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话,说没有经历过失恋的男人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有一首诗,说爱的田园里只有一次繁华,两句话放在一起看上去似乎是一对矛盾的命题。
北上的列车喘着粗气,像一条长长的灯火巨龙奔驰在茫茫无边的夜色里。
硬座车厢。林阳把胳膊肘支在茶桌边上,手托着下巴望着漆黑一片的窗外。入夜后,车厢里的气氛变得单调了起来。周围的乘客大多都已昏昏睡去,除了列车轮轨间的摩擦撞击声,偶尔也会响起一阵忽高忽低的鼾声和个别旅客轻轻地交谈声。毫无困意的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陷入沉思里,漆黑的车窗上映出了这张年轻的棱角分明的面孔。
按那句老话,林阳今生只能做一个所谓完整的男人了。虽然身边同学间的恋情最终是劳燕分飞、各奔东西者居多,但那段夭折的刻骨铭心的初恋还是会经常固执地闪回在他的心头,叠影重重,挥之不去。
领了工作派遣证和户口迁移证后没在学校多留,林阳就匆忙离校了。因为感情生活的波折,他选择了快些离开。那座林木丰茂、景致怡人的校园是他青春成长的欢乐之处,也是他初恋夭折的伤心之地。
周围的同学和朋友们没有想到,甚至连林阳和宋雪娃自己也没有想到,两个大学时海誓山盟的恋人会在临近毕业时变得形同陌路。
算起来时间并不太长,两个人是在大三上学期的时候好起来的。大学的前二年虽然同在一班,但两人真正的交集并不太多。宋雪娃是班上的文艺委员,是个典型的活跃分子,几乎所有的活动中都能见到她的身影,大会小会上都能听到她用一口标准的北京话在侃侃而谈。林阳对宋雪娃的感觉就是一个学习一般、喜欢抛头露面的北京妞儿。
林阳非党员也非团员,对学习和读课外书之外的事情基本不感什么兴趣,别说是系里和学生会了,就是在班里也连个小组长都没当过;偶尔会对政治热心一下吧,不是与时下的政治理念背道而驰,就是出点难题令政治课的老师倍受难堪。
要说抛头露面呢,这林阳偶尔也会抛头露面一把,但除了那个艺术范儿的形象吸引一下身边理工科们的眼球,直来直去的性格、不假思索的语言能引起众人的哄笑之外,几乎总是不合时宜,可以说是一无是处。
这两届学生是新中国教育史上极富特色的群体。首先是学生的出身经历各不相同,入学前他们是工人、农民、知青、军人,还有高中应届毕业生,各种身份一应俱全。无论是坐在课堂上、站在队列里,还是走在校园的林荫路上,只要搭眼一看,几乎可以准确地知道哪一位同学的出身何许。其次是年龄参差不齐。因为众所周知的政治运动,中国的高考招生中断了十年之久,高考一经恢复,十年积攒下的考生像开闸后的洪水一样,一拥而至。大到当年的老高三,小到时下的应届生,哪个不渴望着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从此改变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呢?最后的结果就是一个班里的同学从十五六岁到三十挂零几乎应有尽有。有侄儿辈的,有叔叔辈的,有兄弟辈的,拉出来像一个不规则的数列。宋雪娃和林阳都属于这个数列的中间部位,比小的大,比大的小。
让宋雪娃对林阳刮目相看,是从三年级刚开始的一次电机答疑课。
教电机课的柴老师是一个中年教授,精明、干练,课讲得炉火纯青又绝不枯燥。不像有的老师一堂课手不离教学笔记,不是读笔记就是抄笔记,柴老师上课从来不带教学笔记,也许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教学笔记,总是拿着半盒粉笔就来上课。流畅的表达、漂亮的板书、工整的图表,再加上有趣的奇闻逸事,以及和同学间的课堂互动,让同学们觉得津津有味,对柴老师自然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可就是让同学们如此佩服的柴老师在那天答疑课上,竟被林阳提的一个问题给问住了。面对着黑板上的等值电路,柴老师上齿咬着下唇沉吟了片刻,一脸坦荡地笑了,随即对林阳说:“问题问得好!你别说,还真把我一下给问住了。这种问题别人从来没提出来过,我也从来没想过,要推导一下。那这样,为了不耽误大家的时间,这个问题先放一下,我课下推一遍再回答你好吗?”
教室里涌过一阵小小的骚动,同学们从各个方向瞬间把目光投向了林阳。宋雪娃心想,这个家伙看来还真是有点儿深藏不露!
而让两个人最终走到一起的媒介是学校广播台。
学校的广播台由校党委宣传部负责管理,说是管理,其实就是在编制上有两个宣传部的干事挂名,日常工作诸如采访、编辑、播音、节目录制、音乐播放、电影消息等等,都由各系各年级的一些学生轮流值班。林阳和宋雪娃都因为普通话说得标准,被系里选送到了广播台负责播音。
最初在广播台里两个人不在一个班次,后来为了学生轮岗串课方便,就统一做了一次调整,林阳、宋雪娃是同系同班,自然就落在了值班的同一时段。两个人之间的故事至此方算是拉开了序幕。
在这之前宋雪娃也收到过男生不同方式的示爱,有明里的表白也有隐约的暗示,但她都用沉默做了统一的回应。宋雪娃的妈妈是搞艺术的,是位舞蹈家。人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女,这话是有一定的道理。虽然读的是理工科大学,但宋雪娃的身上却体现出十足的艺术气质和天分,当然也包括看人观物的视角和眼光。
广播台播音最为繁忙的时段是每天下午五点至七点这一段。当操场上噼噼啪啪的跑步声和击打篮球、排球的声音零乱地响起,教室里自习的同学就坐不住了,纷纷收拾书包起身离去。课还没有上完的人也开始向窗外不时张望,四下环顾。一天之中最轻松的时刻就这样开始了。
有的时候因为现场播音会耽误晚饭,林阳和宋雪娃就会跑到学校门外的面馆里吃上一碗阳春面。等面的时候,两个人有时会玩玩古诗词接龙的游戏,当然宋雪娃肯定不是林阳的对手,她还常常对此耿耿于怀。那时社会上经常流传某某人身上具有特异功能,两个人也拿纸片写上字相互来猜,结果是令人大失所望,猜得连边儿都不沾。宋雪娃说:“看来我们都是寻常人,特异功能与我们无缘了。”林阳哈哈一笑:“你想什么呢?我要有特异功能还能在这儿读书?”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多了,聊的内容自然无所不及,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慢慢地开始有了一些温度。
宋雪娃告诉林阳,这世界上差一点儿就没有什么宋雪娃了。父亲当年被划成了“右派”,母亲和父亲在内蒙古劳动改造的时候生了自己。当时父母正赶着羊群转场,也许是因为母亲过于劳累,离预产期还有两个月她就出生了。风雪弥漫的草原上人迹罕至,是父亲给母亲接生的,用挂在身上的蒙古腰刀割断了脐带,然后父亲脱下身上的羊皮袍子把妻子和自己的新生女儿裹了又裹,赶着勒勒车一路颠簸,总算找到了一座冒着热气的蒙古包。说来也是命大,都说早产儿七活八不活,而八个月出生的她居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因为出生在雪地里,所以父母给她起名叫雪娃。
林阳听了很感动,感叹说苦难中的情爱才是人间的真爱。宋雪娃冲林阳竖起拇指说了句时常挂在嘴边儿的口头禅:“那当然!”
校园里如云似锦的杜鹃花开了又谢了。日子过得湖水般平静没有波澜,两个人间的温度既没有升高也没有冷却。直到宋雪娃的一次意外生病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使两人的关系骤然升温。
那天两个人在广播台值晚五点至七点的班。接班的时候宋雪娃的脸色就不太好。林阳是个心细的人,当时还问了宋雪娃一句:“你没事吧?”“没事儿!”宋雪娃回答得轻描淡写。结果勉强播完了稿子,她就腹痛得直不起腰了。面色泛黄,前额上也沁出了一层汗水。林阳把播音室的钥匙扔给了值机的同学,扶起宋雪娃就走。走了几步宋雪娃就走不动了,林阳二话没说,背上她就一路小跑到了校医院。检查之后,医生说有可能是肠痉挛,也可能是急腹症,用了解痉的药之后要留院观察。林阳向医生询问了几句,又来到宋雪娃的病床边。打过针的宋雪娃看上去好像好多了,神态平静,脸上也有了些血色。林阳端详了一下宋雪娃的脸说:“嗯,你好像问题不大了,刚才血象报告出来了,白细胞不是很高,刚超了正常值。不过医生说还得留院观察一下。解痉的针会引起口渴,你多喝点水,能眯就眯一会儿。我现在回去,叫你们宿舍的同学把你的洗漱用具都送来。”
林阳把水杯放好抽身要走,右手却被宋雪娃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回身看时,宋雪娃正凝视着自己,目光中充满了依恋和深情。于是他就拉了把椅子,在病床旁边陪宋雪娃坐了下来。
林阳这时觉得,她是依恋也好,依靠也好,抛开男人应有的英雄气概不谈,男人一定要在一个女人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才是个真正的男人。
在这之后,两个人算是真正的恋人关系了,对外也不再是躲躲闪闪、若即若离。有意思的是,林阳身上倒还存有几分矜持,而宋雪娃则尽显着北方女孩子一旦拥有了爱情之后的热情和张扬。
同学们出去郊游的时候,宋雪娃会在身上背上两个装满开水的军用水壶,有人问起时她会一脸得意地说:“我这是给我那位背的。他呀,那肚子娇贵着呢,一点儿生水都不能喝。”宋雪娃说的是实话,她自己渴了半晌也没动这水壶里的水,后来碰到山泉了,就用手捧着喝了一大顿,而把水壶里的开水留给了林阳。
每逢林阳因为感冒什么的身体稍有不适,自己还没怎么在意,宋雪娃却一边像数落孩子一样地数落着,一边尽显着女朋友的关怀备至,又是帮助打饭又是送来暖袋,拿走要洗的衣服。有一次还开了一桶菠萝罐头,特地用宿舍里的电炉加了热,然后用毛巾包上捧着,一路小跑送到了林阳自习的教室。
那个暑假,林阳和学生读书会里马列班的几个要好的同学去陕北老区,搞了一次关于老区农民生活现状的社会调查,因为同行的都是男生,夹着个女生会有许多不便,宋雪娃就没有一同前往。回来后由林阳执笔,几名同学联名写了一份《关于陕北农民生活现状的社会调查报告》,宋雪娃自是第一读者。领教了报告中文笔的犀利和问题的尖锐,宋雪娃认真地凝视着林阳的眼睛说:“我爱的人果然不仅是一个阳光男生,还是一位有理想、有抱负和担当的大男人!”
热恋中的林阳自然也是感觉甚好,有时觉得自己像个大男人,有时觉得自己像个大男孩。
纷争起于四年级上学期在北京的一次工厂实习。当时宋雪娃觉得这场实习真是天赐良机,让林阳早早就能见上未来的岳父岳母。
这之前自己有了男朋友的事儿,宋雪娃已经分别跟父母在信里透露了一些,也介绍了林阳的一些个人情况。
宋雪娃有个很有意思的习惯,给父母的信从来都是分开写,不像大多数同学给家里写信那样,开头的称谓是“父母大人”“敬爱的父母二老”“想念的爸爸妈妈”,在宋雪娃看来,这样都算是不敬和怠慢。她的信要么就是写给父亲的,要么就是写给母亲的,而且每次寄家信都要写两封,再装在一个信封里寄走。弄得父母拆了宋雪娃的信封就是一阵你抢我夺。父亲经常抢到了信纸一展开又冲着妻子喊:“喂,快换过来,拿错了,这封是你的!”
在宋雪娃看来,分别写信是表示郑重、表示贴切。父亲母亲是一家人但不是一个人,他们有各自的思维模式和表达方式,硬把两个人捆绑在一起,自己省点儿时间省点儿事,但说话要同时顾及两个人,可能最后一个也没顾及好。况且就自己本身而言,有些东西是希望和父亲交流的,也有些东西是要和母亲沟通的。比如说向他们介绍林阳,向父亲就介绍林阳的气质修养,还有勤奋好学、精明优秀;向母亲呢,就多说林阳的英俊潇洒、细心专注和体贴周到,比如那次背自己去医院的故事。父母都表示说只要你看好,作风正派、性格安分,我们基本没有什么意见。同学之间确立恋爱关系也有一定的好处,那就是经过四年的朝夕相处,无论是人品、性格,还是修养、喜好都相互比较了解。母亲在信里还着重关心了具体的问题,那就是毕业时的分配去向。母亲希望女儿毕业能分回北京,当然如果两人这恋爱关系彻底明确,希望未来的女婿也能一起分到北京,别再弄个两地分居、天各一方。那牛郎织女的日子说起来又是信又是诗地充满了诗意,但过起来实际问题多多,就不那么舒服清爽了。
星期天,宋雪娃的母亲早早就跑到了菜市场,到了下午吃饭的时候已经是鸡鸭鱼肉弄了一大桌子。
父亲宋路遥和林阳聊得也还投机,宋路遥很惊诧,林阳一个理工科的学生能有那么深厚的哲学和文学功底。谈到思维模式,林阳还大谈了一通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的辩证关系,二者如何渗透、如何交互,最后如何得以双重地飞跃。宋路遥笑了,眼前这位女儿的男朋友也算是一表人才,兴趣广泛,知识丰富,据妻子介绍还对女儿好,除了话多,有点儿夸夸其谈之外,还真没有什么可以挑剔之处。宋路遥心中暗自赞许女儿的眼光不错。
吃饭之前宋路遥还把林阳领到自己的书房,挥毫泼墨写了一幅字送给了林阳。那是杜甫的《望岳》的最后两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林阳接在手里的时候动情地表示:“谢谢叔叔,这是对我的期望和鞭策,林阳一定铭记在心。”
在宋路遥发表了一番热情洋溢的祝酒词后,宋家一家人其乐融融的酒筵就正式开始了。
宋雪娃的母亲接着也表态说:“我们雪娃多次介绍过林阳,今天见面一看果然是个好小伙子,不仅对我们雪娃好,而且才思敏捷、精明强干,难怪你们柴老师能给你那么高的评价。希望你们两人能相互学习,相互帮助,共同提高,共同进步。”如此,父亲母亲的态度就都有了。林阳也彬彬有礼地表示了谢意。
气氛是在酒过几巡的后半场开始急转直下的。
当时被酒和好话一起弄得有些飘飘然的林阳,觉得这个家庭的氛围还是很不错的,两位长者对自己不仅明确了态度而且还欣赏有加,这让他彻底收起了忐忑,开始很泰然地面对这个温馨的家庭。于是他就无所顾忌地打开了话匣子。
说了一大堆故事都没有什么问题。当林阳讲起了自己给系里写的那封关于政治课的建议信,以及系总支梁书记和辅导员一起找自己谈话的故事时,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林阳讲得神采飞扬,宋路遥夫妇听得却是惊心动魄,心有余悸!
不知是酒的缘故还是兴奋的缘故,一向精明的林阳竟然没有看出来饭桌上的气氛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还在继续他的滔滔不绝。
他大讲历史虚无主义,从反右及“文革”的种种冤案说到真理的属性,还扬扬得意地讲起了不久前搞的那次社会调查,以及后来写给学校党委和省委的《调查报告》。待到林阳打住话题时,宋雪娃父母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变成了阴云密布。
林阳这又是故事又是理论的滔滔不绝,着实把宋路遥夫妇吓得不轻。尤其是宋路遥,大半生都在被批判、被改造的他太清楚这些意味着什么了。当年自己也就因为多说了几句话换回了大半生的惨痛教训,搭上了自己的年华、事业不说,害得自己的妻子女儿差点儿就死在了内蒙古草原的冰天雪地。那次幸亏苍天有眼,让妻子女儿都平安顺利地活了下来,否则他自己也一定不活了,就用给妻子接生时割断脐带的那把蒙古腰刀割断手腕上的动脉,然后仰面躺在草原上,看着绣满流云的天空像一床轻柔澄澈的丝被慢慢地落下来,把自己的身躯覆盖。也许可能还会下一阵小雨,那是苍天为他这样一个柔弱又不幸的生命流下的眼泪。
是,现在平反了、复职了,但那些被废弃和荒芜了的人生岁月呢?有谁会对此负责任?有谁能帮自己找回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今天不是黄昏也是大半个黄昏了,而之前那么多本该朝气蓬勃的日子,那些由于理想和努力本可成就的事业,都因自己一时的热血激昂而付之东流,这样的人生教训还不够沉重吗?
宋路遥之所以一不让女儿随父亲学哲学,二不让女儿随母亲学艺术,而让文学艺术天分俱佳的女儿学了理工科,就是不愿看到自己的女儿在某一天会重蹈自己人生的覆辙。而没有料到的是女儿找的男朋友竟然比他自己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看来必须得干涉女儿的这段恋情了,宋路遥可不想将来再让自己的外孙或外孙女生在雪地里、草地里、山路上,总之是那些不该出生的地方,弄得大人孩子都命悬一线。
“赌钱输掉了,也许还有翻身的机会,人生输掉了就没机会翻盘。即使是翻了盘,那也是事过境迁、时过境迁了,还有意思吗?”这是宋路遥留给林阳最后的忠告。
一场本来充满欢愉的家庭宴席到这里曲终人散。林阳在宋家留给宋雪娃父母的印象从一个文气书生到一个危险分子,仅仅用了半顿饭的时间。
旁观的宋雪娃看出了问题,送林阳走的时候一路埋怨:“你这个满嘴跑火车的家伙,你干吗和他们说那么多!还提你的当年勇,还提你的政治见解,你知道他们这辈子是怎么过来的吗?一场场没完没了的运动早就把他们弄怕了!知道不?”愤愤然的宋雪娃一路埋怨,惊得醒了酒的林阳一脸的无可奈何。
实习结束返校后,林阳收到了宋雪娃父母的来信。信中明确表示从父母的角度他们觉得两人不合适,因而不同意两人的恋爱关系,希望林阳能理解,与宋雪娃就此了断,并且不要对她纠缠不休。
林阳似乎已经预感到了这样的结局,所以看了信后心里很平静,只是对那句“不要对宋雪娃纠缠不休”颇有微词。
这一段时间,林阳的心是苦涩的,他甚至开始讨厌自己那张扬的性格。一定是自己那天张扬得太过分了,以至于雪娃的父母连让自己申辩、解释、保证的机会都不给。他是从心里爱着雪娃的,不愿看到自己爱的人心灵受到伤害,而让雪娃违背父母的意愿甚至和父母之间产生裂隙,对她而言无疑就是一种莫大的伤害。思来想去,这杯自己酿就的苦酒只好由自己喝下。
宋雪娃试图说服父母,然而却没有任何效果。面对母亲一封封信里那些滴血洒泪的回忆和规劝,她最后不得不无奈地选择了放弃。
宋雪娃一脸凝重地对林阳说:“我这辈子也不会恋爱结婚了。”
林阳轻声说了句“不会的”,随即低下头下意识地用鞋子碾踏着地上的沙砾。他明白这就是自己这场初恋的结局。
一天下午,系团总支书记王老师找到林阳,说校党委宣传部的曹勇部长带信儿来请他下班前到他办公室去一趟。林阳听了心里顿时明白了个大概。他知道学校党委宣传部的曹部长是宋雪娃父亲的大学同学,宋雪娃入学后曹部长还来宿舍看过她几次,这四年来他也一直对老同学的孩子关照有加。宣传部部长找他一个普通的学生,那还能有什么呢?
曹部长很是客气,让座后还给林阳倒了杯水。
曹部长一边端详着林阳的脸一边微笑着说:“虽然我们没见过面,但是我早就知道你的名字了。”
“知道我?”林阳一脸的惊诧。
“没错,我看过你执笔的那篇写老区农民生活现状的调查报告。嗯,有见地,也很尖锐,更难能可贵的是文章出自一群大三的学生之手。”
“曹老师过奖了,真是不好意思……”林阳面孔泛红,把目光移向了别处。
“要有实事求是的精神嘛,好就是好。小伙子不错!”
然后曹部长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从中取出一封折好的信交到林阳手上说:“你看,是这样,你同班同学宋雪娃的父亲是我的大学同学,他们有封信寄到我这儿了,让我转交给你。”
这之前林阳一直对宋雪娃父母的考虑深表理解,说他们谨小慎微也好,说他们出尔反尔也好,都不是他们的错,谁能接受自己的女儿选择一个被认为不靠谱的男人呢?然而此刻,他的心里却掠过了一丝反感甚至是鄙视,何必要这样呢?该说的都说清楚了,宋雪娃也明确表了态。而今一定要再写一封信通过校领导转交,这个中的意思不是不言自明吗?
林阳把信装进上衣口袋,冲曹部长笑了:“没问题!请曹老师转告宋叔叔和阿姨,我一定按他们的意思办。”
“那就好,那就好!我会把你今天的表态告诉我的老同学。你在你们系里有什么事情如果需要我帮忙的,就来找我,不要客气啊!”曹部长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不愧是做政治工作的领导,对林阳和宋雪娃的事只字未问也只字未提,而这背后的意思林阳早已是心领神会。
两个月后,毕业分配在即。林阳在应届毕业生工作分配志愿书上,把三个志愿的地点一口气都填成了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