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镇是极其乏味的,什么特产也没有。周边的小镇可不是这样,有的盛产小酥糖,有的盛产玉带糕,有的盛产猪婆肉。这是离县城最远的镇,往西再走三四里地就是邻县了。因为挨得近,连说话都和邻县有几分相像。比如,把吃午饭叫“吃点心”,把吃晚饭叫“吃夜饭”,把吃夜宵叫“吃夜半餐”。地处偏僻自然就容易被人遗忘,直到我十岁之前,镇上连一条公路都不通,唯一的交通工具是轮船。早上,天还没亮透,汽笛声就在小镇上空呜呜回响。傍晚时分,船回来了,它走得很慢,像一个疲惫不堪的孕妇,如果不是浪花翻腾,你几乎觉察不到它在前进。
轮船码头很热闹,码头旁有一家杂货店,在我眼中,它是小镇上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在生命最初的岁月里,我就透过这扇门,想象着小镇之外那遥远、辽阔而又无比绚烂的世界。
杂货店没有招牌,镇上的人都叫它“老邱店”,因为老板姓邱。他长得白净而又斯文,穿着蓝色的中山装,脸一天到晚红通通的。绝大部分的时间,他都站在柜台边,用竹节般瘦长的手指打着算盘,有节奏的噼啪声音在幽暗的房间里回荡,不紧不慢,悠然自得,带着一种秘密的欢乐。打累了,他就拿一块湿抹布,这里抹两下,那里抹两下,像个家庭主妇一样,把每一只瓶瓶罐罐都擦得锃亮如新,连货架缝隙里的一点灰尘也不放过。开始的时候,店里只有他一个人,后来,生意太好,他忙不过来,又找了两个妇女来当营业员。这两个人一个又高又瘦,一个又矮又胖,不过,她们却很和善,见谁都是笑眯眯的。她们的口音很特别,说起话来,软绵绵的,像轻柔的风。
杂货店里的东西很多,但却收拾得井井有条。角落里的大肚罐,像弥勒佛的肚子一样,里面盛放着散装酱油,颜色很像店里的光线,它的气味最浓烈,又咸又鲜。农具堆在角落里,散着暗蓝的微光,走过去,会闻到一股类似于血的铁腥味。此外,还有烧酒的辣味、洋油的膻味、光荣牌肥皂的香味、的确良布的酸味、小人书的油墨香味、回力鞋的橡胶味、火柴的硫黄味……被各种各样美好的气味所包围,这就是我最早体会到的美好。
杂货店里的气味并非一成不变,而是有季节性的。夏日的清晨,是杂货店最忙碌的时分,买完菜的人,提着新鲜的鱼走进来,买一包盐,或者打一瓶酱油,鱼腥味就留在店里,经久不散。午后,杂货店相对冷清,一走进店里,就会有一股阴湿的凉意,这是幽暗的老房子特有的气味。而到了傍晚,在阳光下晒了一天的杂货店,充满烤韭菜饼的香味。冬日的清晨,店里生了煤炉子,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煤烟味,还有女人们身上好闻的雪花粉味,到了中午,是大蒜炒咸肉的味道,下午总有人在店里打纸牌,留下呛人的烟草味。
祖母活着的时候,我像她的小尾巴,她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每次跟她上街,我就特别开心,像小鹿一样在祖母前面一跳一跳,可只要走到老邱店门口,我就像中了邪一样,迈不动腿了,小嘴嘟起,眼睛不住地朝店里张望,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炫目的阳光,也像我一样,巴在窗户上,吮吸着店里的芳香。如果祖母不理我,我就抱住她的腿,就像溺水者死死地抱着木桩一样。如果她还不停下脚步,我就会使出撒手锏——在地上打滚,可祖母从不向我妥协。
店里最吸引我的是柜台上那几只透明的玻璃罐。有的放着水果硬糖,有水蜜桃味的、哈密瓜味的、杧果味的,还有菠萝味的;有的放着五颜六色的小圆糖,一分钱可以买上五颗;有的放着桃酥,用桃红的纸包裹的,油已经将纸沁透,只要一打开玻璃瓶盖,那芳香就直往我鼻子里钻。不过,在所有的美食中,最吸引我的是一种叫做“牛鼻头”的食物,这是用面粉油炸而成的,形状很像牛鼻头,吃起来,香甜酥脆。为此,我还做了一次小偷。有一天,我在家里翻箱倒柜,终于在《毛主席语录》里翻到了一些钞票,那时的我对钞票的面额还没有什么概念,从中间找了一张最大最漂亮的,便从家里偷跑出来。
我一口气跑到了老邱店,像芭蕾舞演员一样踮高脚尖,装出一副大人的样子说:“老邱,我要‘牛鼻头’。”老邱愣了一下,笑眯眯地问:“要几个?”我想也没想,把钞票往柜台上一拍,吞起了口水。我不敢说话,怕一说话口水就喷涌而出。他慢腾腾地打开玻璃罐,把沉睡的“牛鼻头”一只只夹出来。等他把“牛鼻头”递给我的时候,我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我原本只要一个,他却给我一大堆。我一下子不知所措,情急之下,想出一个好办法,把外套脱下来包好,像抢劫犯一样,背在肩上。一路上,我都愁眉苦脸,这么多“牛鼻头”我能藏在哪里呢?如果被父亲发现了,我肯定又要挨揍了。刚到村口,婶婶见到我,吃惊地问:“你买那么多‘牛鼻头’干吗?”我用袖子抹了抹鼻涕,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我家来客人了。”回到家,我开始吃“牛鼻头”,一直吃到肚子滚圆,站都站不起来了方才停嘴。那天晚上,父亲回到家,我才知道我拿的那张钞票是五元,那个时候,父亲从山上挑一担一百五十斤的柴,走几公里山路,才能挣几毛钱。父亲气坏了,把我吊在梁上痛打了一顿。
2
母亲在服装厂上班,厂里有几百号女工。下班的时候,站在厂门口,我就觉得眼睛不够用了。厂门口总会站着几个穿喇叭裤、叼着香烟的年轻人。女工们一出来,他们就吹口哨,好像吹几声口哨,最漂亮的那个女工就会跟着他们回家一样。我也想吹口哨,可我老是学不会,一点出息都没有。
年轻的女工总要结婚的,就像树上的果子,成熟了就要被人摘掉。母亲是缝制组长,大小也算个官,只要有女工结婚,就会派喜糖给她,不多不少,每次八颗。母亲舍不得吃,总将糖藏起来,一直藏到过年。母亲很节约,只要能长期保存的东西,都要放到过年,好像只有过年那几天才是正儿八经的日子,是人过的日子,其他的日子都是用来应付的。
母亲的做法,并没有什么大惊小怪,镇上的人大多和她一样节约。比如,在其他地方,下馆子吃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这里却几乎和败家子画上了等号。如果有一个人突然不想做饭,去小吃店里吃碗客饭,那他立刻就名誉扫地了。他还没回到家,就会被人扣上败家子的帽子,直到下辈子才能摘掉。小镇上的人,大多喜欢存钱,只有存折上不断增加的数字才能让他们感到踏实。如果挣到了九十九元,他们就会想办法借一元钱,存到银行里去吃利息。我小时候常常听大人说吃利息,一直以为利息真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呢。
母亲知道我和哥哥嘴馋,所以每次藏糖都神神秘秘的,像是藏金银珠宝似的。可是,家里本身不大,能藏东西的地方十分有限。母亲想尽了法子,也终究逃不过我们的法眼。
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我和哥哥就开始翻箱倒柜,把所有被褥啊、衣服啊全翻了出来,最后,我们终于在一件旧棉袄的袖子里找到了。
那一天,我们吃糖都吃饱了,我觉得最好吃的是大白兔奶糖。糖吃多了,一说话,嘴里全是奶油味。我们刷了三遍牙,那味道还没有散去,很担心被母亲发现。幸好那天晚上,母亲厂里要加夜班,回来的时候,我们早已经睡到苏州去了。
母亲积累了几个月的糖很快被我们吃了一半,我们开始担心被母亲发现。哥哥灵机一动,叫我找了一堆小石子来,用糖纸一块块地包好。年底那几天,我变得特别紧张,担心东窗事发,被母亲责骂,但是,母亲好像压根就不记得这回事似的,竟然什么也没说。
3
对乡村的孩子来说,暑假是最自在、最快活的。在村口的大树下,老人们睡完午觉开始打麻将了,斑驳的阳光,从叶子上面洒下来,形成一个又一个圆点,光线过于强烈,让老人们看上去,有一些不真实。可是,噼啪的麻将声,还有谈话的声音,却又时时提醒着你,这一切是真实的。在他们的旁边,一个老太太在卖凉粉,她头上盖着一条蓝白条子的毛巾,把眼睛眯成一条线。有人来的时候,她就吆喝几声,没人来的时候,就在旁边看老人们打麻将,她对麻将一窍不通,但别人笑的时候,她也会跟着笑。
孩子们在河里游泳,又在小桥上跳水,玩累了,就在河滩上烤鱼。大家分头行动,有的从家里偷了油,有的偷了盐,有的偷了酱油,有的偷来了火柴。我当时年纪小,负责捡树枝。几个水性好的大孩子,在河里摸鱼,一条条地扔到了岸上。岸上的孩子开始生火,大家围着火堆坐成了一个圈。不一会儿,空气里渐渐飘浮着芳香,孩子们都在咽着口水。鱼终于烤好了,虽然有一些地方烧焦了,但吃起来非常香。吃着吃着,大家的脸都像花面老虎了。
乡村除了鱼多,蛇也很多。夏夜乘凉的时候,大人们总喜欢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让人听了毛骨悚然。比如,每户人家家里都有一条蛇,这蛇是家蛇,是看家护院的,不能打。每座坟堆里也有一条蛇看护,也不能打。据说打了这些蛇,家里就会有灾难降临。父亲干活时经常遇到蛇,他曾亲眼看见一条晒太阳的巨蛇,头在小河这边的树上,尾巴在小河那边的树上,远远望去,好像一张黑色的吊床。
我第一次吃蛇,是在外婆家。我记得那年暑假,我是在外婆家度过的,那简直是天堂般的日子。每天傍晚,我都要和两个表姐去田里钓田鸡。那个时候,我觉得两个表姐,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
村子里有两个大男孩,喜欢摸鱼和河蚌。有一天他们竟然捉到一条蛇,有扁担那么长,挂在树枝上,用破碗的瓷片剥了皮。老人们说,不能在家里煮蛇,只好在村东边的大树下支一口锅来炖,家家户户都从家里拿了鸡蛋,放在里面煮。我和大表姐也从家里拿了一碗鸡蛋,一路上,我好奇地问,为什么不在自己的家里煮呢?大表姐说,蛇也有家人的,到时它们会来报仇,钻到被窝里咬人。我一听,汗毛都竖了起来,将信将疑地说:“真有这样的事吗?”大表姐说:“可能吧,我也不知道。”
村东边的小树林里围了一圈人,手里拿着一只空碗,都在等待着,锅里的汤汁鲜白,香味一阵阵地飘过来。大家一边等待,一边吞着口水。蛇终于煮烂了,大家都争着去抢,大表姐好不容易抢到一块肉,她舍不得吃,给我吃了。可怜那两个捉蛇的男孩,最后一块都没吃到。肉很快吃完了,便开始喝汤,他们都说鲜得眉毛都掉下来了,我却闻到一股土腥味,只喝了一口,便不再喝。
回家的时候,我又问大表姐:“蛇是怎么找上门的?”大表姐说:“它们能闻到气味吧。”我吓坏了,心想,那吃过蛇的人,会不会都被盯上?我怕大表姐说我胆小,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傍晚去钓田鸡的时候,我的心悬在空中,我让大表姐走在最前面,小表姐走在最后面。只要草丛里发出响动,我的头皮就会一阵发麻,鸡皮疙瘩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4
起初,外公在邻县的一所乡村小学教书,平时住在学校,星期六晚上回来。他任何时候都笑眯眯的,有时候我实在调皮,他就假装生气地说“信不信我打你”。我一点也不怕他,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他就轻轻拍一下我的屁股,好像帮我拍裤子上的灰尘似的。
父母对我很抠门,从不给零花钱,我就跟外公要,他有时给,有时也不给。他不给的时候,我就趁他不注意,一把抢走他上衣口袋里的钢笔,跑到院中的水井边,要挟说:“快给钱,如果不给,我就把钢笔扔到井里。”他不情愿,但又没办法,只好摸出一两毛钱给我。我便跑到杂货店,换上一块杏仁饼,或者几颗小圆糖。
外公退休后,去了邻县的县城,在菜场收税。他的工资很低,每月七十元,后来,外婆也跟去了,帮人带小孩子,每月有一百元。他们租住的房子,一个月三十元。房子很小,不足十平方米,原本是房东家的厨房,里面只能放一张小床,一张桌子。房子虽小,但毕竟是城里,让我很向往。只要一放暑假,我就会去过几天城里人的生活。
夏日里,外婆做的早餐,几乎是一成不变的,总是泡饭和炒西瓜皮。前一天晚上吃完西瓜,她就开始忙碌,刨皮、切丝、腌制、挤水、晾晒,到了早上用菜油爆炒,又淋上几滴香油,西瓜皮吃在嘴里,会发出一阵阵脆响,用老家的话说叫“嘎嘣脆”。
中午是最值得期待的。外公下班回来,总会买一样卤菜回来,有时是盐水鹅、盐水鸭,有时是烧鸡,有时是猪耳朵。外公吃得很少,吃一口肉喝一口酒,一块肉夹起又放下,要七八次才吃完。天天有肉吃,我实在想不出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
如果不下雨,我们就搬了桌椅到场院上吃夜饭,等到路灯亮起来,天空变成了淡紫色,风开始有了些许的凉意,我们便洗澡乘凉。这时,在水桶里泡了一下午的西瓜准备上场了。每次切瓜,我都站在旁边,西瓜中间有一块是没有籽的,我们老家叫“葡萄肉”,外婆总会先挖出来给我吃。至于为什么叫“葡萄肉”,我至今都没搞明白。
屋子被阳光烤了一天,连窗户都烤得愁眉苦脸,每一样东西摸上去都是滚烫的,好像刚烧完饭的灶膛。到了后半夜,乘凉的人才陆续散去,房子里依然很热,但因为明天还要上班,只好硬着头皮进了屋。落地电风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好像咬紧了牙,可吹出来的风,总是热乎乎的。睡眠像一条虚线,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外婆是个基督徒,我睡觉的时候,她在祷告,半夜醒来,她仍然在祷告。
县城里最吸引我的地方是新华书店。我在里面一待就是半天,但是,我只买很薄的书,比如中国台湾作家罗兰、新加坡作家尤今的书,我知道外公收入不高,我不能买太贵的书。外公就一直在门口等着,等着给我付钱。外公是个很节约的人,三块小小的豆腐干,就能下半斤烧酒。他虽然节约,但是买书的时候,从来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县城的时光,大多是快乐的,偶尔也会有不愉快的插曲。我记得一天下午,房东家的孩子看完电影回来,手上拿了一听易拉罐,得意地向邻居家的小孩炫耀。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得知这叫“健力宝”,很贵,一听要卖三块五呢。邻居家的小孩百般央求,终于喝上了一口,一喝完,就开始打起了嗝。我也想喝,但又不敢开口。我情绪低落,外公外婆跟我说话,我也爱答不理。吃饭时,我吃得很慢,一颗一颗地吃着米饭。外婆摸了摸我的额头说:“病了吗?”我摇了摇头说:“口渴。”外婆说:“我给你倒杯水。”我说:“不要。”外婆又说:“吃完饭,去买酸梅汤!”我很委屈,心想他们为什么不知道我的心思呢!外婆又说:“那买橘子水吧!”我吼道:“不要,我要健力宝!”他们一听,迷糊了。正在喝酒的外公笑着问:“健力宝是什么东西,我从来没听说过。”我气愤地说:“反正……反正就是世界上最好喝的饮料。”外公追问道:“到底哪里好喝呢?”我没喝过,答不上来,憋了半晌说:“喝了它能不停地——打嗝。”外公一听,咧开嘴笑了。他继续喝酒,不再理我。那天晚上,我一直在生气,嘟起的嘴上可以挂一只酱油瓶。我暗暗发誓,这辈子都不喝“健力宝”。
外公家门口的巷子叫永新巷,巷口有一家面包店,每天早上八点,我都会准时出现在那里。我不是去买面包,而是闻面包的香味。这是县城才有的芳香,只要闻一闻,我就觉得很愉快、很满足,就会觉得世界无比美好。那时,我已经十三岁了,还从来没有吃过面包呢。烤面包的是个女孩,十八九岁的样子,扎着马尾辫,包着暗红色的头帕。她长得并不漂亮,但很白,很爱笑,一笑就露出小虎牙。她将金黄的面包放到玻璃柜时,动作温柔,充满怜爱,好像放的不是面包,而是一个个可爱的小宝宝。暑假结束,我要回家了,经过面包店时,心中竟有一种莫名的伤感。
过了几年,外婆年纪大了,不再带孩子了。她开始捡纸皮。她家旁边开了一家大型的服装批发市场,她每天上午去一次,下午去一次,每一次都满载而归。那几年,外公和外婆经常拌嘴,外公是极爱干净的,可是家里却堆满了垃圾,连床底下都是。
过年前,外婆会让我和哥哥去挑一身新衣服,这是最难堪的时刻。我们总是远远地跟在她身后,装作不认识她。买完衣服,她舍不得走,总要跟店主自豪地介绍我们,我们却觉得很没面子,总是低着头,不停地催促她。
5
外公和外婆在县城住了十年,搬回了乡下。舅舅修新房时,外婆拿出了一大笔钱,那是她从县城里“捡”来的。外公和外婆在乡下住了十来年,又搬了一次家,这一次,搬去了青草底下。
每当想起他们,我想到的竟然不再是那些悲痛欲绝的生离死别,而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具体是哪一年,我已经记不住了,只记得那是大年初一的傍晚,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雪,踩在上面,发出吱吱吱的声音。通往镇上的道路也被覆盖了,邻近的村庄,都藏在灰暗的光线里。天地之间,一片苍茫,村庄就像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村庄,我们像村庄里唯一一户人家。
我和两个表姐在看电视剧《红楼梦》,电视机是黑白的,上面贴了一张彩色的塑料纸。电视里也正下着大雪,一帮人正围着炉子,吃着烤肉。我的口水开了河,边看边咽。外婆推门进来,带来一阵凛冽的风和细细的雪末。不知何时,雪又下了起来。她叫我们吃饭,我们却赖着不肯走。过年不能骂小孩,也不能打小孩的,所以我们一点也不怕她。外婆叫不动我们,只好向外公求助。外公答应多给我们一份压岁钱,我们却得寸进尺,要外公背我们。外公只好背着大表姐,左手抱着我,右手抱着小表姐,像一只大熊背着三只小熊,摇摇晃晃来到堂前。
桌子上放了满满的一桌菜,看一眼,肚子就饱了。凉拌海蜇、风鸡、咸鸭、白切羊肉、卤牛肉,卤猪舌、红烧草鱼、红烧狮子头、红烧团鱼、肉皮冻、白芹炒肉丝、雪菜炒豆芽,中间的大海碗里是咸肉煨笋。
这其中,最值得一说的是咸肉煨笋。咸肉是腊月做的,品尝过白雪的气息,吸收了阳光的气味,像是清瘦的修道高人,肉质结实紧致,充满干香。笋是冬笋,又白又嫩,像少女的足。冬笋是有小脾气的,如果清炒,刚进嘴的时候,舌头会有些发麻,但如果和咸肉放在一起炖,它的那点小脾气就荡然无存了。
我刚坐下来,外婆就往我碗里夹了一条风鸡腿。每个人都要喝酒,外公喝的是烧酒,我们喝的则是封缸酒,是糯米做的,很甜,好像把我的嘴唇粘住了一样。我不停地和外公碰杯。外公笑着问:“长大了,你会不会买酒给我吃?”我抹了抹嘴说:“到时候,我给你开个酒厂,你随便喝。”众人都笑了。
吃过夜饭,大家喝茶聊天,桌子上放着瓜子、花生、金枣、酥糖、寸金糖、玉带糕。因为是过年,大家说的都是开心的事情。外婆问我说:“你长大了会不会养我?”“当然养,”我顿了顿又说,“每一个都养,我每天给你们发压岁钱。”
喝了一会儿茶,小表姐不知从哪里找来了扑克,提议打“争上游”。我们玩得很开心。外面还在下着雪,天很冷,我们的脚都冻僵了,仍然不肯收档。外婆给我点了一只脚炉,两个表姐都说她偏心。一直到十一点半,眼皮打起了架,我们才肯回房睡觉。
第二天早上,我睡得很沉,外婆一连叫了三遍,我仍舍不得离开热乎乎的被窝。外婆只好将绿苎头的团子焐热,一口一口地喂我。她笑着说:“你昨夜在梦中打牌了吧?”我吃惊不已,外婆竟然连我做什么梦都知道。“这还不算好笑,好笑的是,你和小阿姐两个一起打,”她又接着说,“你在梦里说红桃五,她马上就说黑桃七。你说方块六,她马上说梅花十。”两个人在梦里还会打牌,这样的事情,我真是闻所未闻,笑得嘴都歪了……
时光如尘,日夜堆积。如今,外公和外婆已经成了夜晚的一部分,寂静的一部分。他们消失于时间深处,就像风消失于街道的拐角。曾经充满欢乐的房子,如今蓄满回忆与忧伤。一把生锈的铁锁绑架了房子,昏暗的光线,像丛生的杂草。
而那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在多年以后回想起来,竟然如此美好、温暖,让我不禁眼角湿润。那时,外公和外婆都在,我可以尽情地撒娇。时间的流逝如此缓慢,几近停滞,让我误以为一切都恒久不变,我们永远不会长大,他们也永远不会老去……或许,那就是最好的时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