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哼,这解释只能算凑合。那你应该也很好奇啦?你有过洋娃娃吗?我怎么会要洋娃娃?我爸每次出差,我都希望他给我带玩具汽汽汽车回来。
男孩子嘛,完全合理。嗯,如今终于开上车了 ……不过我小时候拣垃圾,倒是捡到过洋娃娃。哈!为啥要捡垃圾? Nora转过头来睁着大眼睛。公益活动?志愿者?呃,就是为了好玩儿吧。不过其他捡垃圾的小孩子都是为谋生。他们都穿着破鞋,而且也不穿袜子,所以我根本没有笑话你穿破鞋的意思。他们背个竹篓,拿根带弯钩的铁条,看见想要的就挑起来扔进背篓里。有很多时候他们要背背背着他们的弟弟妹妹,就会拎个大麻袋,把东西装进麻袋里。他们都喜欢捡啥呢?酒瓶子,书报纸张,废铜烂铁。拿去换钱。听起来像是环保先驱。但他们只是为了换钱。他们很穷,穷得没法上学。他们根本就不知道环环环保是
什么。
我能想像他们的生存状态,但他们的做法客观上也是环保的,不对吗?既然你们那儿有回收的工厂。 Nora看了结巴一眼。没错,但假如你站在垃圾堆边看着她们,脑子里根本不可能冒出环保之类的词。他们
是上学的年纪,但却整天在垃圾堆里捡破烂。他们只想活下去。一个只想生存的人不会想到环环环保。我当然支持环保,但我认为没必要把一种西方的价值观强加于那个场景 ……
我没有强加。 Nora把腿从栏杆上收回来,盯着结巴。而且我不认为环保是属于西方的。它是和人类历史并存的问题,全球性问题,因为大气和海洋在循环 ……
世界很大,你说的循环很慢。中国作为世界工工工厂,很多地方没有蓝天和晚霞,但
这儿有。那么,你的意思是我看到晚霞,应该有一种负罪感,因为我的鞋是中国造的? Nora皱起眉头。听说那些捡垃圾的孩子们,也应该内疚?
呃,我我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有所了解。
我不是正在了解吗?我不是认识你了吗?难道要我在一个晚上知道全部内幕?你就不能有点耐心?结巴一时无言以对。过了一阵, Nora说:累了。我要回家了。我去结账。结巴说。我早结了。希望你今夜有负罪感。 Nora说着起身便走。结巴在她身后默默跟随到街
边,看她推起车,头也不回地骑走了。他在路边目送她的身影消失,感觉似乎坐了一
天过山车。结巴有几日没去唱片店,倒是去看了柔嘉,照例和南希共进午餐。他告诉柔嘉自己认识了一个女孩。他觉得不该瞒着她。是个唱片店店员,免费借我唱片,还去酒吧坐过。她是个辍学的大学生,正在攒攒攒钱准备重新念书。
不错。柔嘉淡淡地说。有个人管着你挺好的。结巴听了柔嘉这话有些迷惑,怕她误解,便继续说了那一夜和 Nora吵翻的情形。翻垃圾堆?你还有过这种经历?我怎么不记得了。柔嘉笑道。老美就是这个架势。了
解不多,但态度不少。对,你刚才说 Nora就是上次那个发传单的女孩?做了些事,当然自认为更有发言权了。
干嘛不把她带来?我们很想见见她,是不是,柔嘉?南希笑道。
我猜是你想见她吧。你不觉得这桌子上姑娘太多了吗?结巴应付不过来的。
没戏了,看起来我们已经闹翻了。结巴喃喃地说。我这种性格和人闹翻还真是不容易。
嗯,这点我同意。柔嘉笑道。结巴这个人比较难缠。
过了几日,结巴忍不住又去了唱片店,进门后不敢往收款台看,低头直接扎进店深处开始翻。过了好久,收款台那边依然没动静。结巴这天怀揣一百块钱,想着若是和 Nora已经到了断交的地步,自己可以理直气壮拍出这一百块钱,从此开始真正买唱片,以后还会经常光顾。但他挑来挑去,发现今天毫无心情购物。
日头西沉,结巴听见收款台那边有调弦的动静。几个东倒西歪的和弦之后, Nora的声音飘了过来。
我和他们不一样但我能装太阳走远但我还有灯白天完结我很快乐我觉得很没劲但也许很高兴
结巴听得出吉他没调好,但没有声张。也许这是她的诡计。他捧着自己挑出来的几张唱片,坐在墙角的箱子上。
我心已碎
但我有胶帮我吸入与你同疗我们四处漂浮云端玩耍然后跌落一同宿醉
结巴听得有些呆了。他觉得 Nora的声音像一只无力的手,抓住他的心,一起沉下去。
肢解太阳坠入睡眠心愿不再灵魂廉价领会教训祝我好运抚平伤痛请唤醒我
我和他们不一样但我能装
我想我快乐我想我很沉默我想我很沉默我想我很沉默
在长久的寂静中,结巴感到一种慌乱,仿佛面对一位坦然赤裸的姑娘,想有所表示却又不知所措。
音响里传来轰鸣。涅磐乐队的原唱。结巴对店里的存货了如指掌,却从没见过这张《回到子宫》。新货?结巴能听见 Nora伴着音乐一起小声唱。他撂下手中挑了大半天的唱片,起身径直向收款台快步走去。
我要要要买这张唱片。结巴指着唱机大声说,伸手示意 Nora把音量关小些。这张唱片很贵的! Nora嚷嚷着,没有要关小音量的意思。结巴闯进收款台,把唱头拎了起来。
这—张—唱—片—很—贵—的! Nora的声音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异常响亮。多贵?九十九块九毛九!结巴笑了。他亮出那张百元大钞。哈!哪来那么多钱? Nora嚷嚷起来。你还欠我酒钱呢!二十分钟后,二人又坐在酒吧外的露台上。结巴举着百元大钞去买了酒,与 Nora相
对沉默。虽然还未正式和解,但这沉默已经很舒适。几天来的莫名焦虑迅速在夕阳中
蒸发,化为晚霞。过了不知多久,结巴感觉小腿被 Nora的脚尖拨了拨。喂,洋娃娃的问题还没说完呢!她说。
呃?你还想知道什什什么?结巴皱起眉头。他感觉天突然阴了,要下雨。
把洋娃娃带回家藏在床底下了是不是?
我把洋娃娃送给了捡破烂的小姑娘。她把它给了背上的小妹妹。她们都很高兴 ……但我记得她们有些不好意思而且慌慌慌张。结巴停了停,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我想这是因为我和她们是不一样的人 ……从打扮上就能看得出来。我的脸也干净得多。还好,她们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垃圾堆里翻了一阵儿了。而且我给她们的是一个脏兮兮的洋娃娃。如果是个崭新的洋娃娃,她们恐怕就不敢要,而且会怀疑我是坏坏坏人 ……
结巴听见 Nora的笑声,抬头看见她眼里亮晶晶的,映着最后一抹余晖。她不好意思地又笑笑,迅速用手背抹掉泪水。别误会,我没觉得你讲的故事很悲惨! Nora说。我只是感觉你给她们洋娃娃的画面挺真实的。我喜欢通过你的眼睛和记忆去看那一切。特别是当我想像你也在画面中,一切都更容易理解。
结巴无言以对,低头看自己的鞋子。
说说你在垃圾堆里都捡到啥了吧。除了洋娃娃。
这个,我要好好想想。结巴抬起头来。他从没觉得回忆如此有趣。他挺直腰活动了一下身体,就像准备长跑的运动员。我捡到过一瓶松香。你知道松香吗?女孩们可能都不知道。焊接电电电路的时候会用上。我捡到过好几个破铅笔盒,把里面的磁铁取出来,上课时玩,玩了好几年,直到被老师没收。还有一次捡到一把弹弓,还附送一百多子弹,估计是某个倒倒倒霉孩子被老妈搜查了。
我对垃圾堆发生了兴趣。 Nora笑道。没准今晚我会忍不住去翻公寓的垃圾?
当心,这儿的垃圾桶像个集装箱,进去不容易,进去了出来更不容易。我可不想你被困在里面晒晒晒成肉干。再说垃圾里有很多可可可怕的东西。
啥东西?说来听听?动物尸首? Nora扬起眉毛。
卫生巾。用过的卫生巾。总能吓吓吓我一跳。长大些之后才知道那是什么。
Nora大笑,树上的鸟儿都惊飞了。
那天晚上 Nora不客气地让结巴不断去买酒。二人喝了不少。我肯定买不起《回到子宫》了。结巴最后一次把酒递给 Nora时说。
《回到子宫》是我自己的,不卖! Nora笑道。真是我自己的,放在店里,想听时就听听。为什么不在家里听呢?那种音乐适合一个人听吗?嗯。结巴点点头。我有一阵也总听它,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写这么惨惨惨的歌。哎,
店里不也总是你一个人吗?
这是家唱片店。店里的一切会暗示我,那只是音乐 ……Nora喃喃地说。再说今天你不也在吗?好吧,以后只有我在场时才能听。结巴说。 Nora点点头笑了,鞋尖轻轻拨了拨结巴:喂,你今天怎么变得这么独裁了?不过这
样好,直接一些,更讨姑娘们喜欢。当晚结巴想送 Nora回家。午夜了,一个姑娘家,独自骑车太危危危险。那上次呢?就让我在气头上独自上街?不怕我被车撞了?
看你上次怒火冲天的样子,我怕车被你撞了。
当晚 Nora还是没让结巴送。她说骑车三分钟就能到家,这一片都是老居民区,还算安全。结巴回家躺在床上,眼前又出现 Nora跨上车精灵般消失在树丛后面的景象。他望着窗外在夜色中航行的大楼,回味这快乐的一天。 Nora指点得对 ——这快乐和自己的直接好像确实是有关的。也许应该对柔嘉直接一些?
结巴总算把夏天等来了。他一直惦记着柔嘉的生日,出国前特意买了一条蜡染布的蓝花裙子。他还记得自己在服装店女装部鬼鬼祟祟的样子。年轻的女店员问他是不是给女朋友买衣服,他红着脸点头。被问到女朋友的身材时,他不好说不知道,便随口说和你差不多。女店员听了,笑得可爱。也许是客少,闲来无聊,她径直拿了裙子到更衣室换上,出来把结巴领到落地大镜前,招摇着转了几圈,转得他鼻尖冒汗。
那天,柔嘉和南希宣布要去南沙滩看看。
那种地方适适适合柔嘉吗?结巴问。他一直都记着她对仓库的评价。而同性恋夜总会显然比仓库更出格。
我们早计划着要去啦,一直都在等你!再说今天是柔嘉的生日啊。南希说。等你当我们的保镖!晚上先到我家集合。你们都要打扮起来!
我这身全黑,不行吗?结巴问。他一直都习惯穿黑 T恤黑仔裤。
不行不行!裤子还凑合, T恤绝对露怯。 T恤,棒球帽,短裤,肯定会被围观,然后被保安轰出来!南希冲他挤挤眼睛。别担心,一切都交给我,你们最忠诚的助理。
嗯,我的问题更严重。我就指望你了。柔嘉温和地说。
三人计划早些下班,柔嘉开车把二人拉到南希家准备,再一起去南沙滩。午饭后她让结巴在自己办公室里歇息,说今天特意没有约客户,自己做些文书工作。结巴借机呈上了礼物。
你觉得我穿裙子合适吗?柔嘉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把裙子抖开看了看。不过倒是很漂亮。这是结巴第一次听见她的赞美。
肯定合适。你还是那么苗条。我特意挑了小号的。结巴预料到柔嘉会这么说。她永远都穿着套装。但即便如此,结巴也能想像她的身体。办公楼下的走廊有个风口,柔嘉每次走到那儿,衣袖和长裤飘飘,显出线条来。虽然瘦了些,像个男孩子。也许是和南希并肩而行造成的错觉。
我是说没机会穿啊。柔嘉笑道。
周末穿着玩儿呗。结巴说。但他也明白,柔嘉周末加班的时候越来越多了,连南希也被叫来加班。南希说有加班奖金有免费午餐,这么干下去,学费很快就会凑够,而柔嘉的意思是她做得越久,经验也越多,还建议她先买辆新车 ——今天午饭时她们还在讨论这个。
先收起来吧。南希进来看见,恐怕就要抢走了。我看她穿倒是挺合适的。
她太胖,而且不适合这个颜色。结巴觉得柔嘉似乎没有完全理解他的苦心,需要暗示一下,便道:我其实挺想买个蜡染布书包,但没找到。
那种书包我以前不是有过吗?你的记性也不好了。柔嘉笑道。这微笑让结巴想哭。
南希家住在城里的小机场附近,房子比柔嘉的旧得多,只有一层。客厅通向后院的门口坐着个老奶奶,但南希并未介绍,径直带二人进了卧室。
先收拾结巴吧!容易些。南希对柔嘉说。
柔嘉笑着点点头,在卧室里东张西望。她在车里说过,这还是头一次来南希家。结巴看得出今天她有些反常。有些激动。结巴也挺兴奋。今夜也许会发生些什么。
南希把结巴带进卫生间,命令他坐在梳妆台前,从壁橱里拿出了理发用具。你这头发我早看不顺眼了。南希说。我就随便给你修修,很快的。要不把 T恤脱了?好清理。
结巴迟疑片刻,脱了 T恤,他在镜中看见自己的胸是白的,脸是红的。南希在后面肆无忌惮地打量他,像在博物馆看雕塑,微笑一阵又发现自己还穿着套装,拍拍脑袋到卧室换了件睡裙进来,拿起理发推子便在结巴头上开工。她的双峰在他后脑勺边轻轻跳动,手指每在他的头和肩膀上碰碰,都有点触电的感觉。真乖。南希不时会小声表扬一下。幸亏柔嘉还在卧室里。她正盘点着南希衣橱中所有的内容。南希也不遗余力地介绍着每件衣服,小小的卫生间里灌满了她的声音。柔嘉终于对女人味发生了兴趣。结巴暗笑。
不久,柔嘉似乎看完了衣服,走到卫生间门边。结巴的脸又红了。柔嘉说想翻翻南希的相册,然后便按她的指点找出相册,坐到桌边,在沉默中细细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