。
固执的男孩松动了,他问李芸什么时候他会长大,现在还是明天。
李芸笑道:“等你不再想长大,那你就长大了。”
随后李芸起身,告诉男孩自己该走了,男孩不舍,他拉住李芸的手,问:
“我可以,叫你姐姐吗?”
“好,以后,我便唤你庭儿。”
“姐姐。”
这一声姐姐,李庭叫了三年。
所以在母亲让他不许和李芸往来时,李庭拒绝了,一如三年前的执拗。
而时隔三年,他也再次被关进了祠堂,可李庭知道,他的长姐、他的姐姐一定会来。
亦如他所想,李芸来了,她为李庭披上斗篷,为她的弟弟带来糕点果腹,李芸摸了摸李庭冰凉的手,说:
“丫鬟怎么不给你穿一件厚实些的袄子,如今刮大风又下着大雨,着凉了怎么办?”
“我不冷。”李庭看到姐姐仅穿着里衣披着斗篷,身上被雨淋湿了大半,关心道:“姐姐你快回去吧。”
李芸为他系上斗篷的带子,注视着弟弟的眼睛,说:“我陪你说说话。”
她让袖玉拿出糕点让李庭吃一些,看李庭吃下,李芸才略微心安。
“你会不会怨我?”李芸心疼的看着这个比自己亲弟弟还小一岁的少年,“怨我不能帮你,甚至不敢白日来见你。”
李庭咽下嘴里的糕点,诚恳道:“我知道姐姐的难处,也知道姐姐不是不想帮,姐姐关心我、担忧我、疼爱我,这些,李庭都知道。”
如此懂事听话的少年,惹得李芸眼眶发酸,她垂下眼,哽咽了一下说道:
“对不起。”
李庭放下手中的糕点抱住李芸,“姐姐为庭儿做的事,庭儿都记在心里,庭儿懂得明辨是非,所以姐姐不用自责。”
一句句话,一个个字,都让李芸心疼,她抱住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你叫我姐姐,我便会尽一个做姐姐的心,庭儿,你和峰儿一样,都是我的弟弟。”
“恩!”李庭将头埋进姐姐的怀里,和他想的一样,如此温暖。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外头的雨慢慢小了,守在门外的袖玉看天色不早了,进来劝李芸该回去了。
李芸起身与弟弟告别,离开了祠堂,李庭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在这寂静深夜,这是他唯一的温暖。
雨不知何时停了,残留的雨水顺着屋檐滴落。
袖玉收了伞,他们刚走出祠堂不远,刚走到拐角处一个小丫鬟提着灯笼不小心和袖玉撞到了,那个小丫鬟顿时吓地磕头认错,然后不等两人说话爬起来就跑了,消失在夜色中。
“小姐,那人是打扫祠堂的小苑。”袖玉认识那个小丫鬟,“她跑走的方向不像是回下人住的院子。”
“先回去吧。”李芸侧头遥遥看了一眼亮着烛光的祠堂,心里估摸着她夜半来看李庭的事是瞒不住的。
回到院子里,李芸换了一身衣服,躺在床上没一会就睡了,只是隐约中听到谁咳嗽了一声。
次日清晨。
李芸早早的醒了,呼唤袖玉,一连叫了几声,袖玉才走了进来,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李芸起身问她怎么了。
袖玉摇头说自己没事,硬撑着为李芸打理好,换上昨日新买的衣裳。
李芸今日将头发全部梳起,一支银簪斜插入髻,银簪的样式是一只口中含珠腾跃的鲤鱼,除了银簪,袖玉还精心为自家小姐搭配了其他首饰。
当李芸起身,头上的珠饰碰撞玎珰作响,饱满的额头,弯弯细眉下是如暖阳般的温柔黑色眸子,朱唇微弯,光洁纤长的脖项,细白的肌肤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李芸身上是一袭淡蓝的衣裙,上面是白,越往下颜色越深,裙袂上用银线绣了云纹,身形纤细的李芸穿上这件衣裳后更是凸显曼妙柳腰,行走间仿若腾云而起。
“我家小姐真漂亮。”袖玉满眼惊艳,但说完就忍不住侧身咳嗽,险些没站稳。
李芸连忙扶住她,“你今日就留在府里好好休息,若我回来了,你还是这副样子,我就带你去看大夫。”
“可是,小姐你出门在外身边怎么能没有丫鬟?”袖玉担忧。
“你放心,我会坐府里的马车去,你好好休息。”
李芸不容置喙的做了决定,披上斗篷,留下袖玉,自己先去夫人院子里请安。
刚走进夫人院子,李芸就敏锐的感觉到不同寻常的气氛,一眼望去,发现一个躲避她目光的小丫鬟,看身形正是昨晚从祠堂回去时撞到的那个叫小苑的丫鬟,一个打扫祠堂的小丫鬟却出现在夫人院子里,李芸垂眸,心里有了准备。
这一次,李芸并未久等,很快就被夫人的贴身丫鬟叫请进去,大厅里除了李芸和夫人,其他人都退出去了。
身穿暗紫镶金边的李府主母端坐在主位上,看见今天李芸精心打扮了一番,开口道:
“今日芸儿打扮的倒是颇为漂亮。”
李芸给夫人请过安后,回道:“今日芸儿要去赴一友人的约,自然要打扮的得体些,不能损了李府的颜面。”
夫人看着李芸这张长得越来越像她母亲的脸,忍不住讥讽。
“芸儿的意思是,平日里你都是打扮的不得体来向我请安的吗?”
“芸儿并未有此意。”李芸双眉蹙起,有意避开这个话题。
可是夫人却寸步不让,“你若没有此意,为何日日穿着那样素净来见我?不就是指责我没有好好待你吗?”
李芸没想到夫人今日如此难缠,说话的语气好似恨透了她,可是这恨从何而来?
李芸抬头直视夫人,后者眼里像是淬了毒,平日还会掩饰一番,今日却不再掩饰,撕破了隔绝在她们之间的那层遮羞布。
“母亲有话不如直说。”
既然撕破脸皮,那么李芸也就不再遮掩了。
“好啊,好的很。”端庄的李府夫人攀着桌沿,眼里满是对李芸的厌恶,“既然挑明了,那么我就直说了,李芸,你耍的那些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离我的孩子远点!”
后面的话几乎是从齿缝里吐出来的。
“我是李府长女,亦是弟弟妹妹的长姐,去看望自己的二弟,有何不妥?请夫人赐教。”李芸站在大厅中央,不卑不亢的回答。
“你背着我半夜去祠堂,想让我与庭儿离心,这就是你身为长姐该做的吗?”李夫人嘴唇轻颤,指着李芸,“你和你的母亲一样,一样的蛇蝎心肠!”
“夫人!”李芸这次真的被这个妇人激怒了,“不要忘了,你是父亲娶的续弦,我母亲才是正妻!而庭儿为什么会与你离心,夫人心里不是更清楚吗?”
李芸眉尖微挑,眉心下压,平日温柔的眸子里此刻满是怒火。
这幅样子,像极了……
李夫人怔怔的看着李芸,跌坐在椅子上,透过李芸,她好像看到了那个人,那个她永远无法超越的人。
李芸看她呆愣地坐在椅子上,皱了皱眉。
“如果没有其他事,芸儿先行离开了。”
可李夫人依旧没有回应,李芸转身走出了大厅。
在离开院子的时候,她看向那个丫鬟小苑,后者低头避开李芸的目光。
突然,一只浑身雪白的猫从李芸脚边窜过,白猫迅速跑开消失在草丛里。
李芸并未在意,昂首离开,她明白,李府之前的暗流涌动已经转到明面上了,而她和李府夫人的争斗,也正式撕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