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宏的外号,不像林阳的“一元康麸”、曲波的“横路敬三”那样可以当面叫。柳宏的外号“人格太次郎”,大家只是背地里叫一下,而且只叫后面三个字“太次郎”。原因不仅是老马说过的他那张甜腻腻的嘴,还有他这人说话办事不太靠谱儿、不够实在,在不长的时间里就出了很多糗事。而且这些不实在的表演又比较低劣,根本无须琢磨,一眼就可以看透。
柳宏身材高挑、面孔白皙,长着一双笑眯眯的凤眼,论长相绝对算得上是一表人才了,是一标准的美男子。
柳宏和林阳同在老马的设计组里。因为老马分配给林阳的是系统校核、调试编制等相对重要的工作,而柳宏则由于专业的原因另干一些无关紧要的工作,这让柳宏心里有些不爽。而善于察言观色的他也嗅出了老马与卢琪间的某种面和心不和。于是柳宏自然地倒向了卢琪。其实这也很正常,完全出于一种人性的自然。
柳宏完成的工作到了老马的手里,总要被挑剔地找出一些或大或小的问题来,哪怕是一个错别字、一个箭头标注宽度,都会被老马认真画上一个红圈,再在旁边工整地注释上。
而到了卢琪手里情况就不一样了,总会得到“不错不错,干得不错”“小伙子聪明”这样的夸奖。年轻人谁不喜欢听赞许之声呢?
柳宏于是在卢琪面前更加乖巧。
卢琪说儿子的数学总也学不好,柳宏就说:“卢姨你忙,顾不过来,你把他带来,我给他补习,你别忘了咱是数学专业的呀。”卢琪聊天时说家里一盆君子兰养了好几年,也不见开花,不知是花土的原因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第二天早晨柳宏就在上班前赶到卢琪家里,不但送去了君子兰的专用花土,还附上一盆新分出来的“和尚头”。为这“和尚头”,柳宏在爱花如命的父亲那儿整整磨了半个晚上。
卢琪在一段时间里还是很满意自己这个会来事儿的徒弟的,人前人后地对徒弟充满了溢美之词。
不知什么时候,柳宏成了他卢姨家的座上宾。
卢琪的丈夫叫王国海,是院情报室的英文翻译。
当年卢琪在清华的男友潘志平在毕业的前一年就与她分道扬镳了。原因是潘志平有一次喝醉了酒,跟一堆朋友说:“这样斗来斗去有什么意思?既没有希望也没有前途。你们看看那些政治风云人物都是什么嘴脸!我是因为敬佩着当年梅贻琦、叶企孙这样的大师才报考清华的,而今天太让人失望了!”
都说醉话不当真,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是醉话也当真!当时在场的一个朋友第二天就揭发了潘志平,接下来的事情就可想而知了。而卢琪当时在政治上正如日中天,迫于压力,她不得不忍痛割断了这段为期两年多的初恋。
卢琪是在革命降温、生产抬头,各行各业开始整顿的时候,嫁给了英语翻译王国海的。
这王国海平时爱喝两口儿,有时柳宏去家里赶上饭口,两口子就把柳宏留下来一起吃饭小酌几杯。一次推杯换盏间王国海得知柳宏还没有女朋友,就私下里和老婆商量给柳宏介绍一个。
“是,柳宏这小伙子挺不错的,这两天我也在琢磨这个事儿。”卢琪把擦完脚的毛巾扔给丈夫,惬意地靠在被摞儿上,顺手抓起了本床头书扫了几行又放下了。
“哎,要么给他介绍下陈总的女儿陈小欢怎么样?我看小欢那孩子挺好,比柳宏小一届,念的是师大历史系。”卢琪说的陈总是院里的副总工程师陈士良。
“陈总家的小欢?那孩子倒是挺老实,不过个子不高、长相平平,外表和柳宏有点儿不太配吧。再说陈小欢是学历史的,这一文一理的能有共同语言吗?”王国海迟迟疑疑。
“我说王国海,你什么意思呀,你是不是觉得你和我没有共同语言啊?”
“你看你这个人,说酸就酸,说柳宏的事儿呢,怎么又扯到咱们身上了?”王国海嘴上嘟嘟囔囔,不过还是殷勤地倒掉了卢琪的洗脚水。
这么多年来,卢琪一直不愿意听到谁谁两口子是一个专业啦,谁谁夫妻是大学同学啦这样的话题。她害怕听到这些,因为听到这些,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潘志平,想起她那发生在大学时代,于一个春日里萌发又在一个秋夜中夭折了的初恋。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但是最后还是达成一致:把柳宏介绍给陈士良的女儿陈小欢。当然,成败难料,但是也没有关系,成了自然双方皆大欢喜,不成陈老总也会领受我们的一番好意。而这不正是媒人想要的吗?
于是卢琪亲自出马找了陈士良,向陈总坦陈了对其女小欢的关心,又详述了柳宏的个人情况。陈士良首肯的同时表示了对卢琪的感谢。于是在一个礼拜六的晚上,柳宏和陈小欢在卢琪家里见了面。
山南海北地聊了一通,茶水也凉了,切成小块的苹果开始长出斑。一阵静场之后陈小欢起身告辞。小欢是个有分寸的姑娘,知道这种见面一旦出现了静场,就意味着时间到了,没必要再故意挑起一个什么新的话题。
卢琪挽着小欢的手,柳宏起身微笑着和卢琪夫妇一起下楼把陈小欢送到了楼门口。
卢琪望着陈小欢渐渐远去的背影转过脸来问柳宏:“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卢姨。小姑娘大大方方,说起话来还挺有思想,一看就是很有家教的那种。”
“哦,那就好!”卢琪一脸的神采飞扬。
“刚才下楼的时候我问了一下小欢,她说对你感觉很好。下次我给你们约好时间和地点,我就没什么事儿了,后面就看你们自己的了!”卢琪很兴奋,似乎看到了陈老总赞许的目光和由衷的微笑。
“不急,卢姨。先别急着定约会,这事儿我还要和我爸妈商量一下。这件事儿我爸妈还不知道呢!”
“那当然,那是必须的!儿女的终身大事怎么能不和父母商量呢?这样,什么时候下一次见面你定,到时候你告诉我,我把话传过去就好了。”
“行,卢姨,就按你说的办。”柳宏爽快地答应着。
接下来,两周多的时间过去了。柳宏一如既往地上班下班,也不见个动静,于是卢琪急了,截住柳宏劈头就问:
“怎么样了,小柳?和你爸妈说了吧?赶快定时间啊,人家那边还等信儿呢!”
“卢姨,不好意思啊,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我爸妈对这件事儿好像有点想法,觉得我和陈小欢有点不太合适。他们主要是觉得陈小欢学的是历史专业,说学历史回头也就当一中学教师吧。中学教师太累了,要是再当一班主任,那家都顾不过来了。还有就是我们这一文一理的,专业差得太远,不一定有共同语言……我……”柳宏开始支支吾吾。
“柳宏,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家里父母不同意这很正常,你自己不同意也没关系,你早说呀,你直说不就完了吗?我都给人家回话说就等你定时间了,结果你拖了这么久才说你父母不同意,你让我怎么交代呀!”
柳宏见卢琪变了脸,连忙改口说:“卢姨,要不这样吧,我跟她处处吧,处一两个月再分手,这样你也好跟她家里有个交代。”
卢琪抬起头紧盯着柳宏的脸,盯了一会儿好像要发作,最后却叹了口气说:“你让我想想吧。”
卢琪与丈夫研究了半个晚上,认为柳宏太不靠谱的同时也觉得不能按他说的方式处理。先别说柳宏的嘴靠得住靠不住,单说这样的方式不等于是欺骗、戏耍人家陈小欢吗?万一哪一天陈士良弄清了真相,他们不是合谋欺骗吗?最关键的是这被骗的对象是如日中天的陈老总!届时不用陈老总怪罪,他们自己都会弄得灰头土脸、无法面对,那可就真是事与愿违了。
最终卢琪编了一个柳宏的父母是日本战争遗孤,全家要去日本省亲定居的故事委婉地回复了陈士良。回复的理由充分而得体。
这件事儿算过去了,不过卢琪对柳宏的为人处世开始画起了问号。
相亲的事儿没过几天,这倒霉的柳宏又一次出了洋相。
院里有个约定俗成的习惯:周末基本都是大半天工作,一般是午后再干一个多钟头就基本都歇了。把绘图仪、计算器、铅笔橡皮都放进抽屉,没画完的图纸用一张大大的蓝图纸苫起来。接下来可以谈天说地,可以喝喝茶水、看看报纸,有的谋划着第二天去哪家商场闲逛,有的惦记着晚上朋友的饭局,总之谁也没心思再关注工作,只等那犹如大赦令般的下班铃声。
那个周末,柳宏、林阳、曲波、袁清琏他们几个和以往一样,在周末的下午跑到实验室里打起了克朗棋。那玩意儿虽然没有台球玩起来那么优雅、讲究、高贵,但在受力分析、角度计算、力度掌控方面一点儿也不比台球差,最重要的是玩起来一样上瘾!
本来这已是几位棋友每当周末的保留节目了,棋瘾大发时甚至都听不见下班的铃声以至于错过了食堂的晚饭。但那天也不知怎么回事,刚玩了一局就闯进来了干部处、劳资处的劳动纪律联合检查组。
检查组的小个子头目说:“上班时间打克朗棋,被我们抓了现行吧?都是什么部门的?”
林阳、曲波、袁清琏都相继报出了机电设计处二次室的名号。轮到柳宏了,他灵机一动就耍起了小聪明。他说:“对不起,师傅,我是外单位的。”
小头目手里拿了根没有点燃的香烟在鼻孔前闻着,目光停留在柳宏的脸上。
“外单位?什么单位啊?”
“我是旁边理工大学的学生。”柳宏一边赔着笑脸一边掏着口袋,似乎要掏学生证之类的东西,结果却什么也没掏出来。
小头目挥挥手:“行了,别掏了!你们把棋子装起来,拿上棋盘和旗杆跟我走!”
一行四人在检查组的“押解”下,穿过篮球场进了院办大楼。小头目回过身来说:“下面你们去接受处理,机电处的三个去劳资处。”又指着柳宏说,“你,一个外单位的跑到我们院里来扰乱职工的正常工作,那就不是批评教育的问题了,你跟我走,到公安保卫处接受调查和处罚!”柳宏的腿一下子就软了,赶紧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林阳。
林阳拍着小头目的肩膀说:“师傅,你听我说,这哥们儿也是咱们院里的,我们几个都在一个室。我们来院里的时间不长,也不懂这些规矩。他现在也知道瞎编不对,您就高抬贵手。再怎么说咱们还不都在这设计院的同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小头目仍旧不肯通融:“嘿,你小子还一套一套的,怎么着是老江湖了吧?老江湖就更应该懂内外有别的道理吧?啊?人家自己都说是外单位的了,你用什么证明他不是?我告诉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弄公安处去,关上一天就一准儿说实话了。”
小头目撂狠话的时候冲林阳挤了挤眼睛,林阳心领神会,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最后劳资处长出面把哥儿几个批评了一通,柳宏哭了鼻子,纪检组没收了克朗棋,他们也没再写什么检查。不同的是林阳他们三个是自行回去的,而柳宏是由机电处领导出面领回的。
处里为此还发了批评通报。对此,林阳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不就是通报吗?有什么关系,这又不算什么丑闻,好汉做事好汉当,我认了!”
老马一脸严肃地指着林阳喊:“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光彩?”
倒是柳宏,因为谎称自己是外单位的又吓哭了鼻子的事儿被传了出去,弄得有些灰头土脸,很没面子。
柳宏的糗事不断,弄得师傅卢琪无可奈何。
进了腊月,天气开始一天冷过一天。西北风不时卷着大片的雪花光临这座北国的都市。那些原本错落有致的建筑仿佛一夜之间被白色抹平,迎风的树桠、树干也被白雪糊上了厚厚的一层,看上去如同一片片冬日里的白桦林。整个世界一下变得单调又不失内涵,俨然是一幅印象派的画作。
下午上班时,卢琪来找林阳,说:“小林你下班晚走几分钟,我跟你说点事儿。”
“好的,没问题。是要给我介绍女朋友?”
“净想美事儿!等着吧!”卢琪手指头点着林阳的脑袋。
下班人走空后卢琪过来,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林阳的图版前。卢琪先和林阳说了一阵工作号里的问题,接下来从提包里拿出了一沓英文资料递给林阳。林阳看了下标题,是几篇关于保护系统的文章。
卢琪说:“我家老王那儿接了点儿翻译活儿,是外单位的。我挑了几篇给你拿来了。反正你现在一没成家,二没有女朋友,下班后闲着也闲着,不如干点翻译的活儿,一来给大学学的那些专业英语派上点用场也不至于忘掉,二来还能给自己赚点外快。你看怎么样?”
林阳随手翻着那沓资料说:“可以呀,活儿我可以干,钱就不要了,就算我帮你们家王老师啦!”
“那可不行。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就是按劳取酬嘛,你这家伙不能提前进入共产主义啊!”卢琪笑着调侃着。
“再说,就是因为有报酬而且报酬不菲,我才想起让你弄的。”这句话卢琪说得格外认真。
按工作内容的划分,柳宏归卢琪带,林阳归老马带,但同一工程项目,同一科研课题工作中的交叉、衔接、配合自然必不可少。打交道的时间久了,卢琪也觉得林阳这小伙子不错,幽默、热情、精明强干,身上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切。说到这种亲切感呢,还有另一种原因,那就是林阳身上很多地方存在些当年潘志平的影子。正是这个原因让卢琪对林阳有着一种复杂的感觉。
平日里无论是对工作还是对时政,林阳侃侃而谈发表见解的时候,卢琪总是认真地听着,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这位与众不同又似曾相识的小伙子,有时她也参与其中。在卢琪看来,不同于那些新来不久的大学生,林阳无论在专业理论上、表达能力上,还是在为人处世上,都透着一种超年龄的成熟。她早已不把林阳当作新人来看待了。
处里新来的那么多男男女女的大学生,加上还有那么多各级领导和同事的儿子尚无女友,女儿待字闺中,于是红媒引线之事穿梭不断,但卢琪从未给林阳介绍过一次。也有别的处室的媒婆媒公们打起林阳的主意,若是向卢琪说起情况时,卢琪总是耐着性子把对方的条件听完后告诉来者:“够呛,我看算了吧!那小伙子心太高!”于是来者也就知难而退了。
这会儿林阳翻阅着那沓资料,发白的灯光照着那个线条十足的侧影。卢琪看着看着思绪一下子恍惚了起来。一样的灯光、相似的身影,卢琪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清华园,那些个暴风雨来临之前屈指可数的宁静之夜。
卢琪和潘志平好了之后,为了避开别人的视线,晚上两个人经常会跑到外系的教室去晚自习。今天是机械系,明天是热工系,说起来像是在打游击,而白天见了面却都视若无睹完全跟陌生人似的。
潘志平是杭州人,喜欢吃甜食,卢琪就在周日从家里回来时带上一些糖果、果脯、京八件什么的,晚自习时悄悄地塞给潘志平。潘志平往往拿到手就吃,卢琪就故作嗔怪地一巴掌打在他的手上说:“德行,就知道吃,连个谢字都没有!”
于是潘志平就笑着用他那口杭州普通话说:“我就知道,在你这里不谢也不对,谢了也不对,反正都不对,那我就索性不谢了呀。”一脸的顽皮。
自习的时候,卢琪偶尔会侧过脸去看看潘志平,看看他那个线条分明的侧影和专心致志的神情。两个人会在自习教室待到最后,一直到看门的老师傅挨个教室喊“同学们请回了,马上要熄灯了”方才离开。
然而遗憾的是,两个人的初恋却没有修成正果。都说“有情人终成眷属”,但在有的时代却是有情人难成眷属。
“我看了下,没什么问题。要求什么时候交稿啊?”林阳的声音把卢琪从刚才的恍惚中拉了回来。
“没、没关系,看你的时间,干完为止吧。”卢琪答应着。
“好嘞。”林阳把资料装进提包,又把一本《英汉科技词典》也放进去,然后关掉办公室的电源和卢琪一起走出了办公楼。
卢琪看了下手表说:“呀,食堂没饭吃了吧?走,上我家去对付一顿吧!”
林阳摇摇手:“不啦,我今天想回家看看我爸妈,有一周多没看见他们了。”
“呵,你这大孝子,难能可贵呀!”卢琪向林阳竖了竖大拇指。
两人道别,卢琪目送着林阳的身影渐渐地湮没在浓重的夜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