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所以那时候热带上空的云特别多特别美。这些云会飘向两极,下暴雨。整个温带一年四季都是雨季。真他妈抑郁是不是?但我喜欢下雨。我穿着亮红色的雨鞋,打着把黄伞。我想念阳光的话,就乘船顺流而下去热带。那时早就没有汽油了,但是大陆上有很多从温带流向热带的大河。只要有条船,两天就能到热带,就像从黑夜到白天。如果我在热带待烦了,就会坐热气球和那些白云一起向温带出发。我的热气球是黑色的,所以能吸收热量自己飞起来。呃,满天黑气球不太好看是不是?可以是红色的或是紫色的,或者是巧克力色的?气球到了凉快些的地方就会自己降下来。
你升到空中之后,也该被烤烤烤熟了吧。
哈!原来你在听。我以为我还是在自言自语呢。好吧,我被烤熟了。人类早晚会被烤熟,或者被冻死。那个律师说的也对,热过了这一阵就是下一次冰期。那又怎么样?我们都死了,地球是企鹅和北极熊的天下。也许还有鱼虾,海豚,海豹,海狮。它们
还是要互相吃来吃去,都活得挺高兴。大鲸鱼们也很高兴,因为再没有船只追着向它们发射鱼叉了。也许有少数人类乘飞船离开,在太空流浪。在他们的望远镜里,地球是一个白色球体,但已经不是上一次冰期的地球了。冰层下面是废塑料、重金属和核废料。人类移居到另一个星球,用几千年的时间建立自己的文明,花几千年时间把它变得美好,再用一两百年去毁灭。然后又移居到另一个星球。人类就是宇宙里一帮不讲卫生的流浪汉。
你恨人类吗?不恨。我爱他们。包括你。 Nora决定去酒吧庆祝自己复活,也算向结巴赔罪。二人在酒吧坐定,结巴突然想起什么事,说:我可能要出门了。去看一个老同学。谁啊,那么重要。 Nora扬起眉毛。你还记得一个叫萍儿的姑娘吗?她到美国了。对,你说过你们仨在高中的故事!她不是早嫁到南方去了吗?应该有孩子了吧。她离婚了,从香港到了温哥华,又到了西雅图。柔嘉告诉我的。她已经去看她了,而
且已经去了一个月。这个工作狂连工作都不要了? Nora眼珠转了两圈。可能你们都是喜欢伟大友谊的人。
两个失散很久的女朋友见面聚聚,挺好的。但一个月可有点长。这个季节的西雅图还很冷,没人会去那儿度假。怎么,你想去凑热闹?我本来没这个打算,但她现在都不接我的电话了。
其实你要去找那个女人,我也不反对。嗯。要不我和你一块儿去?她突然睁大眼睛扬起眉毛。
结巴也睁大眼睛扬起眉毛。
别那么夸张行不行? Nora笑了。嗯,我其实想趁机出门转转。这几年哪也没去憋死我了。而且我打算很快去外地念书,再不玩就没时间玩了。
真打算去念书?结巴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嗯。其实我很自私,就是想搭你的车出去玩。没车啊。想想看,从这儿一路玩到西雅图!终于可以去看柯特 ·科本的那座桥了!当年我就和约翰说过,要他带我去看那座桥,结果他说我是小神经。哼!
难道咱们不是飞过去吗?开开开车要好几天吧。
咱们??哈哈,你同意了!
呃?好吧。但为什么要开车呢?作为环保主义者,你不觉得浪浪浪费汽油?不是说应该多用公共交通吗?
咱俩同车,它不就成了公共交通了?傻子! Nora的脚尖在桌子底下拨拨他的腿。再说我们不是要到处转转嘛,从天上飞还转什么转?你怎么到这个时候还较劲?想当原教旨主义环保者?那还不如自杀算了,为人类节省资源。
结巴笑了。自从来美国之后,一直被困在这座城市里。他也曾想过和柔嘉一起出门去玩,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也许是从上次飓风开始,他就常想像和 Nora一起出去玩是什么样子。 Nora就像这城市里的松鼠,只习惯在城市的小街上窜来窜去,不知道她出远门会是什么样子。
嘿!傻乐啥呢? Nora的脚尖又碰碰他。咱们路上吃什么?难道吃快快快餐?我没说不能吃快餐啊?我又不是原教旨主义素食者。为了你,我就忍忍吧!睡觉怎么办?结巴踌躇一阵,小声说。哈哈,我还以为你要日夜兼程呢。当然是想睡就睡啦!另外,我要提醒你,我可不开
车,别指望我和你轮换着开车睡觉。不过,你要是想省钱不住旅馆我也没意见。搭帐篷野营,或是睡你车里都行,但要睡觉的时候,一定得找个安静的地方停下来。想想,我们开上一条无人的岔道,仰望星空,呼吸凉爽的山野空气,在万籁俱寂中进入梦乡 ……感觉如何?
你真的要去上学吗?结巴感觉灵魂从躯壳里钻了出去,漂浮在那样一个清新的星夜
中,但张开嘴,问出的却是这句。对啊!趁年轻,赶紧对人生有所计划。说实话,这么混着,你看我整天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其实我很心虚啊!
好吧。那我就陪你出去玩玩,然后好好收心上学。结巴笑道。什么?明明是我陪你出去玩。不对!是陪你去追女人,哈哈。嗯,要是没追上,想自杀,你可要拦着我。结巴发现自己竟然开始说俏皮话了。嗯,我早知道这个秘密使命。 Nora凑过头来,压低声音说。
通向洛矶山脉的高速公路穿过几百里无人烟的荒原,是全国连广播都不覆盖的惟一地区。但因为是南方的大动脉,路况良好,每小时八十五里的限速是全国最高的。不过结巴竟然没有超速。这次旅程不是游玩,而是要了却一件心事。他也不想让 Nora担心——如果说他希望柔嘉成为他的情人,那么 Nora已是他的亲人。他正驶向柔嘉,为给过去一个交代;同时他拉着 Nora飞奔,像是要把她从她的上学计划中劫走,改写未来。
出了城, Nora照例把靠背放倒,伸直腿,把脚搭在仪表板上,白皙的皮肤在正午阳光下很惹眼,超车时司机们都往这边看。长途旅行的人都应该把脚抬高,这是基本常识。 Nora说。再说这是我最后一个假期了,饶了我吧。于是结巴就看着 Nora的脚缓缓经过桥梁,电杆,仙人掌和丘陵。你的脚真够大的。结巴说。
你是恋脚癖吗? Nora问。当然,你可以不用回答,嘿嘿。每个人都有他们的小秘密,这也是生活变得有趣的原因。她把腿收起来,伸手在后座上摸了一阵。巧克力发高烧了。她笑道。呃,已经变成了现代雕塑。她扯下小块软软的巧克力塞进结巴嘴里。对了,愿意陪我去看爷爷奶奶吗?
他们在哪儿?我从没听你提起过啊。就记得你老说自己是乡下来的柴柴柴禾妞。
嗯。就是因为很久没提,所以突然很想他们了。他们住得不远,顺路。其实我本来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去看看他们,但想到就要去很远的地方了,一去就是几年 ……
那,咱们这算是 ……专程去见他们?我什么正经衣服都没带啊。结巴突然觉得这次旅程的目的越发不明不白了。
哼哼,啥时候注意起打扮来了? Nora笑道。没关系,会有办法的!
穿过丘陵和荒漠,大片台地奔涌而来。洛矶山脉的余支已从地平线上抬头, Nora的故乡小镇便坐落在山脚下。她的爷爷奶奶至今还住在老房子里。结巴打算先找个加油站的卫生间洗洗, Nora却改主意不打算见他们了,说自己当初年幼无知和他们吵了架就走,现在还没混出来,所以没面子。要不你替我去见他们? Nora笑道。二人决定进镇转一圈就溜,结巴可以开开眼, Nora也好在他掩护下怀怀旧。说不定可以远远看看爷爷奶奶,还是挺想他们的。 Nora说着,翻出结巴的墨镜戴上。
车下了高速转上支路。 Nora说还要开三十里。她说这路差不多算是石油公司出钱修的。以前是条土路,要走一个多钟头。自从镇外油井喷油后,全县税收猛增好几倍,原来只有几个街区的小镇也壮大起来,面向石油工人的服务业创造了不少就业机会。理发店,餐馆,洗衣店,甚至有了两家酒吧。邮局也从杂货店角落里的柜台搬进了营业厅。连教堂都有了钱,内外翻修了一遍。小镇的居民都很高兴,自然也包括爷爷奶奶。小时候奶奶给我讲过当年打出石油时的场面。 Nora说。当时他们在井架边放礼花,奶奶说她以为是枪声。爷爷也记得,说那场面看起来挺漂亮,但也挺危险。奶奶一辈子只去过几次大城市,所以看到放礼花还是第一次。她对枪声倒不陌生,因为这儿差不离家家都有猎枪,防狼。
现在应该没有狼了吧。结巴看着天边林立的油井说。估计早被吓吓吓跑了。
是啊,如今这也算人口稠密地区了。 Nora说。嗯,我是说和几十年前相比。那时这个县差不多是美国人口最少的县吧。
二人聊着天就进了镇。 Nora让结巴注意交规,免得被警察抓。她说这镇子太小,警察不好意思抓邻居,好不容易等来两个外地人,肯定会被盯上。果然,很快就看见有警车在路边蹲守。看看,连警车也鸟枪换炮了。 Nora笑道。我爷爷当年就是警察,
但最近的警察局在十里外的大镇上。那时候,报警要到小镇的杂货铺去,那儿有台公用电话。打通电话十分钟后,我爷爷就开着警车出现了。你猜他的警车是啥车?是辆漆了警徽的小卡车。其实挺适合当年的土路,而且车斗里也能装下更需要的东西,水箱,油箱和备用轮胎啥的。我爷爷说他当年一共也没抓过几个人,主要任务是抢险救助。他有一个随时可以掏出来安在车顶的警灯,但从来没用过。驾驶室只能坐两个人。真要把人带回警察局,只能把他铐在车斗里的水箱上。
记得小时候坐过爷爷的警车。 Nora说。爷爷在晚上会找个小坡停下,熄了火,关了灯,指给我看荒野里的狼,黑暗里一双双明亮的眼睛。那时还没有油田,没有路灯,灿烂的星空下只有风声。我在城市里生活了这些年,一直都记得那种画面 ……如今再也看不到了,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没必要在这久留的原因。一个常年被风吹得灰头土脸的小镇,一个日夜通明的闹哄哄的大油田 ……
那你肯定反对在这儿采油?结巴问。这就是你和老人们闹闹闹翻的原因?
是的,我曾经反对过。 Nora不假思索地说。因为我那时就是个愤青,反对他们赶走了狼反对他们的灯火遮蔽了星空,但我意识到这些反对都太感性了,所以我不反对了。但我当然也不支持。我现在希望找到确凿的论据,去说服他们或者说服自己。你知道采油对地下水位的影响吗?
不知道。
那老人们就更不知道了。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但我明白肯定是有影响的。是的,如今这儿的生活是方便了。看,连快餐店都有了! Nora指着窗外说。但没有这些的时候,我爷爷奶奶也活得好好的。当然,这只是个消费文化问题,而我说的地下水位是个生态问题。看见镇后头那些光秃秃的山吗?地下水下降会导致植被消失。以前山脚下的河四季都有水,后来就要等到夏天山里暴雨才会有水。如今镇上的水都是靠打井抽上来的。以后要是断了水,这小镇就该彻底完蛋了。但问题是大家现在都觉得生活挺好,根本就不想这些事。这就是人类在这一两百年里的心态。我觉得这种心态决定了人类的命运。听说这儿还在考虑继续引进工业项目。你知道来谈
的都是些啥项目吗?比如,有家废物处理公司想在附近打一口八千英尺的井来存放工业废酸。还有一次,州政府希望在这儿建一座地下设施来存放核废料。想想吧。这不是关于未来的生态问题,这是居民们火烧眉毛的权益问题啦。谁愿意住在这些东西边上?
嗯,我明白你为什么要去念书了。结巴看看说得面露红晕的 Nora说。我支持你。你打算学什么呢?法律?
猜对了! Nora笑道。你肯定不会讨厌律师这个职业,对不对?
在 Nora的指点下,结巴很快便找到她的故居,一幢二层小楼。其实也不算故居吧,我不是这儿生的,只是来看老人们时住过几次。每次都住在二楼那间屋子里。 Nora指着一个窗户说。这儿风沙大,窗子都挺小,而且都带挡板。知道我为啥喜欢住这个屋子吗?因为它背对油田,面朝大山,晚上能清净些。对,猜猜我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干了什么?算了,你肯定猜不到 ——我喝了好几箱可乐。
结巴的目光从二楼小窗回到她脸上。
哈哈,耸人听闻是不是?那一次,我对他们说这儿的水有油味,有毒,坚决不喝,就给自己买了几箱可乐,喝得整天打嗝。 Nora笑道。因为这儿根本就不搞废品回收,我把所有可乐罐攒起来做了一串风铃,挂在窗外,能从二楼一直垂到一楼,风吹起来哗哗响。现在想起来还很有成就感。不过刚才没看见,呃,估计是他们一看见就来气,我一走就把它扔啦。
不会的,他们肯定只是把它收起来了,他们肯定会想你。没准就在你屋子里?等着你下次来的时候再挂上。你什么时候再来?
我说了,怎么也得有所作为才能回来看他们。起码得念个学位,或者干脆嫁人,不然没借口啊!要不咱们还是快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