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的门都没进 ——去那儿的路上有家典当铺子,那天门口挂个牌子说新到钢琴,他念头一动就进店逛了一圈,发现要什么有什么,老板背后的墙上还挂着几杆枪,看起来比沃尔玛里的更像真家伙。结巴在角落里一架老式钢琴边找到了他的新吉他。它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碰过,所以店主很高兴能做成这笔买卖,他数着钱,视线跨过眼镜架打量结巴:你是日本人?显然,少有亚洲人进这家店,更别提是来买乐器。
中国人。
弹自己的音乐?
我想是的。
什么样的音乐?
也许算民民民谣吧。
你们中国那也有民谣?
有啊。我想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民谣。
买到这把吉他显然是结巴迄今在美国最得意的作为。他说这琴是国家牌的,很多老布鲁斯艺人都用它,还说它是手工打造,而且产量少,所以即便还在生产,自己也买不起新的。胡熊细看,见这琴面板上是镂空的花纹,虽然有些锈,还被磕伤几处,但依旧很特别。估计是哪位吃不饱饭的老艺人典当的?结巴听了,一脸得意的笑。
这国家牌的声音果然比木吉他洪亮得多。周围的同学们都来看热闹。结巴坐在门边试琴时,美国小屁孩们也在远处张望。凯文嫌吵,说他有考试和测验要应付。我不比你们,个个都是神童哇。结巴面对这把填满神秘历史的老吉他,感觉自己突然成了新手,不好意思在公寓楼之间摆弄,便背着它走得远远的。
胡熊打算每天接送晓野兔子,但她说,这不是浪费汽油吗?小镇看起来民风淳朴,路也不远,自己开车没问题。胡熊便在家做饭等晓野兔子回家。虽然餐馆老板说店里的自助随便吃,但晓野兔子根本看不上那些炸春卷甜酸肉之类糊弄老美的东西,更何况她很清楚这些东西是如何烹制的。哎,您说我如今也洗碗打杂,但饭量怎么也没涨?晓野兔子问。
您体温低,不出汗,新陈代谢慢。
小镇的店关得比大城市早,但晓野兔子要收拾厨房,怎么也要挨到十点多,于是众人每天快睡时还见胡熊坐在饭桌边,守着西红柿炒鸡蛋,望着窗外黑暗的停车场出神。结巴见状,就建议他用这时间学学吉他,自己现在多把琴,有这个条件。胡熊正在恋爱,应该学会弹琴。于是两人常常挎着两把吉他出门,路人都侧目,就像看见了外国远征军。他俩总喜欢在高速公路边的山坡上练琴。胡熊说这儿只有车没有人,不怕吵闹不怕弹错。但不久结巴就发现胡熊心里有鬼。原来在高速边,只要晓野兔子的车在天边出现 ——方头方脑的轮廓和圆形车灯,连结巴都认得出 ——胡熊便魂不守舍,错误百出,结巴觉得有趣,就顺水推舟宣布下课。
有时两人都乏了,结巴便随手弹些自己新学的布鲁斯音乐。他说这些曲子原来是有唱词的,但黑人唱腔他永远也学不来。好在吉他和歌声一样哀怨,不唱也无妨。他还给胡熊讲布鲁斯歌手的事迹。这歌手不在种植园干活,孤身流浪,在十字路口废弃的破房子里暂住。他会酿私酒 ——就是那种被称为月光威士忌的东西,在房后的小树林里竖起两个木桶就可以生产。他每给劳作一天要找点乐子的黑人们弹唱,并把自己的酒卖给他们。很难说他是为了弹唱而卖酒,还是为了卖酒而弹唱,总之观众们都很高兴,因为这是他们除了赌博之外惟一的娱乐。他们喜欢他哀怨的吉他,他们喜欢他哭泣般的歌唱。他算是歌手,但是因为手中有那把亮闪闪的铁壳吉他,所以黑人们记得他是那个弹吉他的人。黑人们在奴隶时代的漫长岁月中,从来不曾拥有自己的乐器,因为那代表他们自己的声音,也就是说,是他们的通讯工具,他们的武器。种植园主无法禁止他们在没有监工的场合跳舞歌唱,但可以禁止他们拥有乐器。后来奴隶制被废除了,黑人们发现他们依然要靠给种植园主干活谋生,但毕竟有那么几个人从土地上直起腰来,背着吉他走向远方,开始另一种生活。
结巴真心向往流浪歌手的生活。贫穷,但无牵无挂,云游四方,给别人带来欢乐。如今自己的生活不是原野,是隧道,在黑暗中只有个远远的出口依稀透着光亮。胡熊说,有方向挺好。胡熊还说,能让一个人快乐就很好了,就像巴克先生,从身边做起,从小事做起。胡熊说自己在这儿学弹吉他,只为了将来弹给一个人听,而不是上台表演。他又问结巴最近电话打得如何?结巴支吾其词,胡熊笑道,看起来电话那头也是个糊涂虫,要不你们的事早该有些眉目了。不过看得出她还是需要你的。结巴听了只是沉默无语。眼睛却在黑暗中闪出光来。南希在送他的路上聊天,说柔嘉怎么也没个男朋友,不像是因为太忙的缘故。南希还向结巴打听柔嘉当年有没有小情人之类的,结巴只苦笑着摇头。如今听了胡熊的见解,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至于是什么,他再细想,依然像梦中的画面一样不能分辨。但如今这梦里来了几个见证人,有了距离和方向,成为一个可以行走的空间。
十三
晓野兔子本来一直打算在中餐馆干下去,说自己闲着也是闲着。方圆十几里就只有这么一家中餐馆,算是难得的机会。
胡熊问晓野兔子为什么来找他时不在家里等着,要立刻到餐馆去打工,难道是上瘾了?晓野兔子说因为住的是旅馆,所以要把每天的开销挣出来。您不要我,我不就亏了?
要有必胜的勇气嘛。什么您不要我我不要您。胡熊拧拧她的屁股。他总劝她不要干了,要她在家好好爱他,再策划一下新家。您这些天全身都是餐馆味儿,洗都洗不掉。胡熊说。虽然是在卧室里,晓野兔子听了脸倒先红起来,瞪他一眼。
您的小心脏还行吗?他用耳朵贴上她的胸口听着。中餐馆里除了老板只有她,所以要干很多杂活。
就这小餐馆?比起古都真是小意思。她笑道。不过我每次洗碗,都想起您去年的熊样,特好笑,就不觉得累啦。
晓野兔子决定不干的起因很简单,有天晚上老板对她说自己和老婆关系不好。次日她便提出辞职了。但老板装做没听见,继续找机会数落他老婆的不好,说是她硬要过老板娘的瘾,他才盘下这个饭店,要不然自己如今肯定是教授了。然后他说晓野兔子聪明伶俐容貌端庄,再干下去肯定是饭馆经理。然后可以再雇两个人来供她调遣云云。
他说他老婆现在整天打麻将,除了管他要钱之外什么也不管。
于是晓野兔子就找机会用沃尔玛外面的投币电话把胡熊调遣去了。胡熊到了饭馆,斜一眼咧着嘴上前招呼的老板,大步走进厨房。晓野兔子见他来了,在昏暗的灯光下绽开笑容。二人相对无言,胡熊知道她有些激动,他也有些激动,所以走上前就吻了她的耳朵。他本想拥抱,只是她围裙上的内容太丰富,是印象派加波洛克。晓野兔子不愿胡熊帮她,他便倚着厨房后门抽烟。不时用眼角瞅瞅进进出出的老板。后来还在后墙根的空调机边撒了泡尿。尿迹在墙上冲得很高,像腾空而起的彗星拖个大尾巴 ——本来还能冲得更高,只是上面有电表和配电箱,可能会触电。胡熊撒完尿,坐在旁边的消防栓上欣赏自己的作品。这时他又想起了去年坐在古都后门外的画面。这家餐馆不卖红酒。连啤酒都没有。
老板把垃圾桶从后门推出来,看看墙上的杰作,什么也没说。
第三天晚上胡熊没进餐馆半步。晓野兔子说这几天胡熊可以去陪她,但千万不要帮她。于是胡熊坐在车里,把车窗都摇下来,音乐开得山响,用大灯照着饭馆的落地窗。玻璃窗反射着两个方型大灯,但还是能看见饭馆里丛林般的桌腿椅腿,还有老板和女招待的腿。前者是野猪在林中狼奔豕突;后者是一只白兔与之周旋。在这些腿后面,隐约能看见收款台前贴的元宝和福字,在灯光照耀下金光灿烂。胡熊坐在车里,感觉春风浩荡着涌过停车场,占领驾驶舱,从领口灌进去。火鸟白天看起来有些褪色,晚上在远近灯光烘托下,还是线条硬朗形体雄壮。周围的店铺都已关门,只有沃尔玛大门里灯火通明,像熔炉喷出白热的光。晚上的顾客不少,估计都是学校师生,他们都会扭头往胡熊这边看。音乐间隙,只有火鸟的消音器像头怪兽在哼哼,回响在环绕的商铺间。只要踩两脚油门,就有把停车场变成飞机场之势。偶尔有人在餐馆进出,也会看看胡熊。他显然更像是这小镇惟一的歹徒,内心充满没有缘由的叛逆,无人知道他在守候幸福。
当晚,晓野兔子解下围裙坐进车里,说老板说了,她只要能找到人顶替就可以走人。她还说,老板问她,你男朋友开的是啥怪车啊?
回家路上,二人决定说服结巴来接替她。这个秘密计划让他们发出了罪恶的笑声。他
们能想像结巴如何把老板搞疯。他们断定老板没有能力把结巴搞疯。晓野兔子说只是忘问老板顶替的人是男生行不行。
结巴需要钱,只是觉得伺候人的活儿自己可能干不好。晓野兔子说这饭馆平日门可罗雀,没什么活儿,他便同意了。但跟老板谈时出现新情况:老板说结巴似乎不是特喜欢做前面,那就专心做厨房好了。晓野兔子不妨继续做到下一周,只做前面,薪水照旧。老板说他近期要重振饭馆,决定多招一个人。目前正在找专职招待,一旦找到,晓野兔子就可以离职 ——当然咯,到时候你可能都不愿意走了。老板神秘地说。
结巴对这个安排很高兴:不用端盘子,不明白的活儿还有晓野兔子随时指点。晓野兔子也满意:一是饭馆里不再孤男寡女,后面有位拿菜刀的师弟,老板自然会收敛;二是活儿少了,还能再多挣几天钱。接下来几天,老板似乎是真的要从头再来。先是请人粉刷墙壁洗了地毯,还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灯笼和对联,把大堂打扮得像过年,又让结巴把厨房细细擦洗一遍,灯泡灯管都换上新的更亮的。他甚至印了六折优惠券,派二人站到沃尔玛门口去分发,还让晓野兔子带一大把去馈赠中国同学 ——她回家转手就扔进废纸篓,说这个折打得够狠,不过让同学们都来吃实在是没面子,生意火了对结巴也没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