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儿，结巴突然想起来，赶紧整理一下仪容是要紧的，于是进了卫生间。这便是柔嘉每天用的卫生间。结巴像松鼠般四下张望，捕捉着空气中微弱的芬芳，虽然他知道那香气来自空气清新剂。他站在洗手池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出门前请老王理了发，刚才借胡熊的梳子在后视镜里梳了头，所以还算整洁。他凑近镜子，咧开嘴检阅了牙齿，耸起鼻翼勘察了鼻毛，又往手心呵口气测试一下呼吸。昨天上午刮胡子刮得特别卖力，如今皮肤还隐隐作痛。他把衬衣上的第一个纽扣系上，望望镜中，觉得不自然，又解开。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脚步和熟悉的人声。结巴的双耳腾地竖起来，就像一只觉察危险的兔子。全身神经似乎有电流通过，所到之处，肌肉都跳动起来。胡熊昨晚在车上告诫他，要热烈拥抱，要眼疾手快，要不由分说。他当时暗想柔嘉肯定不喜欢这样，而且胡熊爱讲笑话，但如今机会就要来了，他却觉得这不是笑话，经年的渴望在他手臂上集聚了不安的力量，这力量令他完全六神无主。他转身拉开门冲了出去。
柔嘉和客人刚好在走廊里驻足说最后几句话，被卫生间里蹦出来的生猛小伙子吓了一跳。柔嘉认出是结巴，笑了笑，向半敞门的办公室摊开手，用英语说让他先进去坐着稍等，等她把客人送出去就回来。结巴看着多年未见朝思暮想的身影就在眼前，面带微笑，恍惚觉得是在梦中，而时间就此停顿。直到血液恢复循环，脑子转过弯来，想起热烈拥抱的事，发现眼疾手快已经晚了。他盘算着不由分说上去就搂住她，又觉得当着别人的面有些不妥，更何况人家是柔嘉的顾客。她一身套装如此严肃，让他想起威严的英语老师。总之，就在踌躇的这一刻，她已转身陪客人向外走去。拥抱的可能性转瞬缩减为无限小。
柔嘉的气质举止比结巴想像的要成熟得多，和她相比，南希像是个中学生。结巴坐进办公桌前面属于客人的扶手椅，用裤脚擦擦自己鞋上的泥点。这些泥点来自远方。柔嘉带领南希回来了，在办公桌后面收拾文件递给她，看不见这个小动作。结巴一时无话，看完了鞋就开始东张西望。办公室比想像中的小，没有花草，没有任何装饰，但东西不少，连文件柜顶都是装订成册的文件，快要码到天花板。很乱是不是？柔嘉笑道。我没有收拾的习惯，南希也好不到哪儿去，是吧？她边说边瞟南希一眼。所以就变成这样了。呵呵，不过我们两个都记得什么东西放在哪儿，所以这样也好。
目送南希离开，结巴终于安定下来，不用再说结结巴巴的英语。柔嘉说了很多关于自己工作的事。看得出她的事业心很强。原先在外环边上的一个小广场，后来有了钱，就搬了进来。环境好些，连吃饭都很方便。柔嘉说。要是忙起来，南希每天也都会叫不同的外卖。待会儿一块儿吃饭吧。对，你今天住在哪儿？
结巴怔了一下，说自己和朋友同来的，计划一起去住汽车旅馆。其实他也说不准胡熊会住在哪儿。也许此时胡熊也正和表妹对话，也许他们晚上另有安排。也许应该对柔嘉说，他的同学是来找姑娘的。但这样是不是又显得有暗示性？
没地方住的话可以住到我家去。柔嘉一句话就终结了结巴剧烈的心理活动。去年才买的新房子，三千尺。柔嘉说。结巴虽然不知道三千尺是何概念，但想到晚上能和柔嘉多待些时候，自然欣喜若狂。二人又随便聊了几句，南希告知有客人来，结巴便说自己约了胡熊吃午饭，柔嘉说这样也好，便起身送结巴出门。结巴捧起冰盒时柔嘉问这是什么，他说是帮乡下同学采购的食品，他们什么都缺。结巴拿定主意，晚上到柔嘉家里再呈上雪瓶，她家应该远比这办公室更温馨，而且有冰箱 ……
你肯定是要回来的啦！结巴推门离开时，南希也不顾有客人坐在沙发上等候，用欣快的喊声从背后追过来。
胡熊在古都门外的停车场上转了一圈，还是没见到那辆蓝色兔子。上午进城后，他先带结巴直奔晓野兔子的公寓，转了两圈也没找到她的车。晓野兔子在电话中从未提到自己换了车。也许改乘公共汽车，怕他担心，所以没提？胡熊想着，推开那扇玻璃大门。他想像着晓野兔子在餐馆里认出了他的车，早在门后面恭候了。
但欢迎他的只是门后的电子娃娃。午餐高峰刚开始，大半个餐馆都坐了人，一位女招待在点菜。从体型和发型能认出是圣子桑。午餐总需要两人招呼，另一位想必在厨房里。安迪在寿司吧后面忙碌，但听见门响就照例大声招呼。他定睛细看，见是胡熊，愣了一下，随即笑逐颜开，指着吧台边的空位示意胡熊去坐，俨然还是老板的架势。放假了出来玩啦？安迪说着，手里活儿依然不停。
厨房的门开了。胡熊一下子站起来，看见的却是个长脸姑娘。安迪是机灵人，立刻就明白过来。兔子辞工一周了。她说要去上学。安迪说话时眯起眼，应该是芥末酱熏的，但眼角却含着笑。
上什么学？胡熊脱口而出。
你不知道？安迪笑道。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晓野兔子在电话里从没提过上学的事。胡熊在大脑中调出电话记录检索分析时，有人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世上能这么拍他的只有一个人。胡熊回头，果然是圣子桑。拿
到全 A了吗？她笑眯眯地说，眼镜后面射出和蔼而有神的光，像是退休的中学班主任。
胡熊点了几片三文鱼和一份天妇罗 ——他觉得这东西没什么吃头，但还是很想念。安迪又送了他一瓶朝日啤酒一碟海带沙拉。精致的小碟以前没见过，他拿起来多看了几眼。
新买的！替你的老墨摔了好多东西！安迪抱怨说。还是喝多了来上班！后来我雇了个女老墨，说是他妹妹，很勤快，厨房里外擦得干干净净！
胡熊边吃边听安迪唠叨，想着接下来的计划。离开前，他重访了卫生间。确实很干净。空气中是另一种浓郁的香气。当初那瓶薰衣草味的空气清新剂早该用完了。厨房后门上仍然写着闲兔兔进。勤劳的女老墨竟然没把辣椒酱擦掉？也许是因为不识中文。但是安迪也不管？他凑近细看，发觉辣椒酱早没了，那些添加的笔画是用红色圆珠笔写的。胡熊张开嘴定定看着那两点，就像看着一对红红的兔眼，过了好久才突然醒来。他推开门向厨房里张望。堂哥正在指挥比他矮两个头的女老墨做事，嘴里噼里啪啦蹦着西班牙语，装便当的漆木盒子摆了一桌。看起来他情绪不太好。此时堂哥也发现了他，一脸狐疑，像是见了鬼。他挥挥手，偷笑着合上门，走到前厅与安迪和圣子桑打了招呼，向长脸姑娘点头示意，匆匆离开了。
欢迎您再来！出门时，电子娃娃的声音照例响起。门边的假山依然流水潺潺，池里有鱼儿灰黑的影子游弋。
胡熊回到晓野兔子的公寓，缓缓巡视所有停车位，仍然没找到那辆蓝色小车。他把车停在公寓对面。后视镜里看不见二楼的那扇门，但能看见几阶楼梯。夏天的第一个夜晚，他也是停在这个车位。周围一片寂静。跑了很久的火鸟终于又能歇口气，空调出风口中散发引擎的热气，胡熊就着这热气暖手，回想当初被蚊子围攻的场面。被风追逐的落叶从巨大的引擎盖上跳跃而过。树只剩下枝丫，灰蒙蒙的天空格外开阔。刚才安迪说他来得不巧，上周末还八十几度，好多人穿 T恤，嘿，这两天突然又冷下来！他说他在这儿待了那么多年，还是头一次。
上个月晓野兔子收到礼物，打电话给他，说邮箱里除了垃圾邮件，总算有东西啦！那次通话很短，她说了声谢谢您，认真得像是在电话那头穿着和服鞠躬说阿里嘎多，胡熊一时无言以对，二人沉默了一阵，似乎都在等对方说些什么，直到她说有客人来了，以后再聊。但从此再没打过来。胡熊一心想给她惊喜，所以也没再打过去。她自然不会是因为兔子变成猪而生气。但怎么会失踪了呢？上什么学？去哪儿上学？
这时，胡熊恍惚看见有个身影在后视镜里一闪。他回过神来，只见一个男人大步走向离自己两个车位远的皮卡。胡熊有些困惑。他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从二楼的哪个门出来的。他推开车门，正打算上前询问，男人已经倒车出来。与此同时，公寓二楼那扇曾属于他们的门开了。一个满头卷发的女人出来，怀里抱个孩子，锁了门走下楼来。女人长得胖，把钢架的阶梯踩得呯呯响。
胡熊见胖女人盯着他看，才意识到自己在发呆。他迅速把脚缩回车里关上门，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男人把车开到楼梯口，招呼女人和孩子上了车。胡熊在后视镜里看见妻子向丈夫指点了一下，丈夫歪过头张望片刻，一半警惕一半好奇。也许是因为自己的车太酷？皮卡发出轰鸣，一家三口扬长而去。
胡熊知道这公寓已经彻底成为往事，再也回不去了。但既然和结巴约好在此碰头不见不散，便继续在车里等。他已经有了思路，心里激动，于是下车走上二楼，从开着的百叶窗里往里张望。墙上的足球海报显然是刚贴的，因为贴得不稳妥，一个角已经打卷。自己曾睡过的地方倒着一架婴儿车，零件、工具和说明书散落周围。旁边是一个四脚朝天的小桌子，腿还没装上。墙角堆着几个用胶条封着的纸箱，上面码着成袋的卫生纸和几打衣架。这家人显然刚搬进来。
接着，胡熊发现了晓野兔子的书架。它躲在角落里，上面放些大大小小的鞋子。他还隐约看见有个床垫竖在卧室墙边，像是晓野兔子的。也许是错觉。但这书架肯定是她的。她显然已经抛弃所有辎重轻身上路了。
胡熊到公寓办公室向管理员打听了一番，又走到围墙边，爬上垃圾箱往里看了看，希望能找到晓野兔子留下的痕迹。她搬不动大件家具，就都撂在门外，又被新住户捡回
去。但她总会清出些垃圾。箱里只有一堆被雨水浸透的垃圾袋。这时他发觉结巴远远站在车边等候，便跳下了垃圾箱。
胡熊对结巴说晓野兔子前天刚搬走，没留下任何新地址。他说他打算今晚就回去。听说结巴今晚要住在姑娘家，他以圣子桑的手法拍拍结巴的肩笑道，那我可就放心地走了啊！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自己坐灰狗回去。要是不打算回去了，我想办法把你的家当都运过来。
不不，我还要去拿吉他。结巴话出口才感觉说漏了嘴，在胡熊的引诱下暴露了自己内心的罪恶幻想。更何况胡熊的姑娘失踪了，应该照顾他的情绪，说这些不合时宜。但胡熊的心情似乎不坏，他看起来很清楚自己要做些什么。结巴认识胡熊这么久，还没见他情绪低落过，只知道他有很多美好的秘密。
在垃圾箱里找什么？要帮忙吗？结巴岔开话题。
看看旧情书是不是被扔了。嘿嘿。胡熊说。所以当然不能让你帮忙。
十一
胡熊到家时已是午夜。老余穿着秋裤披件衣服下楼，说昨天有个姑娘来找过他。
姑娘长什么样？开着什么车？胡熊发现自己正竭力控制呼吸，维持以往的随意语调。很困难。
长得不错啦。那车，我看了两眼，还真没看出是个什么车，要是老王在，没准能 ……是蓝色的吗？
是吧，车脏得很，像是跑长途过来的，都看不清颜色了，唉哟，你是不知道，这儿前几天的雪，那叫一个大 ……
你告诉她我住在这儿吗？
人家肯定知道，要不怎么会找过来？人家说是老周告诉她你的地址的。看见胡熊破天荒急起来，老余像是捡到了宝，满脸色迷迷的笑。不过胡熊倒是第一次觉得这表情亲切可爱。我说你进城去了。不过我可没说你进城泡妞去了。呵呵。对了，今晚还有姑娘打电话来问你回来没。我只说没有。呵呵，不敢乱说话。谁知道电话里这个是不是来找你的那个？只是听口音像。
什么口音？
没口音。人家是正经的普通话。来这儿几个月，还没听到这么标准的普通话。我本来也说得不错，但都被凯文带坏了 ……
她问我去哪儿了吗？
我说你去时代广场过新年了。见胡熊向他进逼一步扬起眉毛，老余赶紧摆手嬉笑着改口。没没，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因为人家根本就没接着往下问啊。对，这姑娘是谁啊？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碰钉子了？胡熊也不回答，只叫老余和他一起去车上搬东西。老余见到大袋的花椒和桶装酱油，乐得合不拢嘴，搬回客厅后就坐在饭桌边把大包小包挨个嗅一遍，仔细读了标签。真想自己跑一趟啊！不过这些够咱吃一阵了。他说。你说老王他们来借，给不给啊？要不咱先藏起来？这时他才发现结巴没回来，便问胡熊。
结巴今晚开始蜜月，我不想当灯泡，就先回来了。
哎，你们走了之后我还琢磨他怎么没带上吉他。没吉他怎么泡妞？没想到这小子平时不显山露水，还真有一手！
次日，胡熊在家等了一上午，只有老周打来电话，说曾经有个姑娘找他，说这姑娘在校园里见中国人就问，于是便有人建议他去找学生会，结果就找到老周头上。过了中午，胡熊觉得在家死等不是办法，便开车到镇上几家旅馆转了一圈，没找到自己想见的那辆车。想到晓野兔子也许会去学校找他，又把校园各处大小停车场都看了一遍，还进图书馆从一层找到五层。边找边怀疑自己爬楼梯上来时她没准正坐电梯下去失之交臂。胡熊胡思乱想着，自己都觉得好笑，便在五层的落地大窗边坐下歇口气。冬天日落早，把他的影子投到书架上。楼下广场的路灯已经亮起来。放假后校内外都分外冷清。远处通往小镇的街上偶尔有车出没，也都开了大灯。胡熊像是想起什么，腾地站起来，匆匆下楼用投币电话给公寓打了个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