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午,晓野兔子让胡熊从东边那条高速下面穿过去,第一个路口左拐,那儿有家中餐馆在招人。胡熊始终记得那一刻。当时风很大,她左手握着一叠彩票贴在胸前,右手指向远方。风儿把彩票吹得像几只蝴蝶展翅欲飞,她的白衬衣和黑裤子在风中猎猎飘荡。那一刻,胡熊以为在加油站遇见了自由女神。
胡熊一直在想这相遇是不是巧合。那天,自由女神指点方向后,就钻进木栅栏上的一个缺口,消失了。
胡熊当时什么也没想,兴冲冲开车去她指点的餐馆,顺利争取到了试工机会,第二天就上班。他心情激动,但又无处可去--按晓野兔子的说法,俱乐部都还没开门--便回到这家带来好运的加油站。他走进店里想买点吃喝庆祝一下,在狭小的货架间转了一圈,最后在窗边驻足。桌下的格子里码着各种各样的彩票。桌面贴着层层叠叠的彩票广告。广告上有很多手写的潦草数字,像小学生的课桌。
找到工作了?巴基斯坦人问。
是的。胡熊举着热狗结账时摸出一张百元大钞,照亮了巴基斯坦人懒散的眼神。他相信胡熊没开玩笑,因为他上午穷得只能数硬币。当然,他不知道这是胡熊最后一张钞票,还带着肚皮的温度。
你认识上午买彩票的那个姑娘吗?
当然。她就在后面的日本餐馆里工作。巴基斯坦人指指屋后。他的英语突然变得通俗易懂。工作到手,接下来就该找姑娘啦。他挤挤眼睛。胡熊对他笑了笑。
谢谢您了!几分钟后,胡熊在古都门口对晓野兔子说。后来他一直在想,若是上海餐馆没要他,或是巴基斯坦人不认识晓野兔子,他们就不可能重逢。想到这可能,他的心就有点紧--对于书呆子来说,这是种奇妙的感觉。
怎么这么客气。她有些不好意思,用指尖挑挑刘海。
胡熊觉得晓野兔子对他也是好奇的。那天下午去置办打工行头的路上,晓野兔子询问了他的面试经历。她想知道胡熊如何这么神速就搞定了老板娘。她说那个老板娘可精了。她在古都里隔窗看见胡熊东张西望的样子,还以为他被拒了,或者根本就没找到那家餐馆。胡熊说面试十分钟就完了。
他们都问你什么了?
老板娘问我以前有没有做过,我说我做过啊。
你真做过?
没做过。但是我决定从今天开始机灵些。既然决定出来混了。您说是不是?
是吧。老板娘没追问?
问了。老板娘说那侬讲几个菜名我听听。我想了一会儿说,炸春卷。然后她问还有呢?我又想了一会儿说,酸辣汤。老板娘说侬做过的饭馆只卖这两种啊?要实事求是,没做过就说没做过,我们照样欢迎侬。情况就是这样的。
晓野兔子忍不住笑。她认为胡熊运气实在不错。她昨晚去那儿吃饭,离开时见他们正往门上贴招人启示。她说胡熊很可能是头一个去面试的。她说那家馆子位置挺偏,但生意不错,只要贴出广告,很快就能找到人,没必要在中文报纸上登广告。所以胡熊能找到工作纯粹是运气。很多刚来的老中都住在中国城附近,根本不知道这家,即便知道了,若是没车也很难过来。中国城离这儿还有七八个路口。
胡熊问晓野兔子打工该穿什么衣服。于是晓野兔子就带他去购物。她说她正好周一下午休息。她说开她的车。胡熊坚持开他的车。然后她就指挥着胡熊在小路上转来转去。不久她就开始后悔,因为他转弯时总是开得太快,她的脑袋差点磕在车窗上,他还在红灯的时候肆意右转,吓得她双手捏拳几乎要叫起来,提醒他注意交通规则。
看来今天是乡下老鼠见了城里老鼠。胡熊笑道。
你还挺诚实的。晓野兔子笑道,又说自己有心脏病,坐他的车要被他害死了。
您真有心脏病?
见晓野兔子点点头,胡熊连连道歉。
从那天起,胡熊便致力于了解城里人的习惯。比如,人们喜欢到城外的购物中心去买便宜货,在高速公路上跑几十里,直到路边满眼都是牧场。晓野兔子那天带他去的就是其中之一。跑那么远,除了采购白衬衣黑裤子,主要是为买某个牌子的皮鞋,据说是打工者专用,只在专卖店里有--晓野兔子的专业知识从那天起便令胡熊仰慕。按她的说法,购物中心越偏僻,打折就越疯狂,虽是周一下午,商场里仍有不少家庭妇女。胡熊没向晓野兔子借钱便置齐了全套行头。除了鞋,还买了两件白衬衣,两条黑裤子,都是买一送一。算给你赶上了。晓野兔子颇有成就感,心情不错,还用车载音响播起了自己包里的CD。她说她车里不能播CD,所以带个随身听,午休时听听音乐。
回城时已是黄昏,车影掠过路边的荒草,荒草在晚风中海浪般滚动。晓野兔子说她觉得累了,便在暗影中瞌睡,再不担心他的车技。远处城市有几片玻璃闪着金光,像一艘巨轮发着信号,召唤二人速速登船。胡熊知道终于要迎战这个夏天了,他已经置备了武器,还带着姑娘。他一点也不紧张。晓野兔子的音乐很轻松。她说唱歌的人叫鲍勃马利。
那天晚上胡熊说要请晓野兔子吃饭。她问要请我吃什么呀?胡熊问您爱吃什么,还说待会儿停下车翻翻后座上那份小报。她说算了吧,她正在减肥,不打算吃晚饭了,然后问他住在哪儿。胡熊说今天找公寓已经晚了,油也快没了,我先送您回家,然后找个公园或者大停车场,睡车里。她说谢谢。左转右转到了她的公寓,她说谢谢,推门要下去。胡熊说谢谢您今天帮了我大忙。您简直就是女神下凡。她看看胡熊,说你真的要睡在车里?胡熊说是啊。她就说那你就把车停在这儿睡吧,这片公寓还算安全。停到别处我怕你被拖走,没准会被砸被抢。
后来晓野兔子说,只有天仙下凡,没有女神下凡。胡熊说咱们是在美国相遇,所以我选择女神。
所以您要用"您"来称呼我。晓野兔子笑道。
胡熊认为厨房工作挺适合自己。习惯了就不觉得累。除了午休,他还能在不出菜的时候歇会儿。这时当然不能到大堂找椅子坐下,因为那儿很可能还坐着客人,油锅也用小火保持温度。洗碗池下有个白色的万字牌塑料酱油桶,胡熊有空闲就把它拽出来倒扣在地上当椅子。他坐在那儿一言不发,好像满怀心事,其实只有他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想,就像马儿睁着眼睛睡了。
若是天阴下雨,大堂门可罗雀,胡熊还要留守厨房,他便会到卫生间门外的报栏取份报纸坐在酱油桶上翻--其实就是当初在加油站拿的那种免费小报,安迪看不懂,但感觉报纸的流通和更新也是餐馆生意的标志,况且古都也曾在此报登过广告,也上过餐馆评选的榜,便让人每周送百十份来。生意冷清而晓野兔子又不进厨房的时候,胡熊就拿它消遣。既是免费小报,自然少不了整版整版的广告。虽有几个编辑记者攒些内容撑门面,报道的也是城市生活的鸡毛蒜皮,比如城北的治安继续变差,比如新开张的狗公园如何有趣而且全国首创,比如上周勇敢扑救火灾的志愿者其实是个围观的流浪汉,比如居民投诉穿城列车半夜鸣笛影响休息,等等。胡熊总是细细地读。没时间出门,读读报也算了解这个城市。他就是这么对晓野兔子说的。
安迪和堂哥路过时常常神情困惑,因为他们从没在任何一间厨房里看见有人坐在洗碗池和垃圾桶旁边读报。他们的理解是,读书人总要读,不读就不舒服。但是,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在餐馆厨房里当读书人也是如此--堂哥每次收到邮件都要让胡熊帮他看。这些邮件常常是过了期要交利息的账单,交通罚单,甚至法庭传票,所以每次胡熊给堂哥念完,他总是神色阴沉,连谢谢都不说。您看,当读书人也不那么讨好吧。这要是在古代,堂哥是皇上,我恐怕已经被拉出去斩了。他就是这么对晓野兔子说的。
大家一致认为胡熊前途远大,因为他是读书人,会当博士,成为他们要服务的顾客。不过,胡熊的傻也是公认的。比如那天下午,他去停车场对面的银行营业所存工资,柜台里只有一位出纳小姐,几位老太太排在前面,其中之一正在柜台上捧着把硬币慢慢数。胡熊见窗外的汽车通道里只有一辆车,便出门到那车后面去排队了。在古都门口抽烟的堂哥看见了,立刻把大伙儿都喊出门来,就像看外星人。胡熊后来对晓野兔子说,当他把钱装在塑料筒里顺着气压轨道发进银行之后,职员照例通过对讲器问好,没说有什么不妥。众人在饭馆门口叫嚷,他也没听见,估计是身后排队的汽车引擎太吵了。
晓野兔子说,那些通道是给车用的,您又不是车,去那儿排着干什么?胡熊说这不是省时间吗?再说那儿也没牌子说只给开车的顾客用啊。不过他后来存钱还是专门开车去了。安迪说:帅哥,就这几步路你还开车?耍酷啊!
总之,饭馆里聪明人太多,胡熊就显得笨了。不过按他们的说法,像他这样性格的人是最有福的。至于其中缘由他也没在意,无论是骂是夸,他总一笑了之。胡熊觉得在饭馆做,在研究所做,或笨,或聪明,好像都和幸福没什么关系。不过讨论的结果,便是他变成了跑腿买彩票的人。晓野兔子和堂哥干脆把号码的创造权全部交给这个有福的笨人;而安迪和圣子桑则要研究一番。前者总是在上次彩票揭晓时就嚷嚷:下次要买六啦!而后者总要掏出一本小册子写写划划,然后塞给胡熊一张叠得齐整的小纸片。
胡熊喜欢那个卖彩票的加油站,因为那是他在这座城市落脚的第一片土地,就像航海家在新大陆上岸时的感觉。他一直记得自己长途驾驶十个小时后推开车门踏上大地的时刻,仿佛踩在水面上。头也感到一阵晕眩,是兴奋,不是劳累。
从餐馆后门到加油站有条小路,一米多宽,荒草丛生。一侧是餐馆和小店的后墙,上面密密麻麻排着电表和水表,配电箱和管道,像工厂;另一侧立着一人高的木栅栏,隔壁是幼儿园的游乐场,许多矮树从栅栏那边伸过来,奉献了一路阴凉,但也吊挂下很多大蜘蛛。这条小路除了送货的、维修的和抄表的,几乎没人走。别家餐馆偶尔也开着后门,所以胡熊会经过那些溜出来抽根烟的伙计们,他们呵呵笑着,用墨西哥口音浓重的短语打招呼,祝他好运--他们都知道他是去买彩票,尽管有时他只是为堂哥买包烟。每次走在这条路上,感觉都像是从此岸驶向彼岸,那些伙计们就是路遇的异国水手。走到小道的尽头,就抵达了文明世界--满眼都是广告牌,车流永远不息,远近的办公楼光芒耀眼。然后胡熊身子一蜷,钻过了木栅栏上的那个空当儿。每次钻过它的时候,他都会想起晓野兔子。
巴基斯坦人已经认识胡熊了。他问胡熊找到了什么工作。
我洗碗。兼彩票总代理。
在胡熊眼里,晓野兔子虽和自己最熟,却是众同事中最神秘的一位。有午休发呆时的对话为证:
您了解我吗?晓野兔子问。
了解。
不可能。连我自己都不了解我自己。
晓野兔子不爱提自己的往事,但既然二人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了解是必然的。她说她去年冬天来美国,被直接空投到此地。因为没有奖学金,一直半工半读。最初打工是在一家越南华侨开的粤菜馆,店大客多,从早茶做到夜宵,需要很多招待轮班,她缺乏经验而且不能做全职,竟也混进了队伍。晓野兔子让胡熊猜他们为什么会要她。胡熊说您身材苗条容貌姣好,这样的姑娘谁都想要。晓野兔子莞尔一笑,说您可能也不算错?嘻嘻,好吧,我还是诚实些:当时店里正好缺懂英语国语的人,他们就要我啦。
这个优点并不令晓野兔子高兴,因为同事们整天都说粤语、闽南话或是越南话,她只会一口纯正的北方普通话,觉得自己很另类。感觉都快混不下去了。她轻描淡写地说。
这是因为您内向吧?胡熊说。
我内向吗?晓野兔子扬起眉毛说。您觉得我内向?头一次听人这么说。
嗯。能说话的人并不一定就外向啊。我不能说,但感觉自己挺外向的。
到底什么是外向? 晓野兔子歪着头问。
就是开朗自信,对世界友好,从不觉得自己是另类。
那您怎么觉得自己不适合端盘子呢?
这个世界需要分工合作。我切葱切得不细,但是会解纳维尔-斯托克斯方程。
那您觉得我适合做什么呢?反正是不想念书了。想起考试就要犯心脏病。
助人为乐。胡熊笑道。
晓野兔子使劲点点头,说堂哥买车时就特意拉她去帮忙砍价,还说安迪去邮局给家里寄东西也总叫上她。胡熊对此的分析是,虽然晓野兔子不外向,英语也并不比自己强许多,但她看起来很机灵,所以好像也就能说会道了。另外,据他观察,人们总喜欢和异性一起工作--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比如,圣子桑就喜欢让他陪着去采购--大家都没找到的鱼池消毒剂,便是胡熊在街对面商场里的狗骨头和鸟食间发现的。圣子桑觉得他聪明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