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大陈的时候还是秋天,那天清晨,七号码头附近的江面一如既往的浑浊,望过去和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几乎融成一块,这是海洋时代带给这个城市的印记,伴随着浑浊的泥浆,往来的船只,以及船只上载满的货柜和原材料。
等待我们的是一首舶在岸边浮台边的白色游轮,身躯长大,随着经过的江风小幅摇摆,像在同我们颔首致意,在周遭的一片灰色景象中倒是醒目。
大陈岛位于浙江台州往东的海面,分两座岛屿和若干小岛,古称东镇大山,以奇山异石海天一色闻名,从七号码头过去,快船大约是一个半小时航程,而慢船则要两小时,其实陆上过去也有近的,据说从路桥剑门港码头出发,最慢五十分钟也能到了,一些私人船只会走这条路线,只不过因为大陈岛和一江山岛行政区划归椒江,所以航运公司并没有开辟这条最短的航线。
一个半小时的路途,只苦了不太会坐船的人,好在整船人多数都是去游玩的,少数是大陈镇上的土著,有着相似的好心态,加上早晨的风浪平稳,都乐得享受这段水上旅程。
游轮过了一江山岛之后,海面渐渐有了印象中大海的感觉,幽暗的浑灰慢慢褪去,如天空般的碧蓝逐渐呈现,偶然被一只海上的飞鸟带走了会眼神,回过来神一看,海水已是极蓝的状态,清澈到让人忍不住想跳下去畅游。同行的游客们这会也纷纷举起手机向外拍照,记录这陆上见不到的景色,有些熟悉附近水域的人也开心的给周围人介绍,海水变蓝,离大陈就近了。然而说近也不近,后来的行程证明剩下的航程至少还有半小时多,土著的话语不过给我们游客多一点期待罢了,毕竟在这种期待中无论看哪一个小岛都像是大陈岛的模样,旅途的无聊便少了些。转念再想,如果真的是海水美如画的大陈岛,作为一个孤悬海外世外桃源般的存在,理应距离陆地不会太近,离货运繁忙的港口也远,如此才能保证纯净不受污染的蔚蓝血统。
在船舱里坐得久了,许多闲来无事的乘客们便走出舱外,到外边的甲板上透透气,我自然也有点闷。从船舱的大厅出去,是一个横向的过道,放着些救生圈、绳卷和零散工具,往两边都能看见海,走过去还可以看到围着船身的一圈走廊和护栏,三三两两的人成群,有的拍照,有的远眺,远近都有零星的岛屿或礁石,倒是不错的照相背景,也值得被装饰成梦。在快艇的马达声中,船头不断地破开海浪迎风前进,在后方画出两道漫长的水迹,如同追在后方的两条水龙,我望着早已看不见的陆地,连岛礁都渐行渐远,天地之间,苍茫的只剩我们一艘船。
这时,远方开始有一个小点浮现,渐渐变成一片陆地,有人说,大陈岛到了。
的确是大陈岛,随着船只的靠近,我们越来越清晰的看到岛的模样,在见过的那么多岛礁里,这确实是个大岛,不过颇有意思的是,这个岛却不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大陈岛分上下两座岛屿,地理上靠北的面积大的岛被称为上大陈岛,南部的地形更狭长的岛被称为下大陈岛,一般说的大陈岛主要指下大陈岛,因为它的狭长地形正好挡住了东南沿海经常出现的台风,在背靠台风的低地留了下适合生活的长住区域,同时,狭长地形的中间有不少天然的深水良港,让居住在此的渔民更便于向海洋讨生活,如此长久经营下来,下大陈便越来越繁荣,人口兴旺,海货驰名,逐渐成为整个大陈镇的中心区域。
说起来,我们来大陈,对优质海鲜的向外倒是远大于对蔚蓝大海的渴望。中国人的骨子里就是舌尖大于梦想,也难怪舌尖上的中国可以产生比蛟龙探海之类的纪录片更高的收视率。
在下大陈码头,我们走出船舱的时候着实有被惊到,整一个码头都是人,大家从船舱的狭窄出口挤出,沿着狭窄的之字形步道上到码头,进入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而岛上酒店接人的中巴车也是密密麻麻的排列着,不时有司机或导游吆喝着各自的游客,凑满一车人就去酒店安顿下来。我们等来的司机是个黝黑壮硕的东北汉子,估摸四五十岁的样子,嗓门浑厚却带点粗哑,张嘴便似乎冒出些辣人的大泉源和北大荒的味道,下大陈岛道路多是高低起伏蜿蜒曲折,他驾着一辆颇有年纪的中巴车却游刃有余,把每一处弯道都过成了秋名山,这辆中巴在他多年的调教下竟然配合的天衣无缝,却着实惊出了我们不少冷汗。
我们的酒店位于面朝东海一侧的山腰,是一个二层小楼,跟九十年代的单位房一样,一排走廊,对应一个个房间,一有什么动静大家就都开门出来,在走廊上左右打着招呼互问互答的那种,不过房子倒还很新,也装修的干净,电视空调热水俱全,这完全超出了我们对远离陆地的海岛的预期。从酒店的走廊看去,下方是一片漂亮的碧绿草坪,稍远一些便是海岸线,立着一些礁石,平静的海湾里围着几块海田,不知养着何种海洋动植物,江浙一带的沿海不同于北方平原,几乎都是断崖式的海岸,较少沙滩,大陈岛也不例外,远远望去海崖峭得瘆人。这反而激发了我们探岛的兴趣,一群人便坐上东北老哥的面包车开始了环岛之旅。
车子一给油门,驶上了弯曲的盘山公路,有了第一回的体验,这次大家倒没觉得可怕,路上也有心去欣赏周遭的景象。
大陈岛在解放后经历了比较长时间几代人的垦荒建设,不过生态仍然保持的很好,一路上,茂密的植被比比皆是,覆盖了大半个岛屿,作为核心居住区的港湾,房屋依地势而建,高低错落,颜色交织,我们的车子从岛的东侧出发,绕过人迹罕至的山地,穿过人群密集的港湾,又穿过一个隧道,转了几个弯后车子突然就停了,抬眼看去一座硕大的白浪雕像巍然屹立,这便是浪通门了。
浪通门以海流湍急,海浪汹涌而得名,属大陈岛强风浪区,由本岛和北岸的屏风山相夹形成了一个喇叭形海门,海水从东海涌来的时候经过喇叭口的放大爆发出极强的浪涌力量,千万年来不断海蚀让浪通门一带形成了奇特地貌,基岩纹理交错,发育成一条条纵向海蚀槽,部分岩面嶙峋凸起,似奇形异兽,又似珊瑚石笋。如此的地形吸引了我们的好奇,几个人纵身从路边的石栏翻过去,第一次踏上岩面的感觉比想象中要坚硬的多,有点磕脚,但好奇心抵消了这种感受,并顺畅地将我们送到离海最近的地方去眺望东海。这个角度的东海,视野里已经没有什么岛礁,一直到远处跟天空相接的海平线都是空旷的海面,午后炙热的阳光投射下来瞬间就被幽深的海水所淹没,只有少量海水在这场水与火的博弈中化作了云朵,浮在低空以另一种形式荫蔽海洋,让偶然经过下方的轮船也能享受这一份凉意。
往回走的时候,却看见四五个工人躺在旁边的亭子里休息,这里在建一座面朝浪通门的酒店,他们这些天都在做着打地基的活,干了一上午活,也吃过午饭,靠着亭子为下午的工作养养精力。在这个风大浪大的地方,打地基也是很不容易的事,还好这里的岩石层都极为坚硬,稍打深些地基就可以很牢靠,抵御十二级台风都没问题,闲着无事,他们跟我说起了浪通门的一点故事。1975年这里修建了防波堤,将对面屏风山与大陈岛相连,这座防波堤的命运也是悲剧,在87年、97年两次遭遇强台风,尤其是97年的强台风,那时浪通门狂风怒吼,巨浪滔天,巨浪撞击着礁石激起浪花高达三十六米,将巨石和钢筋混凝土结构的防波堤向西北平移了十多米,整条击碎成一堆砾石滩,令人不得不惊叹海洋的力量。后来,这一个台风创造的作品还被国际水文研究会认定为世界之最,从此“浪通门巨浪”竟成了大陈岛的一大特色,镇上也为此参照巨浪的高度制作了等高的一座白石雕像,堪称中国式的有趣。立于防波堤的废墟上,东侧长浪滚滚,西侧风平水静,北岸的屏风山无声无息,游人们趁着天气晴好在一块块砾石上翻找着海螺和螃蟹,休息好的工人们继续夯着度假酒店的地基,倒是和谐。
在大陈岛东南侧,是岛上最负盛名也最为鬼斧神工的甲午岩,看过了巨浪,原以为对高度的概念也就那样,没想到甲午岩刷新了这个想法。我们穿过一片幽幽的黑松林,折过几条路,豁然见巍巍巨礁惊涛中屹立,两块巨石垂直坚挺,任万千海浪扑击而岿然不动,岩壁如削,岩层鳞次,有若神斧劈就,其与大陈本岛间仅仅数米之隔,但深不可测,渊底白浪汹涌,涛声雷鸣,令人不敢俯视,往下的台阶小路上随处可见扭动的海蜈蚣及不知名海岛昆虫,在走道和岩壁上肆意横行旁若无人,引发了不少惊叹。在较高的崖上还有座亭子,名“思归亭”,做足了功课的游人绘声绘色地介绍着这个亭子的典故,说是当年蒋介石与宋美龄到此休憩观景所建,思归,思归,胡不归。站在亭内,面对烟波浩渺东海,风光绮丽,“垂天雍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这里正是观云海、看东海日出的胜地,遗憾的是甲午岩距离我们所住的酒店太远,看日出和云海只好留作以后的念想,同行这些人,也不知谁明日有幸能看到海上升起的万道金光。
在大陈岛的南面山头上,还矗立着高耸入云的“大陈岛垦荒纪念碑”,由张爱萍将军题词,这字里行间记录了太多大陈岛六十多年来垦荒建设的艰辛,很难用未经历那种艰苦岁月的文字来描述。在这个可以俯瞰整个大陈岛的角度,多少人一起见证了一座不毛荒岛到繁荣海岛的变迁史。
我们几人就坐在碑前的平台上,夜渐渐深了,星星出来了,渔火回来了,镇上欢快的喧嚣响起了,带着腥味的海风一阵又一阵地吹过,海浪你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