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两天,就该回来了吧。
阿残从贴身的衣袋里小心地取出那纸花笺,又读了一遍。
“嫣姑娘芳鉴:
今晨风和,丽阳轻暖,可望日安。
诚愿常伴尔侧,流光共赏;奈何有事于西,竟不能辞。现与善玦同往,事虽小而急,不及面别,万请见谅!
食饮已具,鸣哨可致,望尔自相珍重,寝食如常。
即此:谨约五日,定披霞而归,勿念。念安!
容初亲笔
即日”
说是“勿念”……容初啊容初,你可是和善玦一起走的,我如何能不念?我自然怕你只是假意安慰,携了善玦双宿双飞,但我更怕善玦……他手上已有三百三十一条人命,你怎竟还能对他那般信任,毫无防备?他是个害命的恶人,我是个饮血的魔鬼,我们都脏——而你是最无辜最雪白最美好的人啊,倘若连你也……
阿残指节一紧,那花笺皱成一团,拟着她的眉峰一般。
她想起十年前最初的灵谷竹楼里,她听师父的话,第一次开口叫她“容初姐姐”的那个凉凉清晨。她记得柔柔的山风里有雨后嫩绿的清香,记得师父欣慰的微笑,记得她听到后眸子里瞬间点亮的光……
只是……为何,又唤她“嫣姑娘”?
十年了……再不见这个“嫣”字,她恐怕都要认不得了。她固然天生强志善记,但,在他身边的日子太安稳,她甘愿把其他的日子都弃了。
她是记得的。她是心尾洲南云城贾家庄的三小姐,有爹有娘,还有一兄一姊,两个嬷嬷三个小奴,都是待她极好的。她有过流光溢彩的漂亮首饰,有过七彩耀眼的漂亮衣裙,有过一头黑幽幽漂亮的长发……她有过漂亮的双腿,曾在自家的大花园里恣意地跑,陪她赛跑的人全都让着她,让她每次都跑第一。
而那天……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爹娘一脸的慌张,把她抱回房里,开了大衣柜的门就把要她安置进去。娘一头冷汗,带着奇怪的笑,语无伦次地说只是要捉迷藏,叮嘱她千万千万不要自己出来。
她在那个柜子里等了很久,听见捉迷藏的人进来翻箱倒柜的时候莫名地有点紧张,但身下密密叠叠的衣裙柔软得像娘的怀抱,她舒舒服服地侧着身子屈了腿坐着,几乎要睡着了。
可是,她听见了娘的哭喊。
她从未想过,今生今世最后一次听见娘的声音,是这句隔着厚实的衣柜和厚实的房门,却还是闯到耳边的撕心裂肺的哭喊。
娘叫的,是爹的名字。
她吓坏了,胡思乱想着,一边禁不住瑟瑟发抖,于是头上的一枚珠花滑了下来,直直向大衣柜的门撞去……
后来的事,她只记得有一阵刺鼻辛辣的风,只记得右膝以下很疼很疼,只记得眼前一黑——
再醒来时,她已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
她发现以往陪在身边的人都不见了,自己住的地方也变成了小小的竹木房间。她有些害怕,可他的笑那么温暖,轻轻的,像孟春的风。她不敢说话,他以为她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又看她还小,就告诉她他是她的师父,他会陪她长大。
真好。
她真的愿意在他身边过千篇一律的生活。三年,五年,十年,最好可以是一辈子。
她知道自己在这世上已再无其他依靠,所以她什么都可以忘记。
她什么都不介意。
她会很乖很乖,让他开心——她会按他吩咐的,每天上山数石头数小花,然后跳下山来,等着“熟能生巧”;她会只穿他买回来的白色衣裙,会只戴他买回来的白色珠花;她会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他不说的她绝对不问,他不让去的地方她绝对不去……
——不能去的地方……那个石洞?
阿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她一把抓过师父留下的竹哨,拖着义肢挪到窗边吹了三下,几只雪翅丹顶的大白鹤很快便飞到面前,每一只都衔来一个小乾坤袋,里头都是为她提前备好的吃食。她胡乱夹了塞进嘴里,囫囵吞下,要把这些可怕的寒意生生压下去。
她一边胡乱嚼着,一边禁不住嘤嘤地哭起来。
玫瑰馒头也好翡翠栗蓉饺也好,每一口都变了苦的。她将口中的咽了下去,索性又招呼了那些大白鹤来,把东西塞回乾坤袋里,让它们衔走了。
她一向知道自己不该哭的。她记得师父对她说过,女孩子的眼泪比天上的星星还珍贵,只该为将来心爱的人省着,一滴两滴地吓唬他。
她记得她很认真地说师父就是自己心爱的人,而他一怔之后哈哈大笑,摸了摸她的头,只说她还小。
“将来心爱的人”?
不,根本没有将来。
“三小姐——三小姐——”窗外忽然传来陌生的呼声。
——“三小姐”?!阿残不由一惊,一下子站起来,差点重心不稳,连忙急急扶向一旁的木墙。
三、三小姐?
这个称呼比“嫣姑娘”还要陌生遥远,却令她闻之如被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