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西沉,一条长蛇般的白光,从东方的天边渐渐泛起,淡黄的圆月慢慢淡出天际,天幕上耀眼的星辰散去,云霞卷着清晨的薄雾盖在山谷上,万物苏醒的气息开始弥漫,走兽回归巢穴,飞鸟成群往复,山林中,又是新的一日。
太阳越过山背,天已经大亮时,才有第一道光射在清凉观,把大殿的飞檐裹上一层鹅黄色,山空林深,鸟鸣幽静,更像超脱世外的仙境。与其他道观不同,晨起少了道士们早课的熙熙攘攘之声,只有一个单薄的身影,站在院子里。
昨夜一役,玄平灵力消耗太多,仍旧昏在地上,脸面上的气色依然是白白冷冷,洛齐白在破晓时就彻底醒了,轻声下床不想惊扰玄平,默默走到院子里,在廊檐下,背对厢房一站就是几个时辰。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一向无所谓的少年心境,变得五味杂陈,一边是报仇心切,另一边竭力压抑怒火,洛齐白在遴仙学社、九环山的经历,让他明白一件事实,自己的本事和手段,在九州顶多算得上三流,跟杀父杀母的贼子、欺软怕硬的遴仙学社相比,自己还较量不过。
想起遴仙学社,洛齐白脸上又是一阵暗淡,自己没有门派靠山,对所考内容一概不知,两个月的期限如今已经过了十来天,若到期考不进学社,不仅赌输了双腿,也再难追查那长叶白花的线索,至于灭门的血海深仇,就更难报了。
如今,自己困在这深山老林里,有如此大的一个道观已经是十分蹊跷,更蹊跷的是那观主,从未表明来历,手段却十分高明,看他那些道术法力,已经是自己见过最厉害的人,若是有办法让他教自己一招半式,能应付考学也好。
主意已定,洛齐白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心里默想:“我依稀记得,昨夜这个观主说他神识出窍,想必就是要帮我解了封印,自己却被灵力反噬重伤,想必他在我的神识里,也知晓了我的身世和遭遇,且不管他是敌是友,单凭‘神识出窍’的法力,就不是普通的出家道士。我若将身世据实相告,恐怕他顾虑日后我去寻仇家算账,惹出祸来牵连到他,不肯教我本事,只能装作封印未除,对前事一概不知。”
考学这档事算是有了个法子,想起万古楼的石盒里的长叶白花印记,此刻正好趁玄平还未清醒,这清凉观又空无一人,正好仔细查探一番,于是不再思虑其他,先朝前院大殿所在的位置快步走去。
“这观主确实没有骗我,昨夜还浑身疼痛,难以动弹,被他一治就真的痊愈了,莫非他有九天仙君的手段,能一夜让人经脉重生、筋骨复原?”
边走边想着自己的伤势,穿过门廊,再转过一个小花园,便来到前院大殿,站在殿外只看了一眼,洛齐白就连连摇头,但凡九州的道观,不论新旧大小,正殿之上无非供奉三清圣像,或是天地阴阳,而这清凉观的正殿,里边没有一尊神像,没有一方灵位,在正当中的神台之上,只立了一块巨大的黑色木头。
清晨已过,阳光越发明亮,大殿顶上破了好几处窟窿,一条条光线倾注而下,纷纷打在那条木头上,洛齐白走近殿里仔细去看,这块木头通体黑亮,没有经过雕琢,保留着深深的树皮纹路,又扁又高,看着约有五六丈高,黑木底端插在一个铜座里,就这么立在空旷的大殿正中央,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洛齐白忍不住心里的好奇,轻轻一跳登上神台,还没凑近去看,先闻见一股奇香,这香绝不是草木的香味,闻着一阵绵绵不绝的寒凉,从口鼻沁到心肺,如同隆冬季节里吸了一口凉风,不由得全身毛孔冷得竖起来。
说是香味,倒不如说是寒气,只是寒气之中夹着馥郁的幽香,站得远了就闻不着,洛齐白吸了这一口凉气,神志更为清醒,之前的纷乱思绪,立刻收得干干净净,用手去摸那黑木,温润如玉,反复的抚摸,手上的感觉倒像一块玄铁。
洛齐白围着黑木走了一圈,这木头除了一身漆黑,并没有半个图案或者字迹,也可以刀斧砍伐的痕迹,下了神台,洛齐白仔细查看整座大殿,除了黑木,只剩些接满了灰尘的桌椅仪仗,角落里散落些不成套的法器,看着是荒废了许多年。
别说长叶白花的印记,这里连半张带字的纸都没有,从头顶的大梁到地上的破砖,都是一副残破的景象,洛齐白转了一圈又退回到神台前,抬头继续看那黑木,整座大殿里,只有它一尘不染。
“不知这木头,是什么来历,又是被什么人放在大殿里供奉。”
此刻身后突然冒出一个声音:“自然是我。”洛齐白来不及转头,便已经听出来人,正是观主。
洛齐白心想他这神出鬼没的身手,想必伤势也恢复得八九不离十,一个转身躬身行礼,“多谢观主昨夜救命大恩。”
玄平不还礼,也不叫他起身,眉心之间微微皱起,眼中略带疑虑,开口先问:“你,伤好了?”
洛齐白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明明是他治好的自己,却反来询问,“是啊,应该是好了,筋骨已经愈合,气息也平稳了许多。”
“你转一圈我看看。”
“哦。”洛齐白边答边转了一圈身子,站定之后看见玄平眼里神色不对。
“运起灵力看看。”
“是。”虽然不知他的用意,洛齐白还是照着做,从丹府调运灵力在指尖,两指之上立刻聚起一团青芒,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这团青芒更盛了许多。
“嗯,你既然已经痊愈,那有没有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昨晚我还给你治了‘遗忘症’,这病我第一次治,不知道治好了没有?”玄平试探着问,两眼盯得洛齐白紧紧的,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观主,我只记得昨晚我醒了一次,看见你正给我治伤,忽然心口剧痛无比,两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遗忘症’嘛……我还是想不起来,八岁之前的事情。”
玄平眼里闪着精光,盯着洛齐白双眼,只见洛齐白一脸疲累和疑惑,似乎并不知情,脸上的神色也没有愤怒和悲伤,并且他散发的气息,十分中正平和,不带一点杀戾之气。
洛齐白见他久久不说话,又问:“观主,观主?”
“嗯,何事?”
“你说这块大木头,是你供在此处的?这木头是什么来历,为何不供神像,供木头?”
玄平见他只字不提昨晚神识出窍的事,对失忆之事也不甚关心,不由得放松下来,长出一口气,慢慢踱步到黑木跟前,背对洛齐白慢慢说来。
“寰宇初开,分为天、地、人三界,上古始神创世之后,便从人界飞升九天,不知过了多少劫,从九天飞上了洪崖,三界便再也没有始神踪迹,而外道妖魔趁机侵占人界,始神为保正道永存,天降雷击神木,镇着三界九天的邪祟之气,只要神木安在,三界自有正法在。”
“难怪要修这么大的道观,供奉这根神木。”
“非也,神台上的这根不是神木,只是神木的残片。三千年前,人界修道祖师吴越道人,偶然得到了神木,藏在会稽山中,后来他广收弟子传法,创立吴越一派,此后吴越道人飞升九天,八大门徒各自下山遍布九州,自成一派,就是当今的仙门八派。”
“这些我听万古楼的羊小倌讲过,那又跟神木有什么关系?”
“八派的这些弟子,得知吴越师祖藏了神木,以讹传讹,妄想将神木据为己有,不约而同的杀上会稽山,逼问吴越的接任掌门讨要神木,八派为此争吵不休,更在藏神木的秘洞里大打出手,神木在乱战之中被毁,只剩一块残片,几经辗转,由我看管供奉在这里。”
“神木究竟有什么神奇之处,值得以命相搏?”
玄平不接洛齐白的话,换了一种打量的眼神看他,心里默想着,这个小子,昨夜凶险如同飞升渡劫,每一个关头都在生死之间,也许就算没有我的出现,他也命不该绝,只不过金针明明已经飞出神识,他不该还是想不起自己身世,看他现在的样子,又不像是装模作样,也许真是天意难违,洛谦的儿子,终究逃不过仙门的宿怨纠缠,再说回头,洛谦对我有难言的大恩,与其看着他儿子命运坎坷,前途生死未卜,倒不如……
想到这里,玄平只犹豫了半刻,便自己想开了,他已经三次救了洛齐白性命,说起违背天意,已经有过之而无不及,昨夜又彻彻底底的查看了洛齐白的神识,这小子心性不坏,只是涉世未深,身上只有一些保命的拳脚,碰上真正有道行的仇家,也是凶多吉少,反正自己已经犯了天规,倒不如成全洛齐白,也算是还了洛谦的大恩。
玄平主意已定,转身正对洛齐白,收起以往闲散的神情,“你要找的长叶白花,我知道一二。”
听到这句话,洛齐白再也绷不住,抛掉镇定自若的神色,瞪着眼睛向前一步:“你知道那长叶白花?!等等,你怎么知道我要找它?”
“昨夜我神识出窍,探查你的神识,你所经历的种种,我都知道。”
“你说的当真?但是我从未修过神识,要说道行,也只是筑基练气而已,哪里来的神识?”
“众生皆能修道,众生皆有神识,有的人天赋异禀、仙资深厚,神识无窍自通,也有人得高人指点,唤醒了神识,你是哪种我不清楚,反正你的神识已经成形。”
“师父这么厉害?还教了我这个……”
玄平咳嗽一声,打断洛齐白喃喃自语,“长叶白花,是千年前的一个仙门印记,长叶白花指的是天地灵根——玉玲珑,这种花逐水而生,茎叶嫩绿细长,一枝花开数朵,闻着是江海的清香。”
“是八派的印记?!”洛齐白灵光一现,脱口而出。
“正是,不过究竟是哪一派的印记,我就不知了。”
“既然是千年前的仙门印记,为何如今还会出现在遴仙学社的拜帖上?”
“不知。”
“那在哪里可以找到玉玲珑?”
“也不知。”
洛齐白看他一问三不知,又不像是真的不知,倒像是故意卖关子,便使着脸色,没好气问道:“那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你爹你娘,是怎么死的。”
这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洛齐白万万没想到,玄平冷不防的用这样的话突然的试探,洛齐白下意识的惊恐神色已经藏不住,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玄平看他已经露了破绽,就疾步上前,凑到洛齐白眼前,死死盯着他。
“洛齐白,你竟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