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老余不是书呆子,历经多次惊吓,倒也悟出了开车之道,两个周末后就和书呆子女生调换座位,成了示范的教练。自然,老余的身体力行进一步博得了书呆子女生的好感。又过两周,老余突然要凯文开车带他去考驾照,果然就拿了驾照回来。后来再和书呆子女生同车,他有意无意地把驾照亮出来。好像自己一直就有驾照。书呆子女生对自己的车技彻底绝望之后,老余说,没关系,以后要上街的时候说一声,我帮你们开车。两位书呆子女生感激不已。老余也就更没有买车的必要了。
老王来串门,凯文拍着老余的肩膀说:你看这个帅哥,连人带车一起搞定啦。
老余说,你又来了,你又来了,你就没有一点团结互助的精神。
老王是消息灵通人士,早知此事,对老余抢了他的生意很不爽,便说要搞定剩下的那一位才真本事。不过这事只能由凯文出面了。帅是没用的,美籍华人才有用。
老余说,你这是说凯文不帅?怎么能这么说我们的凯文呢?
凯文耸耸肩撇撇嘴说,我就是没有你们帅啦!而且又不像你们个个都会做饭。我是娶个会做饭的人就好啦。
老王说,靠,那你娶老余得了,他最会做饭。记得给他办绿卡就行。众人都笑。
老王在中国学生里算是不安分守己的。他和结巴一样不爱学习,但没有结巴的迷惘——他一心想成就一番事业,只是现在还没找到头绪。结巴是被关在爱情笼子里的困兽,老王四处游弋,既找不到食又不能显威风,也算困兽。老王对美国的感觉很复杂,比如,他对周围的邻居们没什么好感,因为这些小青年经常聚会,在停车场上烧烤,三更半夜大呼小叫,乌烟瘴气。老王的卧室靠前门,深受其害。按理说公寓前的停车场只能停一排车,但晚上来的人多,于是就停了两三排。第二天老王的车倒出不来,他使劲按喇叭也没人出来挪车,只好找胡熊借自行车。
妈的这帮人肯定是聚众淫乱现在都还没起。他说。
你可以报警嘛。让拖车来拖走。老余说。昨天晚上就该报。妈的连我们这边都能听见。
算了,一帮小屁孩,长得牛高马大,其实都是未成年人。不和他们一般见识。
胡熊知道老王其实是怕报复。他断定别人能猜出是他报的警。他说他和几个小屁孩早就互相看不顺眼了。老王的担心也不无道理。众人曾经看见对面山坡公寓的几个小屁孩拿支枪比画,当时老王立刻就往里屋走,边走边说,这帮人可别走了火。老王知道方圆几十里内都是大片的野地,打猎也算运动,猎枪在沃尔玛就有卖的。但按他的观点,美国人把枪不当一回事,动不动就可以开枪,不像咱们是先动拳头再动砖头再动刀子;按他的说法,美国的监狱条件不错,所以他们不怕被关起来。总之,和这些小屁孩动真的,不值。咱们都是当博士的料啊!
不过,沃尔玛的那几杆猎枪老王早就研究过。他想打附近山上的鹿,然后周末也能端枪在门外晃晃,让小屁孩们心里有点谱儿。结果售货员让他填表,拿着他的驾照打了半天电话,最后告诉说需要绿卡。
我靠,为什么咱们没有武装自己的权力?老王很愤怒。这不是人人生来平等的国家吗?
人家说的是在美国生的人。你是吗?老余笑道。
所以我们这些刚来的娃就只能受欺负。小李叹口气。
小李确实是苦命的娃。他不久前从师兄那儿抢到那辆在中国学生圈子里颇有口碑的样板车 ——一辆有把年纪但从未进过修车铺的老丰田,那天晚饭后兴冲冲出门练车,刚开到公寓外的丁字路口,就撞上一辆从坡上冲下来的车。对方的车门被撞掉一块,小李的车头也开了花,都歪在了路对面的草地上。对方有手机,很快便叫来了警察。小李完全懵了,警察的话三句有两句听不懂,推说自己就住在旁边,要回家拿证件,就赶紧把在胡熊家看电视的老王拉出来,边走边汇报情况。老王把老余胡熊和门口弹琴的结巴都叫上,说是人多有声势。
赶快!难道你想坐牢吗?那个倚在警车上写着什么的警察往被众人呼拥着走过来的小李斜了一眼,厉声喝道。小李只好跑起来,像是中学体育课上跑在最后的精疲力尽的胖子。小李并不胖,只是这灾祸让他感到生命的沉重。远处有几个女人观望现场,嘴里似乎骂着什么。老王说这是从到美国以来头一次感到愤怒,忍不住冒出来一句国骂,那边就哑了。她们不知道老王说什么,但想必猜到不是什么好话。警察瞥了老王一眼,继续写他的报告。如果不是该警察在附近,老王觉得某个窗子里会伸出根猎枪来把他的脑袋打爆。
老王勘察了现场,没找到对小李有利的证据,便去找 S小姐借相机。老余建议给老周打电话,说他肯定更有经验,见无人响应,便亲自回公寓去打。胡熊陪着完全结巴了的小李回警察的盘问。结巴肩上还挎着吉他,显得无所事事。此时山谷已被青色笼罩,只在远远的山梁上有最后一片金色树林。那几个女人仍然在远处看着指指点点。草地上,开车的男人在安慰抽泣的女乘客。如果不是为了博得警察的同情,她哭得实在是太久了。拖车已经在路边等待,车窗上架着一只弹烟灰的手。
按老王后来的说法,坡上冲下来的那辆车肯定超速,否则小李不可能就这么眼睁睁撞上它。小李连连点头。胡熊问小李是不是把油门当成刹车来踩,小李说当时太乱记不得了。老余说小李拿的是学习驾照,也没买保险,所以自己的车搭进去不说,还要赔别人的车。他说没办法,老周也是这么说的。老周在电话里责备说,你们这几个有驾照的怎么也不当陪练,让小李独自上路,这话老余就没有转达。他只是说,以后要再练车,只管找我们,不要客气。小李谢过众人,叹口气说,她老婆周末就要从国内过来团聚。就是因为老婆马上就到,小李才会突击买车突击学车,才会出事,所以小李就是个苦命的娃。
镇上只有一家修车厂能修车身。一周后,胡熊借了 S小姐的相机、开车带小李夫妇一起去给车照相。老婆来了,小李不再是苦命的娃了。虽然两辆事故车的修理费用是四位数,但他们依然在后座上卿卿我我,胡熊在后视镜里看了暗笑。 S小姐的相机里装着样板车的遗像 ——老王搞了些研究,宣称这辆车已经完全不值得修,干脆卖掉,老板肯定会要,拆了卖零件,毕竟是很流行的日本车。
日本车就是有这个好处。要是我的火鸟就不行了。胡熊说。他和小李说的是实话。小李的老婆说,胡大哥太谦虚咯,您的车可以直接进博物馆。胡熊好久没被姑娘用 “您”称呼,不由得愣了一下,想到小李的老婆伶牙俐齿,这话理应是夸奖,便笑着谢了。
总之,小李又回到了自行车时代。黄昏时分,公寓楼间的停车场里,小李的老婆常坐在小李的车大梁上,摇摆着转圈,大呼小叫,又笑又闹。搞得美国小屁孩们睁大了眼看。
他们打算很快就要一个娃。
这个娃生来就是美国人,不知道命会不会好些。小李说。
中国人总能找到自己的乐趣,其中最基本的便是食物。老王早就探出附近有些农场,隔三差五便搞来一只羊腿或是几条鲶鱼。还邀约众人去助阵,看他解剖羊腿,杀害鲶鱼——鱼们进厨房时还活蹦乱跳,把不锈钢水池撞得砰砰响。老王说用刀背往头上某处致命的地方一敲就会送它们升天 ——当然,这是理论,而众人看着鲶鱼露出利齿的大嘴,都不敢动手 ——人们到美国后都文明了许多。最后还是老王戴上烤箱用的棉布大手套,手忙脚乱把鲶鱼摔晕。每逢这种盛事,老王总豪爽地吩咐老余们拿个碗去分享他的杰作。羊肉端回来,凯文总捏着鼻子说这是什么东西 ——这只是虚张声势而已,因为他接着就神秘地告诉众人,超市里有种未经处理的牛奶就是这个味道,你们
喜欢,买来试试啦。
有天早晨胡熊起床下楼,见灶上的灯还亮着,老余的高压锅冒出些许热气。揭开锅盖,只见一个龇牙咧嘴的骷髅瞪着自己,骨头上还沾些肉,把他吓了一跳。上学路上,他排除了毁尸灭迹谋杀案的可能,因为那骷髅肯定不属于人类,而且还放了香菜花椒大料。他琢磨着,觉得它像某种食肉恐龙。恐龙是美国人迷恋的动物,但不可能出现在锅里还冒着热气。香菜能在超市里买到,但花椒大料只有小李才有。小李有家有口生活幸福,不会参与犯罪。找到结巴,他说老王昨天半夜回家路上捡到一只被撞死的狗,抱进后备厢运回家来,收拾了一整夜。他们那边的锅不够用,所以老余就拿了小半只过来。老余很兴奋,让结巴上他的卧室睡去,他要亲自熬夜照看火候。结巴一夜没睡好,早早就出来了。
据说该狗并不大,老王那边应该可以操作,只是小李的老婆不让用他们家的锅,说怕
有狂犬病。在胡熊想像中,此狗已经没了咬人的力气,而且很快就熟透,理论上不会传染狂犬病。但那天半夜小李老婆说有的病毒高温下还可以存活很久,于是小李建议老王用压力锅压一压,应该能解毒。小李不是学医的,但他是搞化工的,知道高温高压的力量。高压锅只有两个,老王一个,老余一个,于是狗的部分遗体就被分配到这边的厨房。
刚捡回来的时候还没全断气,那叫一个新鲜!老王串门时得意地说。
这不会犯犯犯法吧?结巴仗义执言。
什么法?撞死狗的那个人才犯法!交通肇事逃逸!老王说。大家一乐,这话题就过去了。大家都尝到了新鲜狗肉的味道,连凯文都没有幸免,架不住老余举着碗上刑般的热烈邀请,尝了半口汤。只有胡熊和结巴躲了。结巴还说自己的字典里没有 “好吃 ”这个词,坚决不从。
这可是个政治问题。老王说。你俩咋总是和群众不一致呢?
二人在吃上确实与大家不同。胡熊学习太忙,经常吃些黄瓜西红柿小胡萝卜来瓶啤酒就打发了,偶尔煮些意面也只就着酸黄瓜和番茄酱 ——老余说你简直就是兔子嘛,胡熊忍不住笑。结巴时间充裕,老窝离厨房咫尺之遥,却从未对色香味动心,常吃的只是花生杏仁之类的坚果,而且还经常随身带些,就像酒鬼要随身带瓶小酒。老余说这么吃下去你就成松鼠了,结巴面露神秘微笑 ——他和松鼠的友谊是公认的,因为大家常见他在学校内外喂松鼠。他傍晚在屋外弹琴突然没了声音,若不是替大家接电话,便是因为有松鼠向他乞食。
大家都记得松鼠的可爱,但未必都关心它们生活的艰难。结巴每日在路边骑车,见到松鼠的尸体,觉得这些生灵和他一样,过路要冒生命危险,自己有义务为它们收尸。据他的观察,松鼠并不都是直接葬身车轮之下。它们过路时总疾速跳跃着前进,能跳一尺来高,所以常常是被车身撞飞之后内伤致死,摔在路上才会被后来的车辆压扁。结巴给自己的任务是在它们被压扁之前收个全尸。若是已成了肉饼,他也看不出那是只松鼠,而且还需要一把铲子。公寓边连接学校和高速的岔道两侧都是树林,有几个带坡的弯道,车又开得快,所以结巴不时就能捡到一只松鼠。那些松鼠是他拎着尾巴装进袋子里的,在他眼中就像睡着了。
胡熊和结巴同路之后,常常目睹这些细节。做这件事是要冒生命危险的:若是有车从弯道后面出现,见结巴扔下车走到路中央,总会踩刹车打轮狂按喇叭,换道经过他时司机还可能会瞪眼挥拳。后来结巴改进了捡松鼠的方式,看见远处路上有具小尸体,便会骑车跃上路面,整个身体离开车座,蹲在左边的车蹬子上,一手扶把,一手拽着尾巴提起小尸体,再跨回座位上。结巴说他小时候就骑他爸的二八载重自行车,因为人太小,只能站在一个车蹬子上骑,所以这不算特技。
结巴的书包里总有些黑色小号垃圾袋。如果在教室里看见他,你就该知道,一起上课的除了一群年轻人,可能还有若干松鼠。结巴包里有了松鼠,晚饭前就会去把它们埋掉。他的松鼠公墓建在公寓后山上,两座高压线塔间,被挂有 “高压危险 ”的铁丝网拦着。结巴估计这是公家的地,在此刨坑不会被人开枪打。而且这些高压线塔估计会立几十年,庇护这些安息的小生灵直至它们化为花草。结巴刨坑时一言不发,把松鼠放下去后会撒一把上山路上捡到的坚果。山顶的风不小,总吹得人眼泪汪汪。胡熊从大城市回来后一直喜欢爬山,山上风景不错,他乐意陪结巴去转转。山顶没什么树,能看见四野里沉浮的丘陵和隐现其间的公路,校园的钟楼,广场旗杆上的国旗州旗和校旗,教堂的尖角,加油站亮黄的牌子。山脚下的公寓像几个火柴盒。红色的火鸟停在水泥走道的尽头,像个火柴头。
这就是美国。胡熊站在山顶时总喜欢往西南望去。看不见城里的高楼。因为地球是圆的,即便空气没有污染,也望不见几百里外的风景。高压线塔像一队巨人,高举着一条横亘在苍天下的龙。这让胡熊回忆起童年春节耍龙的景象。此刻这些巨人和这条龙冻结在滚动的丘陵上,形销骨立,自有一种威严。电就在这条龙体内流着,顷刻间就能抵达千里之外。劲风无休止地吹着,吹得他突然感到一种永恒。
结巴用湿润的新土覆盖松鼠。胡熊看着他,觉得这举动自有一种神性。结巴显然成了这些松鼠的神。黑色垃圾袋在石头底下抖几抖,猛然掀翻压迫,腾空而起,鼓足了气,像一个黑色的胖精灵,旋转着,摇摆着,向远方飞去,片刻之后已经变成一个黑
点。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