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自己手气也好不到哪去,他从成排的老虎机后面找过来的时候也阴沉着脸,嘴里嚷嚷:吃饭吃饭吃饭!重复着每天下午两点边解围裙边往厨房里扎的手势。周围没人理他。赌客们对各种语言的大呼小叫早就习以为常了。安迪掏出一堆免费餐券,示意晓野兔子去和那些带着无线耳机的管理员打招呼在餐厅订位。这么些年了,他还是不会说英语。
众人到了餐厅,自助些食品胡乱吃起来。谁也没兴致说话。虽然已是凌晨三点,但依然有一拨拨的人精神抖擞兴致勃勃地从入口进来。
胡熊和晓野兔子回到老虎机,终于赢了一小笔。胡熊乐于看见她的欢乐,虽然这欢乐是一台机器带给她的。老虎机吐出硬币的声音和她的笑声一样悦耳。圣子桑小赔,便决定不玩了。她说就当是自己花钱买了顿晚饭,然后就去看堂哥玩轮盘赌。无论堂哥押对押错,她都要狠狠拍一下他的肩,拍得他呵呵直笑或是火冒三丈。不过堂哥没有像在厨房一样赶走圣子桑。她三次借给他钱,虽然每次只是五块十块,但她毕竟很爽快,不像安迪那样唠叨。
清晨走出大门,胡熊才看清这赌场原是一艘泊在湖面的大船。远远的湖上还有其他几艘赌船张灯结彩。岸上有几幢金碧辉煌的大旅馆,想必也设了赌场。停车场上停满了车,看样子大部分人还在继续战斗。几辆远道而来的大客车正在吐出赌客。还要回去上班。胡熊想。也许是因为这一夜输了钱或是赢了钱,大家都再次确认了钱的重要。也许是因为赌场的虚幻让他们意识到餐馆生活的踏实。胡熊此时毫无睡意。他只是期待着午后能趴在桌子上小睡,听鱼池的水声。他也期待着自己坐在吧台上,往炒饭里挤蒜蓉辣酱。
离开了人们的大呼小叫和机器的喧闹,疲惫扑面而来。为了保持清醒,安迪每五分钟就要喝一次水。有几次车轮压了线,发出机枪连射的声音,他都会突然一震,神经质地把方向盘打回来。没人有力气去提醒他。大家虽然都在心中一紧,但依然闭着眼,把信任托给老板,把命托给老天。
周日清晨是路上车最少的时候。出门的想必周六就已经出发,回家的要等到周日下午
才会上路。路边的休息站里,成排的长途货车还在熟睡。安迪指示胡熊帮他注意路边有没有警察。他说这样你可以保持清醒。胡熊说我为什么要保持清醒,但他还是睁大眼睛茫然向前方望去。视线无法聚焦。晨光中的荒野是苍白的。
车头突然向一个出口歪过去。胡熊扭头看安迪一脸呆滞,正要扑过去抢救方向盘,他发话了:我要去方便。他说他喝水太多。
这里的油很便宜嘿!安迪在车后边撒尿边望着不远处的加油站。车停在一条岔道边的草地上。他整夜忙于赌博,连厕所都没去过一次,哗哗声持续了很久。路边灯箱还没关掉,和天边残月一起在渐渐通透的天色中暗淡下去。那月牙是半透明的,像青天里的一道旧伤。像将要溶尽的一粒水果糖。远处有几株低矮的树,像无依靠的孤寡老人,看着一望无际的蒿草在晨风中海浪般翻滚。这晨风含着一丝罕有的凉意,提醒人们秋天已经不远了。
这儿其实离海很近。胡熊记起晓野兔子说过想去看海,只是一直没时间。也许是有时间但没冲动。
还有水吗?后座上的晓野兔子突然说。这声音微弱得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虽然她近在咫尺,虽然周围一片寂静。
还有半瓶。胡熊把自己的水瓶递给了她。她面无表情喝完了最后一滴,把瓶子撂在脚下,匆匆睡去。她看起来是真的累了。胡熊从来没见过她这样。
后座另一侧,圣子桑的眼镜已经耷拉到脸颊上,她满面倦容,衰老在每条皱纹里游走。张开的嘴是滑稽的,但紧闭的眼角却含着一丝悲苦。她紧紧抓住门把手,好像还是怕出事。睡眠并不能让她忘记生活。她忘记的只是面对生活时常挂的笑容。
安迪又迷迷糊糊上路了。他把车窗开了条缝,好让自己清醒些。风在窗缝里唏嘘着。胡熊回头看看晓野兔子。她没被吵醒。一夜的嘈杂肯定对她的心脏不好。安全带通过她的胸部,勾勒出两个小巧结实的乳房。和初见时相比,她的头发已经长了许多,如
今散乱地垂在腮边,在朝阳下闪着光,提醒他时间的流逝。胡熊突然感到某种莫名的惶惑。他感觉她永远地在那里睡着了。而他却够不着她。二人都被捆在这个高速前进的机器里,虽然近在咫尺,却无法接触。他们像一枝偏离了目标的箭,亡命徒般地像一个目标刺去,要和它同归于尽。胡熊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惶惑。对未来无法把握。这一切都是因为晓野兔子睡着了。她醒着的时候,就像一位女神,而她一旦入睡,他便会感到孤独。
晓野兔子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孩,也需要睡眠和水。但如今车里已经没有水。让她睡吧。胡熊感到失眠时的孤寂爬上心头。他以为它只敢在黑夜中出现。
灰蒙蒙的城市已经在树林后面时隐时现。路边是化工厂和啤酒厂,相同的大罐和银光闪闪的复杂管道,流着不同的液体。下城区的摩天楼群如同荒原中矗立的一堆怪石,再灿烂的阳光都无法融化那一片灰色。古老的巨石阵,傲视着庸庸碌碌的渺小人类,以千年为单位计算着时间。
快到了吗?圣子桑眯着眼看外面渐渐密集的车流。她今早还要去教堂。从后视镜中看去,她像一只被鸽哨吵醒的猫。不时有立交桥的阴影扫过她的脸。
胡熊忽然想起,初夏的那个早晨,自己便是从这条路进城的。
一旦路边出现了熟悉的商业区,安迪便彻底清醒了。他不时指着路边的餐馆,透露说这家已经换了老板,赞赏那一家经营有方。他还分析着各个购物广场的商机,或者指着某辆车说以后要买这一款很帅的型号。胡熊见险情排除,困意顿生,迷迷糊糊点头哼哼着。他意识到这座城市依然是陌生的。他只知道进城和出城的路。他只知道古都和公寓,超市和餐馆。其他一切都与己无关。街边的这些建筑,这些商家。路过的每一辆车。每个人好像都和自己过着全然不同的生活。他在这个城市认识的人,用这一辆车就能全部装下。其他人,诸如餐馆老板娘和银行出纳,都只留下模糊的脸。
堂哥呢?在归途上没见堂哥的车,也没人提到他。今天他休息,但女友要上班,所以想必还在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