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和树是有生命的。它们要延伸,要生长。他们有欲望。 Nora发现结巴缓缓站起来。手中的笔滑落桌上,滚了几圈跌落在地。见自己抱着的这棵树迅速生长,她只得松手。结巴终于转身,双腿把椅子挤得嘎吱作响。他知道自己终于想要打开一个收到很久的礼物。它有美丽的包装盒,以至于他以为那盒子就是礼物本身。如今他终于想打开这盒子。他们能感到彼此的衣服在摩擦 ——不仅是声音,也是皮肤的触觉。他像一艘救生艇,结束了漫长艰辛的漂泊,船底终于触到了沙滩。被太阳晒得温暖的沙
滩。他希望这不是一片大陆,而是一座小岛。
结巴把头深埋进 Nora的头发里 ——他还是有些害羞,想把自己的眼神和面容藏起来。但他继续沉默着探索她。亲吻了颈部,又把嘴移到耳后。她感觉她颤抖了一下,扭头用脸把他顶开。他对这个小动作并未感到意外。他的唇顺理成章在她的脸上游动。终于不可避免地贴上了她的唇。结巴显然不会亲吻。 Nora的舌头伸到他嘴里时,他有些不知所措。这是 Nora身上他还没有探索过的部位。她把手探进他的上衣,摸索着一排脊椎。她从腰部出发,数着那些突出的骨骼,像学者考察古稀物种。
他的手也在她背后游走。他在探察这座小岛的另一面。他觉得自己的手像砂纸摩擦碧玉。他的手停下来,想探出她的心跳。他想知道她是否还那么镇静。很快,他发现自己的手正小心摸索着胸罩的解法,像个排爆专家。
我要叫警察了。 Nora喃喃地说。
结巴停下来,直视她的眼睛,轻而易举地捉住了那一丝顽皮。
那我只好堵住你的嘴。他开始猛烈地吻她。
结巴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窗帘在月光下婆娑。只睡了几个小时,却是此生最安稳的一个好觉。他一转头,发现 Nora的大眼睛正盯着他看。
你没睡?结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记得你是先睡着的。
只许你看我不许我看你? Nora说。
看出什么了?
你今天下午像是换了个人。 Nora说。你看出什么了?
从上面看你很有趣。结巴想了想说。还有呢? Nora憋着笑,踹了他一脚,顺便滚进他怀中。告诉你一个秘密:当初我捡到洋娃娃,总想研究一下她们的结构。 Nora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笑得整张躺椅都颤起来。过了很久她才静下来,抹
抹眼角的泪,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哎,其实我是被饿醒的。小甜饼我全省给了你!一天没吃饭了。你饿了吗?
饿了。街上的餐馆都关门了,于是他们又来到酒吧。因为只打算点些吃的快快填饱肚子,二人进屋就坐。招待认识他们,远远便问,两个啤酒?
不。给我们来一份玉米片。特大号的。
吃饭时二人一言不发。也许是因为太安静,玉米片在两张嘴里发出巨大的脆响。他们都笑起来。累了?结巴关切地问。嘿嘿,能不累吗? Nora说完又陷入沉默。但她的坏笑让结巴安心。过了很久, Nora
突然站起来坐到结巴身边。如果咱们都无话可说,还不如这么坐,是不是?她说。好。介意我靠着你吗? Nora问着,头已经靠在结巴肩上。不介意。
嘿嘿,机器人又来了。你就不能有点感情?很欢迎。结巴说着,歪头把脸贴在 Nora的头发上。他就这样贴了很久,直到感觉眼
里有热热的东西要流出来,只好又竖起脑袋。没人看见他流泪。他们在角落里,对面只有墙壁。墙壁上是大幅五彩的壁画,反射着远处吧台的灯光。这段时间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我怕打扰你。打扰?哼,看在你今天还比较主动,原谅你了。 Nora用脑袋顶了一下他。结巴一直记得从酒吧走回 Nora家的路。虽然只有几百米,但他希望这段路能无限延
伸。他希望全城的灯一齐熄灭。他们在漆黑中拉着手,永远找不到她家,永远走下去。这个夜晚像是创世以来的第一夜,但也像最后一夜。结巴悲喜交集。真是短暂的一天。他忍不住感叹。
短吗?可我觉得很长啊!我们做了很多事。也许我们的人生哲学不同。哼,不想听这种话题了。咱们没时间辩论。对今天的活动有什么总结吗?床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 Nora嘻嘻笑了。怪不得你当初第一次来家里就问床在哪儿。不过我没有床啊!那是
躺椅。估计准备结婚时我才会考虑买床 ……想想看,明天这个时候我就在北方了。北方会冷吗?你是说会凉快些吗?也许不。这个世界的夏天可能都一样热了。除非你去阿拉斯加或
者冰岛。但冬天还是会有雪,不是吗?是的。记得给我寄些雪来。用快递。再快的快递,雪还是要化的。我会把它在冰箱里冻上。傻孩子,冻上就不是雪了。那是冰。冰没有雪花那么美丽的图案。只有给水分子们足
够的空间,它们才能自由飘荡,自由组合,结出花纹。
在 Nora的公寓楼下告别时,二人拥抱了一下。全世界的人们都睡了,但周围的树分明都在注视他们。你屁股的形状很好看。 Nora笑嘻嘻地说,眼中却分明闪着泪光。你的屁股也很好看。结巴想了想说。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回答。但这回答确实也是
他想说的。独自骑车回家的路上,结巴觉得今夜的街灯很明亮。自己的身体和 Nora的自行车融
成一个影子投在地上,伴着链条沙沙的声音飞速前进。今夜,他们的灵魂进入了彼此的身体,从此如影随形。次日一早,结巴把火鸟灌满机油,上路赶到机场。这是当年他步行离开那个乡村机
场后第一次回到机场。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来。并不是想阻止 Nora北上。她应该有激动人心的新生活。如果要求她当老婆,她会不会疯掉?结巴觉得自己其实还不了解她。
安检入口外有几排椅子,结巴坐在这儿能检阅九曲十八弯的旅客队伍。队伍中的每个人也能看见他。但 Nora一直没出现。匆匆忙忙的旅客拖着吱吱作响的行李箱来来往往,不时有电瓶车鸣笛驶过。天花板,走道、落地大窗,扶梯和垃圾桶都闪着时髦的光晕。但他眼中浮现的是她在正午阳光下托腮的样子。也许就在他走神的时候,她已经偷偷溜进迷宫般的登机楼里?也许这是个好结局。若是真见到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宁愿让一切停留在过去 ——确切地说,是昨天。显示屏上的航班信息慢慢滚动。飞机呼啸着在窗外起落,像是宽银幕电影的开头或结尾。结巴时悲时喜。身体某处还有昨天留下的感觉。一种隐约的疼痛,通向一种隐秘的幸福。
到了下午,依然没有 Nora的影子。结巴买了袋花生慢慢品尝。也许是在这纷繁喧嚣的机场大厅守了一上午,他有点神志恍惚。他又想起胡熊当年提到的短期记忆,感觉自己如今也患了同样的毛病。记忆中最清晰的是昨天。然后是自己撞上 Nora后发生的一切。再遥远的往事就记不清了。也许这才是正常的记忆构成。他只记得自己买花生是为了给松鼠喂食。但脑海中唤起的是在长途中给开车的 Nora喂食的画面。为什么我会在这儿?结巴觉得自己在这个城市里已经没有牵挂。也许这就是来机场的原因?也许自己也打算乘一架喷气机离去。就像歌中唱的那样。
昨天显然不是二人关系的转折点。今天也不是。但人们必须为自己的生活作出抉择。也许 Nora大清早就溜走了。也许自己来这儿并不是为了找她,而是给自己找一个地方思考。机场,一个弥漫着离别和相聚情绪的地方。一个陌生人来来往往的地方。一个向未来跳跃的地方。结巴就这样坐了许久,想了许久,直到清洁工来给旁边的垃圾桶更换垃圾袋。安检通道已经关闭。窗外夜已深了,跑道上颜色各异的信号灯像催眠的符咒。最后一批到达的旅客从他面前经过,行李箱的滑轮们欢快滚动。带着倦意的人们一个小时后就能到家。此时 Nora想必已在千里外的某个城市,走进某个旅馆房间,点亮一盏柔和的床头灯。
结巴站起身,活动一下麻木的双腿,随同这群乘客向机场出口走去。他没有任何行李,但俨然也是一位匆匆归家的旅人。
结巴成了一个网络音乐家。他的网站在全球几大城市都有镜像服务器,随时提供免费音乐。
媒体称结巴的音乐为绿色音乐,但公众知道它的诞生地没有绿色。他们都在电视和杂志里见过音乐家的住所,一座荒山小屋。制作和传送音乐的设备都由风能发电系统驱动:电脑,唱机,合成器,采样器。卫星网络。还有热水器,剃须刀,冰箱,电灯和电灶。
结巴并不是隐士。他希望人们了解音乐是如何制作的,也乐于让人们知道他的生活环境。他有三台摄像头,分别对着屋外的风车,山下的小镇和远处的油田。他在自己的网站上直播这些景象,并将其命名为我们,你们和他们。人类分为三种。结巴在一个采访中说。我们和他们是指引人类未来的两种方向,而你们,要选择支持我们还是他们。
结巴的音乐在全世界有固定的听众。网站上有很多留言,有孩子说风车旋转的样子很神秘。有幼儿园的老师给儿童们讲他的故事。有高中生给他发一堆问题说要写报告。有软件工程师把他的风车图像改编为屏保。更多的人说打算在自己家后院和农场上也装一个,问他很多技术问题。他收到私人捐款,数额不大但源源不断。唱片公司和他接洽,被告知既然人们随时随地能听到他的音乐,也就没必要再出唱片 ——事实上,他的音乐已经无处不在了:车站,机场,商场,游乐场,餐馆,旅馆 ……商人们需要合适的背景音乐。绿色音乐自然有更好的商业形象。他们乐于为结巴创造的绿色时尚
支付使用费。
我希望音乐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就像光线和颜色。结巴对着摄像头说。任何公共场所都应该有音乐,包括地铁、电梯、游泳池和卫生间。人类不应该生活在寂静中。
在我们的想像中,您本人与世隔绝的生活应该相当安静?采访他的电视主播从纽约发问。
只要你爬上山来就会知道,这儿一点也不安静。听我的音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结巴直播节目的背景是风声。无尽的风声。每一处音乐间隙都洋溢着风声。这风声让他想起自己在环城高速上飞奔的声音。但如今这声音并不燃烧汽油。它来自大洋,日夜不息地从房顶的麦克风边掠过,奔向大山。此外,听众有时还能听见巨大叶片旋转的声音。在采访中,总设计师胡熊说这噪音是涡流引起的,他们正利用结巴采集和传送的数据,努力改进设计,降低分贝数,一方面风车因此可以安装得离民居更近,另一方面,涡流的能量本来应该用来推动叶片旋转而不是制造噪声,降噪也是提高效率的标志。结巴知道这已经超越了自己的知识范畴。他知道创作音乐是自己的长处,但他对科学的敬意正在增长 ——这也是他和胡熊合作的原因之一。音乐收入增加之后,他便从胡熊的公司辞去了测试工程师的职位,从雇员变成了合作者。他相信科学和艺术是可以合作的。
结巴其实喜欢听胡熊所说的这种噪音。大自然的呼吸声。比心脏跳动的速度要慢得多,含着力量,但又是温和的。他时常想起她的呼吸。他甚至记得她呼出的气息掠过他的耳边和胸前。他记得她起伏的胸。那天晚上在她床上醒来,他把耳朵贴在她的胸前,看月光从窗外射进来。每当想起那幕景象,他就会带着冲动用这节奏编出一首曲子。他想起海潮的声音,汁液在绿色植物茎叶中流动的声音。半透明的叶片,向着光茁壮生长,花儿绽放,子房膨胀。
结巴每天四点起床,出门沿山脊散步。她曾经说过,狼群在很久以前就躲到深山里去了,没有危险。几十英尺高的风车在他亲自摆设的照明中神秘肃穆。天边的油田永远
是个小小的不夜城,让他想起当年和安迪在赌场路上看见的灿烂的炼油厂。但我的电都是自己发的。也许应该在山坡上用灯排出一条广告,告诉人们我有用不完的电。结巴想。让宇航员也能看见。也许应该用激光器。不过,在月圆的日子里,他总把灯都关掉。他喜欢看在深蓝色天幕下几乎半透明的叶片。看多了,他会觉得大地是一艘在深海中航行的潜艇,风就是水。风车就是推进器。结巴喜欢在山上漫步,听风车的声音,还有油田传来的金属敲击声,等到风车被朝霞染红,就带着他的灵感钻回小屋创作。
掩体般的小屋用石头砌成,这样才能经住山脊上经年不息的风。它以前是泵站。上个世纪初,山脚的平原上有条小河,养肥一片绿草,牛仔们就建起这个小镇作为赶牛的落脚点。后来小河渐渐干涸,镇上便建起这个泵站,旱季时从后山的小湖抽水。油田开采导致地下水位下降后,小湖消失了,泵站也就成了古迹。如今结巴有用不完的电,但依然需要水和食品,会制造垃圾。每个周末,他骑着 Nora的自行车从自己探出的小道下山,然后把车挂在火鸟屁股后面,驾车去取信,打水,倒垃圾。信箱和垃圾箱都在镇外。毕竟,虽然已是这小地方的名人,但邮车和垃圾车不可能为了他而往没有路的荒原中多跑几里路,把自来水管接上山更是不可能的事。镇上的水塔在山上看就是一个小玩具。火鸟跑高速和长途都不行了,但偶尔跑跑这几里路,倒是不会漏机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