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时未尽，人世还长，你总会见到你真正想见的，而我，不该是你的选择。
在这世间，人死后会化作灯火由鬼差带上黄泉道，而黄泉碧落之后，在奈何桥头，驱忘台之下，有个年轻女子，她开着一家小店，给过路的鬼差递上一碗清汤，让此地的鬼魂忘却前生。
世人忘却了她的本名，而见她的汤叫做孟婆汤，便在此后唤她，孟婆。
孟婆活了很久，据说三界鸿蒙之时，她便已在桥头了。
她是幽冥之神，鬼差们敬畏她，所以当我一时兴起问起她的旧事时，无一鬼开口。
倒是后来孟婆见我起兴，便叫判官拿了生事簿来，叫我自己看。
生事簿大都记载人间之事，但也记载许多年前，那些神仙的悲伤。
我翻开那本封面都极致普通的旧书，上面厚重的笔墨对许多人故事的描写，只有寥寥几行。
“生来鬼怪染身，十二岁祸及满门，遇一女名为长兼，成婚后服役，病卒于彼年二十三岁。”
对于我自己，这上面也有只有这些，至于我于相爱之人的刻骨铭心，也不过只有，成婚二字。
于是我深觉孟婆诓我，此书虽记载大多数人仙的故事，却大都仅有几行。
孟婆的叙述也极少，她爱过的人，曾是少年将军，保卫家国，与我一样，惨烈的战死沙场，而她在尸横遍野的战场方翻到了他的尸体，安葬后自刎追去。
只不过，她爱之人，现在已是上仙，那位天上的月老，柴道煌。
愣神间孟婆的手已将书抽了去，朝我笑笑，“上神归位，也该回天上了。”
“你与柴道煌……”我问，而她素白的面容依旧是带笑，“人世未尽，人时已尽，凡间是凡间，那里的事，终不能算到此时来。”
我苦笑，“是么？三七，那么长兼，就拜托你了。”
“我这有种药，是给过路的亡魂，迷途的仙人喝的迷魂药，世人叫它，孟婆汤。”
我没说话，摆手让她停下，半晌才道，“还是不必了。”
我自店中起身，忽的抬头看见，店门口那个红衣身影。
店门口那个红衣人，长的一张不俗面容，笑容温和，却带薄凉。
孟婆看到他的时候呆了许久，最后笑的意味却不同了。
“上神，”红衣人迈步进来，越过我看向熬汤的孟婆。
“吾乃柴道煌。”而孟婆妍丽的面容上露笑，依旧清清浅浅。
“久闻大名，只是不知月老来此为何？”我看着这万分尴尬的场面，佩服着孟婆的笑靥如花。
“来见见上神。”他微笑，白发衬的一张面容更是精致妖惑。
“月老说笑了。”孟婆伸出手将汤递上桌，“月老也想尝尝这汤的滋味么？”
他则淡淡看着，看着她却纤纤玉手递来的清汤，忽的嗤笑。
“传说孟婆汤，以忘川河水为引，更有忘忧草，彼岸花露为辅，加上人世七情六欲的眼泪做汤底，味道香甜，却叫人忘却三生过往，浑浑噩噩跳下轮回台。”
他接过汤来，一双漂亮的凤眼望这温柔的孟婆，“上神不觉得，这些过于残忍了么？”
“前世事前世尽，不该干涉到今生，这也是三界的规则。”
“可前世因，后世果，不是么？”
两人之间似要打起来，我刚要上前打断话题，就见孟婆抬头直视他道，“月老来此，就是为了这些么？”
他呆了半晌，嗤笑道，“当然不是。”
“我也说过，我此行，是来见上神的。”
孟婆看了他许久垂眸，“那便请月老离去了，此处不养闲人，你也无需看我。”
“不需孟婆养我，我来此，更要接一位仙官归位。”
我愣住，双眼亮晶晶，我么？！！
“不是男的。”他看我一眼，冷冷道了一句，分外气人。
不过，女子？！！
孟婆看我一眼，笑道，“上神的话，我会记得，此刻，上神也该归位了。”
我忽的觉的他的目光更不屑了。
“孟婆记得就好。”我笑着，能惹他不快，我自然也开心。
不过更多的是希望，下辈子的长兼，再不会见到我。
出了店门，我一袭白衣束冠，化作烟雾离去。
店中因为电灯泡离开的柴道煌挺开心，拿起孟婆汤一饮而尽，让孟婆阻止都来不及。
“……”孟婆看着目光渐渐涣散的他，终于露出与笑不同的神情来。
“真是……还没长大么？”
她唤来鬼差，叫他们将人搬至小屋里休息。
孟婆思量许久，打算留他等他药效过去，毕竟此事因她而起。
熬了许久的汤，孟婆坐在小店不见亡魂来便坐下了，一瞥门前差点惊的将碗打碎，忙迈步冲了出去。
门前坐着月老，他依旧一头白发，精致的面容充满着对手中清汤的好奇，刚要一饮而尽就给人打翻了汤碗。
清汤洒落一地，湿了门前青石，他看向孟婆，迷茫道，“你为何翻了我的汤？”
孟婆看着他那如同少年人的神情，想说什么却还是笑了起来，“若你想，我便为你熬。”
“果然啊，忘了一切，才能真正轻松。”
孟婆笑靥如花，眼中却不尽如此。
驱忘台之下，孟婆一如既往，她将汤端给过路的人，只是多一红衣少年陪她说话。
而那红衣人便是柴道煌。
此时红衣少年心性单纯桀骜，他不大明白世事，只是本能的去尽心力的听孟婆的话。
后来孟婆问我，柴道煌要接何人，我查后便道了一个名字，“灵族小姐，容烟。”
在那一瞬间，她的脸色便白了，双眸也失神了好久，最后又笑了起来，苍白无力道，“是她啊。”
“你认识？”
“忘了。”
她这么答我，而我闲来无事便随她一起在幽冥鬼界，见过后来种种
“孟婆？你叫孟婆？孟婆不都是老太婆么？”当他知道了孟婆的身份时十分惊讶，而孟婆被他这大反应逗的嘴角抽搐，但十分淡定，
“如今的月下老人，不也是个少年模样么？”
“我叫月下老人？”少年迷茫，而我冒出头来，“你叫柴……”
“你叫楼七。”孟婆快我一步，在那小院子里，她慢悠悠晃着汤勺在碗里，笑靥如花看向我。
“嗯……不大符合小爷我的形象。”少年挠挠头，而孟婆已将汤递至他面前。
“给你的。”他顺她的手看去，一路对看上她青色衣衫，脖颈上的堕纹，在再看清她一张眉清目秀的面容。
她的目光很平淡，好像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一样，看他时，墨色的眼眸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无端惹人心跳。
楼七半天才将眼神收回来，努力平静着将汤喝下去。
汤味道不错，香甜美味，而他一抬头又对上她的眼，“这些汤我熬过很多次，花了足足三万年呢。”
再烂的糊糊，熬个三万年也会变成一碗香甜的汤，可死去的东西，花三万年也不会活过来。
“这么看来你天赋真不行啊……”楼七喝了半碗后感叹道，而孟婆一巴掌拍过去，“小孩子懂什么。”
楼七跳开，“我是月老，不是小孩子，你再打我我就……”
孟婆没理他转头去瞧判官，“容小姐什么时候到？”
“过不了多久了，也就再有两天。”判官随手翻翻命簿答道，而楼七凑过去看，却给她推开头，“老头一边去。”
“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我是个男人，什么事不能明面说么？”他捂着头，而我忍不住捂脸，怎么天真成这样……
“明面？”孟婆撑不住温和的笑脸而冷下了面容，“你如今可没资格。”
她转身进入内屋，而我头疼着去找判官聊天了。
“以前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不在天宫，那姑娘不跟柴道煌挺好么？”
我拉他进偏房，留楼七一人好好反省反省。
“唉……”判官也是叹气，
“三千年前，她心死如灰，遍体鳞伤的跌入地界，柴道煌往地君那求了很久，要她活了下来，但此后，他们之间，就成了这样。”
“怎么说？”我愣了。
他们到底承受了什么？
“怎么相爱的就不提了，三万年前，她第一次入地界，是因为柴道煌被贬凡尘，她求天无道，便入地来转生。”
这个姑娘，怀着炽热的爱，一腔孤勇，丢下天界高贵的身份，不顾诸天劝阻，毅然求入地界。
为了入凡尘，她几乎散了半数修为，从忘川浅崖走过去，给自己留了一身伤。
她追了他三生，几番入世，执念深种，仙气一朝便化作了戾气，几乎堕魔。
“柴道煌是因为违背天帝命令，将身为质子的她送回虞渊才获了罪。”
我忽而记起灵族容家人说的话，不由自主说了出来。
“我想为了安她的心，柴道煌才说，他永远不会忘记她吧，所以，她至人间归来后才如此痛心。”
“但我听说，柴道煌第三世，不是没忘么？”
“那他们有好结局了？”
我被噎了好一会，才听判官叹息着说下去。
“那世柴道煌太执着，而她却在十九岁便归了地界，柴道煌为了复活，损了金身，而她因为入地界太多回，长出了堕纹，叫天帝抓住把柄，因此向虞渊发难。”
“后来呢？”
判官没在说了，他躺在木榻上，闭目后才开口，“后来，更多的，是那容小公子的故事了。”
“容玄？”那可是四海八荒第一男美人，著名智囊啊。
“他，好像是昆仑山弟子，孟婆的，师兄？”
我试探道，而一定睛瞧去。
判官已睡了过去。
“……”
“容玄！！”
那张绝世的容颜染了鲜血，他向她伸出手来，一身白衣脏污，笑意盈满了双眼。
“我，不能……送你回家了……”
“不……不不不……”她死死抓着屏障，几乎说不完一句话，“师兄……师兄……”
他倒下去，那只修长的手落在尘土里，看得她愣了，眼泪再也止不住，一滴滴砸进泥土里，她疯狂的撞着透明的结界，倒在地上，狼狈至极。
她崩溃了，赤着眼眸等结界破碎后，冰冷的看着远处那还未停下杀戮的红衣人。
虞渊，毁了。
人，没了。
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那日她将长剑刺入他胸膛，鲜血染了一身，在他倒下后也跪了下去。
“你忘了我，”她笑，“然后，毁了虞渊，你，杀了容玄。”
眼泪落下，大颗大颗落在他脸上，带着炙热的温度。
像个噩梦。
殿中孟婆悠悠醒转，坐在床榻上揉着眉心，眼角冰凉。
倒是，很多年没梦见那天了。
如今她不恨了，也不怨了，而在那锥心之痛后，只剩下孤寂。
“神上，容姑娘快到了。”
殿外传来声音，她闭目歇了会应声，“嗯。”
孟婆汤的药效也快给她催化了，等容烟到地界，他也差不多要恢复了。
“阿孟？！”殿外忽而传来声音，像是有人要强闯进来，而她整理好衣物出内室，迈了几步便听出来是谁。
自来熟，神神叨叨的楼七。
“孟婆！我们去看花灯吧！”
上辈子，她也是这么对他说的，只是，三辈子了，始终没个好结局。
“不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