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到卫生间时，凯文便不说话了，眼睛骨碌几下，说你们都是大陆来的，也许习惯差不多。对了，我们楼边上就是树林子啦！老余作出挥拳的样子，说你不把我们当人？再说那人家洗澡怎么办？然后用汉语对胡熊说：你看看，你看看，这种忘了本的人哟。然后建议说让结巴多交十块钱，谁出卫生间谁就拿这十块钱。胡熊想起自己夏天里睡客厅的苦乐，便笑笑说我来当好人吧。用我的卫生间，一百块里我多拿十块。老余对凯文说，你看你，也不向老胡学习一下，那么自私！凯文有些不好意思，但想想又补充说，每个月水电费还是要四个人平分的。老余说，耶斯耶斯，到了美国还是要普及 AA制。凯文在这方面总是我们的榜样！边说边拍凯文的肩，把他拍得很不好意思。
结巴安家的头件事便是把当日从书店新买的美国地图贴在客厅墙上。哇，要上地理课啊！凯文说。老余说动物划分势力范围是撒尿，结巴是贴地图。众人都笑。其实在结巴眼里，这幅地图上只有一镇一城，而他打算尽早上路，所以不签租约是好的，不置办家具用品也是好的，过客的生活注定简陋。
睡客厅的另一好处，便是能守住电话。从此，结巴每晚都在等柔嘉，但总也等不来。线路倒是经常被占 ——老余常有人找，凯文不时要拨号上网，隔壁的女生还没装电话，经常轮番来打，连邻楼的老王也不时来借，说是他们的小李整日和老婆煲电话粥——还居然是他老婆往这边打！老王说小李老婆是公务员，办公室里国际长途随便打。我老爸是县长，手机能打全世界，还不是我给他打！老王为了纳税人的钱而愤愤不平。一算下来，只有胡熊整天早出晚归，没见他用过电话。上次柔嘉说最好不要上班时打电话到事务所，还给结巴一个手机号，他早已倒背如流。
结巴弄清这公寓的电话账户在凯文名下，过几日便对凯文说他愿意出钱给公寓电话开通长途。结巴说英语时结巴得更厉害，凯文听得好不痛苦，终于亮出粤式国语来，众人都吃了一惊。凯文终于明白了结巴的想法，有这等好事，自然应允，当即打八○○电话加了长途服务。老余说也好，万一有急事也用得上。他还说他都是发了邮件告诉师兄同学自己的号，让他们打过来，自己不会打长途。刚来嘛，能省还是要省。凯文说你们一个月工资就一千多块，都是有钱人啊！我一个暑假在超市打工也就挣那么点钱，还都交了学费。老余笑道，还是胡熊挣得最多。胡熊说：你们不都还在念硕士吗？要是和我一样读博士，自然可以多拿点钱。你们两年念完就去挣钱，我玩命念也要三四年，没准还要在这儿成家立业呢。众人听了都笑。
不用给我那十块钱了。胡熊私下对结巴说。
这怎么行？给你添添添了好多麻烦。
没关系。我夏天打工时也是在客厅睡地铺，用别人的卫生间。我室友也没让我交钱。他说我住客厅，条件已经算差的了。胡熊说着，心里暗笑。汉语就是好，结巴听了也不知道这个他其实是个她。
那就买酒咱俩喝吧。结巴早注意到胡熊无论多晚回来，总要开瓶啤酒，听听音乐，还常问结巴要不要。瓶盖可以用手拧开，也是胡熊教给他的。
好主意。胡熊不是喜欢客套的人。他知道结巴也不是，更何况他们不仅合住公寓，白天也算抬头不见低头见。二人都从学校领助学金，胡熊在航空系读博，当助研，结巴在计算机系读研，当助教。他们都在工程学院研究中心的大厅里有一间隔间做办公室。这中心大楼建在一片荒野里，和主校区隔一条八十二号公路。之所以如此规划，是因为国家投入基金要建研究中心，校内和镇上都想借此招商引资，便专辟一片土地，号称科技园，用铝合金和玻璃在路边砌个鲜亮招牌，晚上还有照明，小镇在过路人眼中从此与众不同。
胡熊每日精神抖擞去上学上班，在工作站上建模编程，兴致盎然。结巴则是被迫值班，等教授分派杂活，给学生答疑，度日如年。二人同选了几门课，结巴便打定主意要抄胡熊的作业。身为助教还抄作业！胡熊笑道。不过他倒是宽宏大量，每次都给结巴抄，只是叮嘱他务必把每行程序都改改，以免被抓。当助教其实轻松，都是对付本科生的活儿，所以结巴很快便开始看闲书。他借了不少关于布鲁斯音乐的书。他说这小镇就坐落在布鲁斯发源的三角洲地带，边读边想像这片土地当年的风土景致，挺有趣。图书馆的书都是精装硬封，只在书脊上细细印着书名，不凑近根本辨不清，所以只有胡熊知道结巴整日看闲书。
胡熊邀请结巴搭车上下班，但结巴说骑自行车挺好，在国内骑了很多年，这几里路不算什么。而且结巴一旦下班就急着回家弹吉他等电话，根本不想陪胡熊主动加班。于是胡熊常见他在路边奋力蹬车，每次经过他时都鸣笛致意。又过两周，胡熊感觉整日不运动晚上又喝啤酒肚子要大，看结巴骑车很带劲，就决定每日和他同行。毕竟周围的中国新生都骑车。胡熊还说自己认识一位老中，到美国后一直骑车，送外卖，打厨房，打寿司吧，直到当上日本餐馆老板，面试女招待时都还推着车。结巴听了觉得很有趣。凡是和那座城市有关的一切他都爱听。胡熊回忆的地方是他未来的去处。
老周告诫过要在研究中心上课和工作的每个新生，骑车穿越八十二号公路时要多加小心。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它算是很好的路了，双向四车道，中间夹一条隔离带。这意味着想找刺激或是赶时间的司机能自由超车大胆超速而不必担心迎头相撞，想要放松的则可以待在慢车道上，吃点零食翻翻地图聊聊天甚至打个瞌睡。美国有很多这样的公路，穿过密林和荒漠，带来文明的消息。
对于要穿越公路的动物来说，文明并不是什么好消息。路面太宽对于它们来说是个灾难。义无反顾地向路对面猛冲，或在路边徘徊半天才战战兢兢开始跋涉，结果都要听老天安排：有的偷渡成功，有的被撞飞很远，有的被压成肉饼，在路中间发现呼啸而至的怪物时，动物们或是连蹦带跳，让死亡擦尾巴而过，或是被吓呆，只能藏头缩颈让死亡之轮从左右压过，留下两耳风声一阵油烟。当然，后者仅限于尺寸较小的动物。对于一个身高六尺直立行走还推辆自行车的动物来说是行不通的。结巴们只能瞅准机会冲过去。
小镇位于丘陵地带，公路波浪般起伏，总有小段路面隐藏在视野外。往往是结巴们正要拔脚冲锋，却见一架巨大的机器哼哼着从地下冒出来。大货车的司机望见他们，从不减速，只会疯狂鸣笛，警告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这种策略是正确的。小车的表现就五花八门，有的鸣笛，有的减速，有的换道。他们减速的意思好像是给路人以可乘之机，这种情况下胡熊总是过于谨慎，结巴则会铤而走险。于是，当车辆一闪而过，结巴已经站在隔离带上，面露成功笑容，而胡熊还在路边观望。车上的人们，有的会向他们招手，有的却在挥拳头。
好在有隔离带，把历险分成上半场和下半场，二人可以在隔离带上享受中场休息，喘口气，过街老鼠般观察一下形势，否则，一连横跨四条车道风险实在很大。这隔离带其实是条大沟，两侧是草坡，沟底埋着排水管，但管道总被淤住，大雨后就成了一条狭长的池塘。虽然不深，但人和自行车一起跳过去还是有些困难，所以必须奋力把车先扔过去，然后自己再跳过去。
横穿高速之后，路才走了一小半。还要沿着高速骑半里路，才能转上通往研究中心的岔道。这公路的横断面是巨大的 M字形。路基两侧是两条大沟，比中央隔离带深得多，沟中是积水的沼泽，大旱之后变成龟裂的土片。路南的沟接着山坡，坡上茂密的树枝经常横空跨沟伸到路边，靠过往的车流修剪。除非你身高与浣熊相似，或愿意匍匐前进，否则很多地方完全无法通行。惟一可走行人的道路只有北侧的路基。路基很窄，一边是轰轰闪过的大货车，一边是草坡，坡下的沟中都是碎石，过了沟是大片废弃的土地，用稀稀拉拉的木栅栏圈起来，看不出算牧场还是荒野。路基上铺着拳头大的石块，每块都有棱有角，坚硬无比。骑车在上面前进，自行车上所有能动的部件，从钥匙到链条，都在打战，骑车人也中风似的浑身颤抖。牙关要咬紧，不然上下牙会立刻打架，把舌头咬下一截来。这碎石路基的惟一好处是下雨天没有积水也没有泥泞。如果自行车后轮没有挡泥板，下雨骑过泥泞的路面，会从屁股到后脑勺溅一条泥印。
二人也曾想过是不是徒步更好，那就可以在草坡上行走了。但亲身体验一回后发觉走路也有生命危险。从早八点到晚六点，烈日和瘴气会轻易让人中暑，而且草丛中还隐藏着十万只蚊子。于是二人只能在碎石路基上继续演杂技。在过往司机眼中，这俩人就是自虐狂，放着宽敞的公路和如茵的绿草不走，偏要在碎石上拼搏，驾驶的也并不是压路机。在这种路面上驾驶，眼睛不能盯着前方，而要盯着前轮前方两尺远的地方，避开那些高耸的棱角和狭长的缝隙，手要把稳，速度也要保持，一旦分神，前轮便会被石头撞偏。
结巴在这条路上摔过几跤，是因为被花花草草分了神。石缝里长出花草是常事，雨后更是疯蹿。草儿经常是一夜间冒出头来，赫然盛开一朵小花，不久便死去了。结巴经常下车把威胁花儿的石头搬开，算是每日在路上的娱乐。这路基确实被压路机压过，所以他总要花些力气才能把石块连摇带掰掏出来，像是拔萝卜。雨天后，扔进沟里的石头在水底白花花地闪，他路过时都要得意地看看。胡熊认为，若是结巴在这里念完学位，路基上的石头会被拆光，大沟也会被填平。
头两周结巴独自骑车，随身带个便携唱机听音乐。唱机有四十秒防震的功能。上路后，结巴发现它果然只能撑四十秒钟，然后就开始结巴了。所以每过半分钟，他就要停下来让便携唱机歇会儿缓过来。后来有了胡熊同行，他干脆就把这劳什子留在包中，二人边骑车边聊天。他们觉得在这西方世界的后院大声说普通话是件惬意的事。此外，胡熊相信这可以帮结巴学会说话不再结巴。
比如，结巴给胡熊讲故事，说的是五十年前一位无名歌手流浪经过此地，在街头醉酒，被关了一夜大牢，后来还为此写了首歌。他最终扬名天下，但并没有多少人记得这首歌；即便是资深乐迷，也未必了解这首歌后面有个真实的小镇。人们需要优美浪漫的情趣，而此曲控诉了警察和监狱，听众都喜欢把它跳过去。总之小镇没有善待他，所以错过了流芳百世的机会。二人觉得这小故事虽然没什么情节，但毕竟发生在此地，也算亲切。后来，他们确实在银行背后找到了县监狱，一幢不起眼的平房，看起来关不了几个人。胡熊说这地方看来民风淳朴，除了醉酒闹事没什么犯罪。
小镇的历史实在平淡，聊天话题必然回到这条路上。二人依照结巴从书中读到的情形，想像两百年前的黑奴们在这样的碎石路上行走。那时有更多的树，夏天也比如今凉快，但他们扛着棉花或是牵着牛马，自然也汗珠滚滚。到了数十年前，黑人母亲牵着孩子在碎石路上走，他们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去走亲戚。公共汽车每三天才有一班，票价不菲，而且必须坐在最后几排用链条隔开的座位上，所以她们选择步行。她们也许就在路边的树荫中坐下，取出午餐盒。炸鸡块是上午出门前准备的。当年种植园主允许佃户们养鸡，所以炸鸡成了黑人最好的食品。因为路上没有水喝，盒中往往还有一个橙子或者苹果，可以补充水分。她们在风和日丽的午后只听见昆虫的声音。这声音已经响了千万年，又过了几十年，才被眼前这条公路的轰鸣淹没。
二人骑行在路上，总感到人的渺小，于是也经常讨论死亡的各种方式。比如，被汽车踢起的石头打死。被汽车上掉下来的货物砸砸砸死。
被爆胎的碎片拍死。
被劲风掀倒在石头地上磕磕磕死。
被吹到沟里淹死。
一头扎到沟底的淤泥里憋憋憋死。一头撞到沟底结巴埋着的石头上撞死。被蛇咬咬咬死。被野蜂蛰死。突然觉得路太漫漫漫长，绝望而死。
又过几周，二人觉得离奇死法都已想尽，却终于见了真正的克星：两山之间路的尽头忽然浮出一个庞然大物。定睛一看，是座大房子。这房子如此之大，拖着它的卡车头就像墙外附带的狗窝。房子漆成雪白，窗帘门饰一应俱全，甚至还留着门牌号。屋顶的通风扇悠闲地转动。若是拍张照片给人看，定会以为这座大房子就坐落在路南的山脚边。事实上，它正在以二十里的时速在公路上驶来。这速度还是太慢，而房子太宽，占用两条车道，所以后面常堵着七八辆车。当它开到眼前，扫过路南的树丛，看不见的大片灌木都惊恐得瑟索有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