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满月正悬在头顶上空,照的影子最短,洛齐白与面前这人相距只有几丈远,虽然他身高与关万宫有几分相似,但比关万恭瘦了不少,再看他挥动长篙的手势,也跟关万宫判做两人,举手投足之间干净利落,恰到好处。
洛齐白与他对望了好一会,两人都是静静的站着,遴仙海边,浪头不断卷起水花,轻声拍在浅滩,透亮的月光将码头照得雪亮,少了白天的浓艳色彩,这夜晚的山湖,更像一卷泼墨画,山色深深浅浅,海面层层叠叠,岸边两两相望,好一派悠远风光。
越接近子夜,潮水涨得越快,洛齐白本以为半夜闯山,也就他这样不守常规的人才敢一搏,他日进了遴仙学社,也够自己吹上三年,毕竟两百年来独一人,现在却没想到,还有人跟他想到一起去。
远处这人,自己看得真实,绝不是夜半出没的什么妖魔精怪,周身没有杀气,也没有邪气,能断定就是个人,不过是敌是友,还要另当别论。
洛齐白思来想去,干站着你看我,我看你,也不是办法,马上就要涨起大潮,趁着潮头行船,虽然凶险但速度最快,就怕一会自己上了船,这人善恶难测,趁机偷袭也未可知。
“不管是敌是友,先来会一会你。”洛齐白打定主意,快步朝他走去,那人仍然站定不动,两手依旧拿着长篙,就像在船边恭候洛齐白一样,站得笔直。
夜色宜人,春夏的凉风带起水面层层褶纹,那人直直立在水边,声声细浪浸湿他的脚边,洛齐白越走越近,还没认真细看他的模样,先扑鼻来了一阵竹木的清香,宛如新雨过后,山林竹海特有的青气,只闻了一下,那味道优柔绵长,钻入心脾里久久不散,这竹木异香,含着水天月色,胜过世间百香。
自从踏入遴仙镇,洛齐白不是追凶厮杀,就是提防暗算,心力一刻不得放松,今夜闻了这缕异香,竟让心神松弛了不少,洗去了连日的奔波疲劳。
被这异香吸引,洛齐白越走越近,认真去瞧,这人穿一身牙白色的衣杉,发髻上横穿一根白玉簪,一条鹅黄色锦带系在腰间,这身打扮配在一起,显得分外清平素雅,这身衣衫倒是平常,但被他穿上却格外不俗。
再仔细看他,两道笔直的冷眉,标致的刻在白皙脸上,一双淡墨一样的眼睛,半明半透,迎着白月光芒,如琉璃晶莹透亮,眉眼之间,英气四散。鼻梁挺直,两片丹唇含笑,洛齐白在原地看得入了神,不禁感道:世间当真有这样的男子,生得竟比女子更俊俏,莫非是九天仙君下凡,与我不期而遇。
未等洛齐白开口,这人先问了一句:“你要一同坐船么?”
这话音干净空灵,像从天外遥遥而来的清幽,又像从心底传来的那样亲切,在静逸月下,越发像个不沾凡尘的仙人,洛齐白心神一下就被这异香、玉颜、仙音迷住,竟忘了答话。
“你要坐船么?”不见回应,这人又问一句。
“坐,你也要渡海闯山?”洛齐白回过神来,正言回道。
“正是,请上船。”这人说罢,单身拿着长篙,弯腰就去拖船,走进湖里几步,做个请的手势。
洛齐白反应慢了半步,忘了帮忙,醒过神来,那船已经在海边,两人相让一番,先后上了船,这人站到船尾,手中长篙点地,只一下便撑出老远。洛齐白坐在船中央,背对着遴仙海,看着这人撑船摆渡。
明月西去,海面上起了薄雾,身后是传说中吞船吃人的遴仙海,面前是一位白璧俊美的少年,洛齐白心中没了大战在即的紧张,反倒生起一丝惬意,这一幕,像极了两个老友泛舟海上,望月相谈。
“公子半夜闯山,胆气和本事都不俗,令人生敬。”洛齐白先打破安静,正襟危坐的说道。
“夜半无人吵扰,正好闯山。”这人目视远方,双手轻摆长篙,左右划动,脸上虽无息怒,却隐隐带了一股伤感。
“难道这几日,白天很多人闯山?”
“进来的很少,岸边吵扰的很多。”两人没聊几句,船已经渐行渐远,离岸已经十多丈远。
“噢,我叫洛齐白,还没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这人刚要开口,忽然天上传来几声大笑,洛齐白仰头往上看,除了月明星稀,不见一人,又寻着笑声去找,只见远处岸边冒出一个人影,脚下运足了灵力,飞身跃在海面上,一招“飞星逐月”的功夫,只踩了两次海面,便飞落在船头。
洛齐白暗自叫苦,转头对划船的人说道:“完了,你我再无宁日。”
“哈哈哈哈哈,齐白,没想到罢!我来跟你闯山,惊不惊喜!”关万宫这笑声响透了半边天,话刚说完,才发现船尾多了一个人。
“齐白,他是?”关万宫收起笑声,小声问道。
“刚认识,这船是人家的。”
“我叫桑尔,两位有礼。”桑尔停下手中长篙,认真施礼道。
“你好你好,我叫关万宫,桑公子听仔细了,别叫成‘外公’了。”关万宫走到洛齐白旁边,豪不客气的一屁股坐下。
“叫我桑尔就好,我无门无派,只是凡夫俗子,不是公子。”桑尔继续摆动长篙,小船应声而动。
“嗨,这说哪里话,公子相貌非凡,又敢独自闯山,绝不是凡夫俗子,齐白你说是吧。”关万宫笑脸盈盈说道。
“只叫桑尔便好。”
不想这人还是不买账,关万宫悻悻答道:“好好好,随你。”
洛齐白扯过关万宫衣袖,问道:“对了,你怎么跑来了?不是说好在学社里相见么?”
“那不都是听了你的‘妖言惑众’,虽然半夜无人值守遴仙山,但也总比拿着保举信一路畅通无阻,来得有意思吧,况且就你这小身板,没有外公我的相助,恐怕船都开不动。”
“你少自吹自大,就爱瞎凑热闹,我可告诉你,之前的话都是胡乱猜想,前面究竟有什么凶险,尚未可知,你现在回头上岸还来得及。”
关万宫一脸不屑,哂笑道:“回头?我自打跟你灭了公孙山阳,哪里还能回头?终有一天,我九华的名声要砸在你洛齐白手里。”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斗得不可开交,船尾摆渡的桑尔,只默默远视前方,也不搭话,也不劝架,由着他们闹去。
船行了半个时辰,四周仍是茫茫一片,只有深不见底的海水,不见一山一土,洛齐白想起刚才在岸边看到的大石,这才感叹遴仙海也许真的有三千里广阔。
满月落向西方,天穹上星河更亮,也不知三人航行到了哪里,遴仙海平静异常,除了长篙点水泛起的波纹,远处海面上没有半点涟漪,如同一面浩大的铜镜,把天地星辰映在一起。
关万宫躺在船头,慢慢传来小小声鼻鼾,他倒是心大,自顾自睡着了,洛齐白目视前进方向,察觉到一丝异样,他正要提醒桑尔,桑尔又抢先开口:“小心,有异。”
“关万宫!别睡了,快醒醒。”洛齐白边说边站起身往船头挪去,没走两步,脚下一震,整个人被震得腾空而起。船头底下不知撞到什么东西,险些翻了船。
“关万宫!”洛齐白跌落回船里,冲着船头大喊。
“齐白,我没事,这船怎么了?”
不等洛齐白回他话,一道炸雷响破夜空,三人抬头看天,一切如常,只是那滚滚雷声越来越近,听着就是奔他们这里而来。
桑尔双脚运起灵力,如同千斤下坠,摇摆的船身平稳下来,关万宫趁机爬起身来,走到中间去扶洛齐白,察看他没有受伤,这才坐下来,水下也再无动静,平静如常。
“刚才是不是撞上了礁石?”洛齐白探头去看水下,并无异常。
“传说遴仙海方圆三千里,深万丈,刚才不是礁石,是船头被撞了。”桑尔不惊不燥,淡淡答道。
“那也是传说而已,真要是有三千里,我们这船,恐怕得划一两个月。”关万宫从不信传说,那些多是后人的杜撰编造。
洛齐白摇头道:“也不尽然,这‘三千里’的意思,也许指的不是距离,关万宫,你还记得这第一关渡海,考验的是什么么?”
“仙缘。”桑尔在船后答道。
“桑尔兄弟,你抢答真快。”关万宫取笑着说道。
洛齐白打断他:“你少贫两句。桑尔说的没错,遴仙海上‘有缘者云开雾散,仙鹤祥瑞接驾,万年龙鳌引航渡海’,也许刚才就是万年龙鳌,碰了咱们船头。”
“不像。龙鳌巨大,它若浮出水面,我们的船,必定搁浅在它背上。”桑尔停下长篙,任凭小船随意漂流。
“桑尔兄弟,你是不是累了?你过来歇歇,换我撑一程。”关万宫作势就要走过去替他,桑尔比了个“停”的手势,让他别过来。
洛齐白忽然感到四周开始起风,这风邪得很,让人分不清来路,如同从四面八方吹来一样,此时头顶的天雷又响动起来,三人再也不敢小觑,摆好架势应战。
关万宫抽出短刀,站在船头目视前方,洛齐白剑指运起灵力,立在船身中央环顾左右,桑尔把长篙横在胸前,两眼盯着水下。
天际开始卷起浓云,那雷声响得炸耳,像战鼓一样急不可待,四面邪风把三人吹得艰难站稳,遴仙海此刻换成一副凶狠模样。
桑尔忽然大叫一声:“下面!”,说完用长篙撑着船尾跳起,离船四五丈高时,看清了水里那怪物。
关万宫两手扒在船身,向天上的桑尔大喊:“下面是个什么东西?”
“一条长着人面的黑色大鱼,或者说是大蛇。”桑尔落回船里,冷眉微微皱起,寻思要如何对付。
“究竟是蛇是鱼?”关万宫追问道。
“人面、手足、蛇身、鱼尾,看着更像鱼。”
“我的天爷,齐白,咱们碰上鬼母陵鱼了,这不是凡人能弄来的凶兽。”关万宫脸上早已没了嬉皮笑脸,只剩严峻神情。
天雷又响,鬼母陵鱼在船只前方露出鱼尾,笔直的竖在海面上,如同一座小山模样,一动不动的立着。
“它这是要干什么?”关万宫紧了紧手里的短刀,往后退了半步。
“掀浪,翻船。”桑尔走到洛齐白身旁,准备一同抵御凶兽。
“关万宫,你既认得它,也知道如何收服它吧?”洛齐白不敢放松,两手都运起十分灵力。
“收服它?洛齐白你发什么白日梦,这是上古凶兽,别说我们仨,就是八派掌门全齐了,也得费好大功夫。”
“别贫嘴了,要是躲不过,那就以死相搏,看它命长还是我命大!”洛齐白打起十二分精神,两指倾注满满元灵,指尖散发青色微微光芒。
“小爷真是被你骗惨了,什么半夜无人值守,没有灵力催发的闯山障碍,一路通达山门,你这是‘上坟烧草纸——你骗鬼呢’!”关万宫站在最前头,嘴里还在啰啰嗦嗦。
此刻天雷炸起,那鬼母陵鱼听到雷声,突然把鱼尾极速向水面扑去,一道铺天巨浪涌起,把船卷到半空,三人早有准备,随船腾空跃起,关万宫轻功最高,借着巨浪力道,握着短刀就往前冲,想趁着水花四起,奇袭鬼母陵鱼。
洛齐白看出他的意图,厉声喊道:“关万宫回来!”尽管喊得再及时,也晚了,关万宫从水花中分开一路,两手握刀伸在头前,整个人如同一把梭子,急急的往前刺去。
被抛起的船砸落而下,立刻碎成几瓣,散落的木片浮在海面上,洛齐白和桑尔先后跌落水中,虽然是春夏之交,这遴仙海却像三九隆冬一样,冰冷刺骨,二人踢水跃出海面,各自找了块船只残片站定,相视一眼,两人头发和眉毛竟结起了霜。
“关万宫!关万宫……”洛齐白朝前方用力叫喊,尽管使尽了气力,也敌不过天雷的声响,滚滚雷声铺天盖地,压得二人有些窒息。
喊了许久,一声回应也没有,巨浪过后,水花散去,海面上又竖起鬼母陵鱼的巨大鱼尾,关万宫人影全无,桑尔刚才闭气凝神去听,也听不到有人落水或是厮杀搏斗的声音。
“小心,这畜生又来了。”桑尔叫住洛齐白,让他收回心神,先应战。
“桑尔,天上那雷很古怪,鬼母陵鱼好像是听雷号令,我去引开这畜生,你去找雷声所在。”
“好,你小心。”桑尔说完便反身向后,用手逼出掌风灵力,脚下碎木板飞似的向后划去。
洛齐白见桑尔已经走远,便再无顾忌,左手竖起剑指,横着胸前,右手伸开,掌心朝天,眉心闪过一点青芒,口中振振有词:“六甲九章,天圆地方,太乙为师,日月为光,起!”四周狂风被洛齐白所吸,眉心的青芒大涨。
化气聚灵的剑诀,师父再三嘱咐,不到生死关头,不是独自一人时,万不能施展,洛齐白短短十日,连施两次,虽然损耗灵元巨大,但也别无他法。
“四时五行,青赤白黄,挡我者死,逆我者亡,破!”剑指上的青芒极盛,如同夜里点了一盏明灯,照得四周海面也通白雪亮,洛齐白不再犹豫,将青芒聚成一把巨剑,斩向鱼尾。
巨剑划过海面,所到处分出了一丈深的水墙,擎天劈海的斩了过去,那鬼母陵鱼忽然往水里一沉,调转身形,鱼尾在下,露出青面獠牙的鬼头,黑青褶皱的面孔,分不出哪里是眼,哪里是嘴,一双修长的青皮手臂,像蟾蜍一般坑坑洼洼。
鬼母陵鱼看着飞来的这把青芒巨剑,也不躲不闪,忽然双手合掌向前,歪嘴獠牙大开,吼出一声刺耳难听的尖叫,洛齐白还没看明白它是如何接剑的,便被一股强劲无比的气浪击中,胸前“咔嚓”一声,已断了几根肋骨,心口气血奔涌,张口吐出血来,鬼母陵鱼这一下,打得自己伤了根基。
“化气聚灵、化灵成兵都杀不了这畜生,恐怕今日我必死在此处。”
鬼母陵鱼见洛齐白落水负伤,大开双臂,张着血口厮杀过来。
危急之间,洛齐白听得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