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等得最久的人：
在这个世界上，你大概是最让我苦尝等待滋味的人了。
结婚第二年，我就发现自己很难正常怀孕，属于有排卵障碍的原发性不孕，是较难治疗的一种。有阵子要做理疗，每天转车两次，从城东北穿过城市，到达位于城西南的医院，爬上二楼，躺下，撞上器械，调整震动频率，感受着机器满怀激情地按摩着我的卵巢，身边是病友在互述病史……除了耳边的、身边的，还有头顶上的三楼，整整一个楼层，都躺着保胎的高危病人，连鼻孔里也全是药味。朋友们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我认得很多中药，其实都是那时在医院的窗口格物致知的。
后来，我终于怀孕了，眩晕、恶心加验孕棒上的两道线，我还是不敢相信，五年之后，你真的来了。我又跑到医院加做了B超，医生很快找到了一个长圆形的孕囊，那是我与你初见面。满三个月后去建小卡，又一次见到你，医生指着B超哈哈大笑，说：“瞧瞧，这个小家伙还跷着二郎腿呢！”这是你第一次以具体的生物形态出现。之后的某次产检，医生把一个木头喇叭放在我肚皮上，屋子里响起拍皮球一样的声音，那是你的心跳，医生说：“听听，多有力气，肯定是个健康的孩子！”这是你第一次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整个孕期我都满怀喜悦，从小到大，我第一次拥有了自己随身的爱。我的肉身包裹着你的，一颗大心和一颗小心，一快一慢地跳着，互相陪伴；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你属于我，我属于你。我们分享每一口空气和食物。我不停地和你说话，你在我的进食、呼吸和幻想中，一点点膨大。三月八日，我做产前最后一次检查，女医生说：“要是今天出来就能过节喽！”那一刻，我知道你是我的同性，我欣喜若狂，想着，我就要有个女儿了！将来我们手挽手、心贴心地走在大街上，一起选衣服、逛书店。
一直到你出生后护士把你塞到我怀里，我还根本不敢抱你这个柔若无骨的大肉虫。接着是指导哺乳，你大概是饿急了，上来就狠狠地咬我，奶奶把我的乳头拼命往你嘴里塞；而每天早晨，护士会让所有病人分开双腿，用水壶装的温水直接冲洗切口……乳房和下体，一下从优雅的审美器官、示爱的情感器官沦为可围观的生理器具——你给我带来的，是汹涌而至的产痛和难堪。而作为实物出现的红彤彤的婴儿，你，和我用精神处理过的那个甜甜的小天使，好似也相去甚远。
母亲和孩子，都不是天生的。我们都花了很多时间，才适应了对方的存在，消解了陌生感，在最原始的生理关系上，衍生出依赖、排斥和爱。
你安静得不像个孩子。从婴儿期起，除了肚子饿和尿布脏，你很少哭叫，以至于邻居都不知道我们家有个婴儿，后来我把你抱出去晒太阳，他们都被吓了一跳，说是没听过有婴儿哭呀。有天夜里，我失眠，突然发现小小的你也醒着，含着手指，眼睛亮亮的，看着天花板，不哭也不闹，你在想什么呢？难道一个婴儿也有内心世界吗？
你三岁时，家里官司打得最是激烈，我焦灼得整夜无法入睡，你用小小的胳膊搂住我说：“没什么好怕的。”你以为我失眠是怕动画片里的大怪兽。我躺在你小胖胳膊长度的安全半径中，摸摸你胖手上的小肉窝，心里安定了很多，不管怎样，我还有你。到你十岁，你就捏了个大白，放在台灯上陪护依旧失眠的我。
长大以后，你还是很安静。看会儿书，画会儿画，就去看电视，声音旋得小小的，看到开心处，笑声也是小小的——你一直就知道妈妈总是在看书写字，妈妈工作时，家里不能有噪音。有时在公车上听到孩子的吵闹，我才突然想起来小孩本该是很吵的。
而就是这样乖巧得让人心疼的你，内心的某处，是决不退让的。
你最喜欢小鸟，你总说希望自己是只鸟：“因为它们很美丽，还自由。”家里到处都是叔叔阿姨们寄来的鸟书、鸟图册、鸟杯子、鸟项链、石头鸟，还有外公专门给你养的小黄鸟。你最最心爱的，是有次我们去苏州旅行时买的小瓷鸟。因为太喜欢，天天随身带着，结果弄丢了。为了安抚你，我们又去苏州，找那只鸟。
我们下火车，坐1路公交车，去观前街，在分岔繁复的路口逡巡，找了很久，你眼睛里的希望明明灭灭。最后，终于找到了那家店。我心里不停地发愿：推开门，走过绿植和zakka风的置物架，我记忆中小瓷鸟的摆放处还有它的同类产品，一切如前……可是，鸟类产品已经被玩偶取代了。你的眼圈，变成了淡红，那种幅度，是只有我这个妈妈才能发现的情绪涨幅。你不会哭出来，接下来，还会若无其事地说说笑笑，因为怕妈妈伤心，一直到那圈淡红褪去。我很想开口说点什么，被你的微笑拦住了。
我发现，我对你的鸟和忧伤，都无能为力，也无法介入。你要独自消化那悲伤，你拒绝我的情感援助。
我常常会被我们母女之间的高相似度吓到：一本杂志上的心理测试，一共二十题，我和你有十九题的选择都是一样的。市里办美术大赛，学校选去参赛的几乎都是高年级学生，四年级的你以最小年纪选手身份参赛，不声不响地拿了个一等奖。在参赛地拿完奖状，老师说回校后会再在校会上颁一次奖，结果那天大雨，只能在广播里口头表扬，你松了一口气说：“这样才好，我不喜欢引人注目。”
我在你身上，认出自己的腼腆、羞涩、要强、执着，也知道，这种内里倔强与表面淡然折合成的古怪，会在你的成长过程中，给你带来多少误会和伤害。识别力浅薄的人，会用你表面的冷来估算你的硬度，狠狠地打击你，而你只能用最敏感柔脆的内里去扛住，像我一样。
新书打算用你的作品作插画，Y阿姨过来帮我选。我和外婆在家里翻找，每个柜子里，都有你散落的作品，最后汇集成堆的时候，我被作品的数量感动了。你是这么喜欢画画，从不太会说话开始，就每天在用稚拙的线条，勾勒内心的世界。随着勤奋的练习，那些线条越来越茁壮，最后渐渐能有力地表达你想说的。
Y阿姨不停地问我：“皮画的这是什么？”我赶紧审视画面：“似乎是一个男孩，抓着什么，在往上爬？”Y阿姨想了下说：“这好像是个男孩，爬上长颈鹿的脖子，在救一个公主？”啊……我真没想到你心里还有这样浪漫的情怀。我和Y阿姨，像两个没有线索的侦探，努力猜测你的心意。Y阿姨又指着一张画问：“这是什么鸟？”我说：“回家查观鸟手册吧！”你对动物很有研究，我自己倒比较模糊。跑去向原创者求证，你笑了一下说：“那些都是我想象出来的，每只鸟，都是有名字和故事的啊！”
我突然有种咫尺天涯的感觉，你这个小人儿，分明来自我，我能识别你身上每处细节的来处：你笑时露出还没脱落的寥寥几颗乳牙，它们在母腹中长成，消耗了我体内的大量钙质，让我常常在夜里被抽筋痛醒；我认得出你细长上翘的月牙眼，那是我初恋的萌动——你爸爸有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可是，你又完全不属于我，你有自己丰富广袤的内心世界，像雨前的大海一样饱含氤氲诗意，也像雨后的草原一样植被蓬勃。
因为你，我突然发现爱的秘密：原来，当你越来越属于自己，貌似越来越远离我的时候，我们才是真正的亲近；而我如果试图控制、管理、强迫你活在我的评分和教学体系内，只会让眼前的你，在心里拔脚狂奔而去，离我万里……那扇能关上的自我之门，不是爱的阻隔，而是通道。爱与自由的双重给予，才是真谛；否则，爱，不过是剪羽和修舌的驯化，是个精致的牢笼，是个比仇恨更难坐穿的牢底。就像那首我爱的歌：
小鸟睡在我身旁
就像花儿吐芬芳
……
看着它小小的翅膀
还要为自己挡风霜
谁也不能伤害它
我要保护它飞翔
……
我要它飞翔
我要它飞翔
今年你十岁，从出生时就开始为你写的笔记，从此要停下了。我买了新的日记本给你，算是纪念你的成长，从此你要开拓和记录自己的人生了。我要把你交还给你自己。“小鸟睡在我身旁……我要保护它飞翔”——保护，是父母惯常的动作，而父母往往忘记了更重要的：我要它飞——我希望你能飞，飞上云霄，飞出我的眼界，看到那更大更广阔的世界，不枉这一场红尘来去。
“我真的是好爱你呀！”我的眼神，总是这样对你说，而你的眼神会回答我：“难道你以为我不是吗？”
翅膀的命运，是迎风；而我的爱，将永伴你飞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