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暗,似乎随时都会下起雨,冰冷的海风刮过,这是夏日里最反常的一天。
海浪狠狠地拍打在石礁上,狠狠地拍打着,那个倒在石礁上衣衫褴褛的男人。
一个白衣人远远地看到了他,他知道那个人是谁,一步步向他走过去。
冰冷的海水一次次打在那人的脸上,他渐渐苏醒,迷糊之间看到一个眼熟的白衣人在步步靠近。他笑了,他知道他来对了地方。但他的后脑勺很疼,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疼,他试图回想一下自己发生了什么,可是头更疼了。他开始回想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他想起那天,是满世界的红色……
一个包子铺的老板递了个馒头给他,道:
“我这可供不了您饭吃,不过这临安府现下却有一个好去处,你到那里去,够你吃上一天的白食咧!”
他接过馒头,然后开始大口大口地嚼起来。这是临安北市,他是一副乞丐模样。
老板朝西南方向指了指,道:“去西街,袁家大小姐和君家大少爷新婚,你去了,少不了你一顿好吃!”
他听后先是楞了一下,馒头卡在喉咙差点没咽下去,然后就开始疯狂地点头,他咽下口中的馒头,眼睛渐渐湿润了,老板以为他是太过激动,便挥手道:
“去吧去吧,去晚了就只剩残羹剩饭咯!”
西街上张灯结彩,袁家和君家的喜事,每家每户都给足了面子,一片欢腾。
吉时未到,新娘子还在房中等待,而结亲的轿子和姑爷已经到了府外。
围观的人很多,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乞丐,他就靠在墙角,看着那位新姑爷,他当然认识他。
乞丐本不起眼,可姑爷却能一眼在人群中发现他,他觉得他很眼熟,忍不住再看两眼。
“阿福,”姑爷向他的一个仆人道,“你去赏那乞丐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
周围的人都炸开了锅,果然是世家豪门,出手就是阔绰,可那乞丐又有何特别之处,竟然值得姑爷发那么大个红包?
阿福也觉得奇怪,可他还是乖乖接过赏钱,一步步向乞丐走过去。乞丐看着姑爷,眼里没有半分感激,他呆呆地收下了十两银子,什么话也没说,姑爷嘴角扬了扬,被人群簇拥着进了袁家大门。
袁家的一个老妈子发现了靠在墙角的他,连忙把他拉进来,笑道:“今个是我家小姐的大喜之日啊,无论是谁,只要来了就一定要有喜酒喝的。就算你是乞丐,我们也会让你吃饱饭。”
他迷迷糊糊地被带进了门,其时宴席已经结束了,不过厨房倒还剩了不少菜,那老妈子人好,每样菜都给他端上来。他真的快饿疯了,一看到这些菜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吃的使劲,但却又不是因为太饿,他吃着吃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慢慢吃,还有很多呢。”
老妈子,与他同桌,帮他倒酒。一些婢女聚在一起笑话他,以为他是从未吃过这些山珍海味,感动得哭了。
吉时已到,锣鼓震天。
一对新人经过院子,从正门走出去。他们经过了他的面前时,新娘偏头看了他一眼,她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过她怎么可能认识乞丐呢,这种感觉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新人出了门,就往君家去了。人群自然也都涌向君家,这偌大的袁府,只剩下他和老妈子两个人了。
老妈子与他说了很多话,讲了很多新姑爷的好,还讲到了小姐从前的一个青梅竹马的好友,她没有注意到的是,他一听到那个青梅竹马的人的故事时,停下没再吃东西。
“悄悄和你说句不该说的话,从前我还以为小姐会和陈公子处一块呢,他们那么好,可这天公不作美啊,袁家和君家早有婚约在先,可惜啊!”
“话说,”老妈子又道,“这陈公子远游得有五年了吧?他还没回来,错过咱们小姐的大喜咯!”
乞丐笑了笑,泪水顺势而下。
“可能,”他终于开口说了话,“他只是不想亲眼看到吧。”
“说的也是,谁希望看到自己喜欢的人被别人娶回家呢?”
老妈子也去了君家,乞丐抱着五六坛酒,靠在大门外的墙角处,一边哭,一边喝……
他昏睡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已是黄昏,他才发现自己从台阶上摔到了巷子里。正准备起身时,一个黑影闪进了袁府。
他突然清醒过来,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不好,有贼!
他跳起身追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他走进大厅,却发现了满地的血迹。他跟着血迹往里走,一直走到了一个房间,房门半掩,他推开一看,地上已经躺着两具尸体。
他当然认得他们——袁世杰夫妇。
他的脑中一团乱麻,当屋外传来有人的声音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十分危险。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叫起了他的名字。
“度安?”
语气里充满了猜测和疑惑。
他回过了头,他以为自己还是那个乞丐,可他不知道的是,泪水和酒早已冲刷掉了他满脸泥污的伪装,再破烂的衣服也不能掩盖他高贵的气质。
来者正是新娘子,他准备应声,可她发现了倒在地上的父母,尖叫着,跑过去,跪在他们的旁边。
她哭喊着,可任凭她如何摇晃他们,尸体就是尸体,再也无法醒过来了。
她疑惑但愤怒地看向他。
“茹叶,你听我解释……”
“为什么?”她吼了出来,“为什么要这么对我的爹娘?”
他慌了,但也只能不停地道:“我来时就是这样的,不是我,不是我!”
一个男子带着人从屋外冲了进来,他看到了地上的尸体,立刻跪下,痛苦了起来。
这是新娘的哥哥袁祥辉。
所有人一齐愤怒地看向他。
“陈度安!”
袁祥辉站了起来,愤怒地提起他的领口就是一拳。
他没有躲过这一拳,一切都迷迷糊糊的,他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袁世杰夫妇会死在这里,为什么出嫁的新娘子会在拜堂后回来?这一切都太过奇怪,他还来不及思考。
袁祥辉扑上去又要打一拳,不过被他躲开了。家里的仆役手持棍棒,将他围住。
新娘子哭道:“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你一直在怪我离你而去,可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的父母下手?他们明明待你不薄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他觉得自己已经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仆役围了上来,他们武功平平,本不能与他抗衡,可是他一连喝了六坛酒,虽然睡了一下午,却还是迷迷糊糊,根本使不上劲来。
他只记得后脑勺被狠狠地砸了一下,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再醒来时已经是在大牢里了,周围一片漆黑,只有一个通风的天窗,这里是黄金卫的死牢。
他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偶尔听到外面有人议论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比如陈家大少爷五日之后问斩的事情。
他又一开始的反抗和挣扎,到后来就只剩下了无奈,他没有再去想那么多的委屈,在这死牢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没有提审,没有宣判,斩头的前一天,黄金卫的人就进来了。
那人端着一杯酒,让他喝下。
他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当然打算喝,只是想到了五年没有见过的父母,眼睛又红了,那夜回家,怎么就不去看看他们呢?他一口喝下了酒,然后就迷迷糊糊的睡死过去。
但他自始至终没有注意到那个黄金卫脸上狡黠的笑容。
他以为自己死了,世间也以为陈度安死了。
可他没有。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在海上,四面已没有陆地的踪影,那单薄的木筏在海浪中随波逐流,似乎随时都要支离破散。
它也确实散了,他浑身乏力,根本不能泅水,他慢慢地沉入大海之中。
再醒来时,一个白衣人向自己走来,他当然认得他,笑了笑,然后又昏睡过去。
“为师等你很久了。”
太子太傅的死惊动了圣上,但本朝不杀文官的规矩抱住了陈家上下的性命,却保不住陈兴荣的官位。陈兴荣被贬永州却死在了赴任的路上,圣上终究是念及陈家只剩陈子骄一个男丁,先是封了陈夫人宋氏为诰命,再是准许十三岁的陈子骄回到太学读书。
因陈度安一人之故,导致陈家与袁家、君家不睦,原本强大的四大家族,如今已经出现了裂痕,而陈家也逐渐黯淡了下去。
夕阳西下,望城山上还有一男一女停留,一看身形便知道是风华大师和卢阿西,他们俯视着整个临安,稍一回首,一整个树林中都是黑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