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残缓缓爬坐起来,只向着那幽深的甬道口默默流着泪。
善玦已进去多时,而她知道,他再不会出来。
她移开视线,转去看他亲手为她做的义肢。那一截长短正正合适的实木透着简朴的纹,被他削得平平滑滑。指尖过处,那层绒裘轻软匍匐,仿佛还有他当日的余温。她一手轻轻将扣带解开,一如他当日轻轻系上。
另一手中,紧锁的指节牢牢扣住那只白玉雕花的小匣,唯恐再放走了什么。
义肢终于拆下,她捧至面前,认真端详了一遍。实木简朴的纹一如他的细腻他的温存,静默之中柔软蔓生。
“为了不让你走。”他曾说。
好,我不再走。
她轻笑,眼神忽地凌厉起来,将那义肢直直朝他消失的方向掷去!
“赎罪”?赎什么罪?
善玦,你最不该犯的是心太善心太软,一直将我带在身边!你最不该犯的是屠戮三百多女子来把我养成嗜血的魔,甚至不惜向容初下手!
——你最不该犯的,是十年前没一掌结果了我的性命!
倘若我一早死去,什么容初什么善玦,与我何干?你只管懊悔你的,我根本不必在此为你费心纠结空流眼泪!
阿残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却没有任何倾听者。她紧紧咬住下唇,而那截顶着温暖绒裘的实木早在未及甬道口处便重重下坠,沉没在泪光中。
片刻,她皱起的眉峰忽然坍散。
面无表情地,她仰面躺下去,碧空里的云影迅速占领了她的眼底。一堵堵厚实的云墙仿佛从周围的山顶上砌起来,耸而入天,俨然座座巍峨云山。更高远处蚕丝团般轻卷慢舒的一朵朵,又似是澄澈湖水中柔柔的波。
这一朵像只小鸟,那一朵是栖了唱虫的花……
阿残兀自地数着,仿佛还赖在谁温暖的怀中无忧无虑地打发着一个个晴朗的午后。
这些云好漂亮……雪白的,和师父的衣服一样。和容初的裙子一样。和那千千百百个平静反复的日子一样。
她轻轻将左手举起来,纤长的手指只轻轻将那白玉雕花小匣的顶盖一推,一粒暗红便利落地滑出,正正坠入口中。
她已明白,这丹丸与十年来的那三百三十一粒一样,都是他当年一掌种下之毒的解药。如他所说,这是他的“赎罪”。
只是,现在这一粒将是最后一粒。此后,不再有烟火女子祭出全身鲜血,也不再有……
不再有雪白的衣,雪白的裙,在她左右,相敬如宾。
这丹丸虽有几分腥涩,但璇桂的清香更胜,在她舌根上芬芳地化开。她早已不知甜苦,只记得璇桂是怎样的清香,柔柔地,一再将她环抱。
她始终不知道十年前的那日,他为何而来。但她已经想得很清楚——那日一掌必是误伤,所以他才对她有那样强烈的愧疚,竟至于将她日夜带在身旁,不惜一切代价乃至牺牲深爱的女人都要把她治好。她甚至感谢那一记误伤,感谢它使她有幸心安理得地缠着他,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关心他的好,哪怕她隐约能明白,他给她的与给容初的,相去甚远。
原来璇桂初尝清香,之后也会化得这般苦涩,自舌根,一路苦向心门。
她仿佛又看见容初那张脱俗倾城的脸庞,又听见她最后那句“都好了”。
容初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呢?竟可以柔软至此,善良至此,将她所有无心有意的任性和大小姐脾气全数包容,最后甚至愿意牺牲自己,换她新生?
她终于知道,善玦带着容初离开的前夜,为何容初已受了他的吻,却还是要哭。一定是容初以死相逼了吧,否则,他如何舍得?
她起了起上身,毫不费力地咽下丹丸,复又仰躺下来。
这便是解药了。最初的、最后的解药。
从此,再无亏欠,再无赎罪。
她终于也学会了那种轻轻暖暖的笑。视线尽头,那些白云被风揉着推着,早已变化了形状,或是去了更远的地方。
贾磊率一行庄众寻来时,只见贾嫣一人瘫倒在茵茵花草之中,雪白的衣上绽着几朵黑紫,那黑紫环肩一周,披散身后,簇拥心口,裙摆上亦有几朵血污。她的周身隐约闪着一圈淡淡的金光,又有淡雅的璇桂清香升腾其间。
“嫣儿!”他脱口惊呼,连忙奔到她身边,将她上身抬入怀中。
贾嫣却是一直醒着,只是茫然地看着他的一脸焦急。
这是……大哥来了么?
贾嫣怔怔地,只看到贾磊的嘴开开合合,却似乎什么也没听清楚。
大哥……大哥这十年来也并没有许多变化么。
她眼眶忽地一热,却已无泪可流。
“嫣儿?你可听得见么?你可受了伤么?”贾磊慌张得直冒冷汗,连连问着,“——你还认得我么,嫣儿?”
贾嫣垂下眼去,只哽咽着问道:“大哥……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未至,我实在担心,所以特意来早了些——嫣儿,你还清醒,可太好了!”贾磊说着,不觉已热泪盈眶。
一时,庄众纷纷来报,均回说不见甄家炼丹师的踪影,又有人说那头的山壁上有个甬道,道内有扇打不开的大石门,许是躲在那里面了。
贾磊并不回应,只是将自己的亲妹妹横抱起来,一步步稳稳地离开。
“嫣儿,大哥带你回家。现在就回。”他颔首看她,满眼宠溺,一如当年她还只是个够不着晒药架子顶层的小丫头,他陪她在贾家庄的大花园里赛跑,有意地一次次输给她。
贾嫣将脸埋在大哥的怀里,右耳紧紧贴着他的心口。她听着大哥一步步稳稳当当地行进,听着大哥的心脏一拍拍不急不缓地跳动,渐渐地,自己的眼帘也缓缓合上。
她便如善玦往日,如容初往日那样轻轻暖暖地笑着,一次也不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