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这场地狱里的狂欢，是在我的喉咙已经痊愈了之后。
路老师在第四天取出了困在我喉咙里很多天魔鬼装置，而我在这之后的第七天痊愈。
路老师说我的痊愈速度之快又一次给了他对于小镇的信心，按照人类在这种创伤之下的正常痊愈速度，我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虽然我还不是很明白，他说的“信心”到底指的什么。
我想起当初骨折之后在琼的照料之下，仅仅两周就可以下地走路的那件事并开始相信——我一定有别于正常人。
“简，你可以试着开口说话了。从仪器中看，你喉咙部位的组织已经基本痊愈。有什么要讲的吗，试试？”
我的鼻子抽动了一下，很想告诉他：谢谢你来拯救我，亲爱的路老师。
他把我的头拢过来，靠在他的肩上——这个突然间温暖而亲昵的动作令我瞬间慌了神，那些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
我尝试一次又一次咽下唾液，终于发觉喉咙已经不再疼痛。
“简，你也该见一见琼了，他在里面，去吧。”
路老师轻推了一下我的后背，我回头，看见他眼神里的无限关爱。
推开门的那一刻，惊得目瞪口呆。
这空旷的、巨大的、挂着各种诡异挂件的、有一个大大圆环吧台的、吧台上挂满了一圈又一圈奇形怪状高脚杯的奇特房间，从来都没有见到过！
每一只高脚杯上都印着“Stryge”的字样，就像我和琼刚刚被弄来时候那个房间的地毯上一样，满满的“Stryge”。
这人头攒动的场景，从来都没有见到过！
这些都是什么人？！
满地的“娃娃”端着各式的小托盘，托盘里是各种颜色的酒，他们穿梭于人群中，嘴里碎碎念着不知什么，灵巧极了。
差一点就撞到了从面前经过的、只有四十几公分高的“娃娃”——这些眼睁睁看着其“诞生”的娃娃，已经彻底成为真正的“人”了吗。
本以为只有见到过的那几个“精良”制作之后走出房间的“娃娃”，孰料竟然如此之多。
喉咙重又痛起来，我知道那不是痛，那只是惊骇。
那些美丽温婉的、看来看去几乎都是一副模样的“白衣天使”们，都换上了闪亮亮的各式晚礼服，低胸的、裸背的，凹凸有致的身材一下子彰显出来，她们嬉笑着挤作一团，就像是久违的闺蜜聚会。
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一些……正当好年华的男人们，看起来相当地英俊，清一色的高耸鼻梁，清一色巧妙而迷人的笑容，还有那种说不上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苍白气质。
除了满地高矮不一的小娃娃在穿梭，就是满屋的俊男靓女在觥筹交错，但置身其中，我感受到的却是少了一份血气以及缺乏生命的厚重感。
满屋飘荡着我从小到大就一直很爱听的《天空之城》。
这首曲子，应该只有路老师知道是我的最爱，因为有好几次上课的时候我偷偷听这首曲子，都被他发现了。
路老师此刻不在。
在一起经历了七天七夜之后，他把我送到这个房间的门口，就离开了。
还会有谁知道我的这首最爱——难道是琼？
我在人群中找寻着琼，却遍寻不见。
屋内的人令我恍惚。我坐在角落，仔细看他们一张张姣好的面容，忽然觉得这个房间里到底会不会有叫做“人类”的物种，就连我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了。
我接过满脸童真笑容的“娃娃”手里端着的酒杯，一饮而尽——清辣的感觉瞬间由喉咙穿透全身。
“再一杯。”——这是我能够开口讲话说出的第一句。
面对路老师的时候，我鼓起了浑身的勇气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此刻一杯下肚，我对着眼前这个矮小的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讲出了这三个字。
“还是这种吗？”他扑闪着大眼睛，声音那么好听，那是小孩子才会有的奶声奶气啊。
如果这个孩子被正常分娩、正常长大，也是这样一副可爱的样子吧——
我蹲下来紧紧拥抱他，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刺激，一时间竟然想要嚎啕大哭，却只感到鼻腔涌上来一股咸咸的液体，抵达了眼眶这最后一道防线之后，退潮般缩了回去。
“姐姐，你弄痛我了。”抱得太紧，小孩子挣脱了，我看着他跑远，看着这个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是谁的孩子跑进圆圈吧台下面给这些“娃娃”专设的小门，进去取酒。
目光从那个小小的门往上移动的时候，我看见坐在圆圈吧台旁正举着酒杯、熟悉的背影。
那不是——迪子爸吗？！
坐在他旁边热烈攀谈的人此刻正微微侧过来，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看了一眼，然后又转过身。
只这一眼我就认出了他——东方！我在他的家里看过他的照片！那是东方！
这两个人不是躺在水晶棺里的吗？！不是满脸的尸斑躺在水晶棺里的吗？！
如今完好无损地坐在吧台前——谈笑风生？！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鬼使神差地朝着那两个背影走过去。
就快要抵达的时候，一个小娃娃由于过于矮小被一个身着淡黄色晚礼服的、漂亮的白衣天使差一点碰倒，我下意识地蹲下去扶那个孩子。
白衣天使附身亲吻了一下小孩子的脑袋，周身散发着一种莫名的香气。
几乎同时，迪子爸转过身紧跨过来两步，扶起了那个孩子的另外一只手臂。
就在我和他目光交错的时候，所有的猜测和期盼顷刻间灰飞烟灭——他根本不认得我，完完全全地不认得我！
“幸好你手快，不然他要摔哭了。”他对我说，目光里丝毫没有认出故人的神情。
我趁机看了看他的脸和伸出来的手臂——那完全是活人的样子，皮肤富有弹性，连声音都没有变化，除了，面无血色。
小娃娃跑远了。
迪子爸重新回到他的座位，我看见东方转身朝我绅士般地微笑，两个人重又捧杯，轻声交谈。
我走近几步，想要再次试一试迪子爸是不是真的不认识我，却见他们的右臂上都印着一个紫色的蔷薇花。
那是什么标志吗。
整个房间，就只有我一个人傻傻地愣在那里。
所有的人都在轻声轻语地交谈，他们微笑而亲热，仿佛这里从来没有把死去的胎儿制作成满地跑的“娃娃“，仿佛这里从来没有把死去的人制作成“活死人”放在水晶棺……只有我一个人，在地狱狂欢的人群中孤单而落寞。
所有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所有的笑容渐渐变得狰狞可怕。
我在这治愈而淡淡忧伤的曲子中，与人群格格不入，不知置身何地，不知今夕何夕。
我饮下一杯又一杯，迷离中望见远处看着我的琼，相貌堂堂、俊朗挺拔的他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与周围有着邪淫般俊美而苍白面庞的男人们是那么格格不入——我想要奔过去，却摔倒在不知是谁的怀里。
“我们日本的天空之城，有没有让你想起点什么，简？你会记得我吗简？从这里出去后，不要恨我好吗简？铁喉咙的事我向你道歉，但是你要知道，人是绝对不会服从于人的，即使是奴隶社会，也会用奴隶最卑微的方法去反抗的……我是爱你的，简……如今你可以说话了，就不想对我说点什么吗？”
她喝醉了，眼里竟然有泪光闪动——但在我看来无异于鳄鱼的眼泪。
是这淡淡忧伤的音乐使然吗？还是路老师的话起了作用。
她喋喋不休地嗫嚅着——
“古时波斯诗人就说过，人之子呀，用酒来消除憎恨吧！”她用手里的酒杯硬塞到我嘴边给我灌下，“要分开了，有些事情你该知道了我的小可爱，”她打了一个响指，立刻有一个白衣天使递过来一个方盒子，她取出里面的小小仪器，对准我的手腕按了几下，并让我看。
那个小小的仪器上赫然标着“152”，她又对准自己的手腕，“滴滴”两声过后，显示出另外一个数字“157”。
“这就是你我实际的年龄了，简，这就是你来这里的代价，现在晓得了？不过别怕，你还是那么惹人怜爱，回去后，你尽可以忘却年龄，简，我会想你的……”她把左手的五指张开，从我的鬓角处发丝之间穿过。
我已无力挣扎，整个人瘫软在这个恶魔的怀里。
这应该是我平生第一次喝酒——真正地喝酒。
真正的酒精对人精神意志的刺激，原来是这么可怕。
“简，你可以吃东西了，来啊简，你尝尝我们这里的寿司好吗？清酒配寿司……刚刚你喝这种电气白兰地太多了，很容易醉掉的！别这样，我会心疼的。对了你还从来没有吃过寿司的呢我的小可爱……”
端木在放松状态下，永远是嘴巴不停地叨叨。她慌不迭地喊来一个又一个小“娃娃”，端过来一杯又一杯，一盘又一盘。
一个里面包裹着什么食物的黑色的圆圈被她塞进我的嘴中，我毫无意识地咀嚼并下咽，味道很怪，鲜美而细腻，却美得离奇并带有奇怪的血腥味道。
“好吃吗？你知道的，这里弄不到什么三文鱼之类的，但是对于肉类，我们有自己的办法……”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坐起来，拼命把手指塞进喉咙，呕吐。
这是我第一次吃到所谓地狱里的“美食”——这一生都再不会忘记。
端木从兜里掏出一个格子方巾——她居然揣着这东西，我越是躲闪，她越是要强力扳过来我的嘴，替我擦拭嘴边的呕吐物。
“你知道我为什么爱听这首曲子吗，简，追寻天空之城的历程，其实就是每个人追寻理想过程的写照，即使最终会幻灭，也要勇敢不是吗？”
她的动作很轻，这次我没有躲，或许，是她的这几句话引起了我的共鸣。
这个曾经的小护士端木，这个曾经对商医生唯命是从的小护士端木，这个曾经令我百般屈辱的端木，在这里以霸道凌人的态势指点一切的端木——如今是实现的是野心，还是理想？！
“简，切小姐的胎儿，本可以活着的。”她凑在我的耳边，“可这个女人风头太猛了，她不配拥有我的恩赐，这是她应得的下场，那个用她的胎儿制作的娃娃，我想你看过的了。”
我想起那个洗过之后栩栩如生的、老葛鉴定过其精湛工艺的、很像切小姐的娃娃。
老葛想得到金字塔里这一切如今的模样吗？老葛是因为这些勾当过于罪恶而退出的吗？
所以，他们一定不会让老葛一直活着平安无事。
我推开她的格子方巾。
“不过，我知道你们很要好，我已经补偿了她，等你回去就知道了。简，这也算是我对你的补偿吧，嘘——”她用嘴唇在我的耳垂处试图亲近，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她，想要站起来、却重又倒下。
又一次重重跌在端木怀里的时候，我看见桌子上她刚刚说话时用骰子摆出的两个字——“男”……“女”。
醉眼迷离中，又一次看见远处看着我的琼。
琼，你为什么不过来，为什么不拉开我，为什么不让眼前这个人滚开！
……琼，我们一起回家！好吗？！
“那狂野的巨大的欢乐，一生中只有一次也好。”
是谁，在我的耳畔呢喃。
恍惚中看见——
琼开着他那辆手动挡的汽车，我们在田野间兜风，一路上开满了灿烂的小野花，田野的尽头是一望无际的海的边缘——从来没有看过海的我们，停车熄火，从车里狂奔出来，奔向那片广袤无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