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磊看着对面与贾然亲切谈笑的城主家的大小姐,一时有些出神。
这位大小姐的样貌身段分明与他梦中所见的美人别无二致,但她看向他时的神情,却只如陌生人初次相见般客气而疏远。那位在他怀中深情许诺必定下凡相见的仙子,难道真只是他的一场春梦?可他又如何能这样细致精准地梦出这位大小姐的容貌,不出丝毫差错?
“我们之前见过么?”他脱口问出一句,说完后才意识到自己失了礼数,连忙起身作揖赔礼,“大小姐,贾磊冒犯了!我只是……只是想确认,此前是否曾有幸与您有过一面之缘。”
他听到那大小姐数声娇笑,甜美如夏日里嫣儿最喜欢吃的莓果碎冰,便直起身子抬头看她,甚至看得有些怔住了。
只见那美人也站了起来,袅袅娜娜地走到他面前,甜甜笑道:“方才已说过,庄主大人不必如此多礼,与阿然姐姐一般,唤我‘初儿’就是了。”
“贾磊……不敢。”他见她走过来,竟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那美人又是掩口一笑,回身看了一眼贾然,又转回来看他,一边轻声道:“初见庄主时,初儿便已觉得好生熟悉,现在他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这位公子,我曾见过的。”
仿佛天旋地转,贾磊闻言,腿上顿时有些软了,连退了两步,还是一旁的观棋冲了上来才把他扶住了,将他带回之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观棋回到安置茶具的小木车旁,用一方镂空雕花的玉荷托盘将沏好的三盏茶端了出来,先奉给来客,再送到二小姐手边,最后把余下的一盏放在了贾磊身旁的小几上。
观棋奉完茶,又向来客屈膝赔礼:“我家主子身体抱恙,连日昏睡,到今日才好些了,身子仍有些虚弱,神智也不太清醒,多有冒犯,还请大小姐海涵。”
此时,两个小奴抬着一只大箱子走到了正厅门外,那大小姐见了,便笑说无妨,招呼着让小奴们把箱子抬进来放好,又掏出钥匙亲自解了箱子上的锁,将箱盖打开。
箱盖翻开的一刻,观棋只觉一阵淡香扑面而来,眼皮子不由自主地眨了几下,反应过来时,发现那大小姐已将庄主拉起来,带到了箱子前,便连忙跟了过去。
“庄主,这是家父派初儿送过来的,多是些益气补身的药材,也有贴身养人的玉器,这边还装了些定神安眠的香料,你晚上睡前记得点上些……”
贾磊混混沌沌地听着她的介绍,只觉得那声音轻轻软软,并不理解她到底说的是什么。美人在侧,他又嗅到了熟悉的暗香,便不由自主地看向她拉着自己的那只纤长漂亮的左手,感受着右腕上传来的美人柔荑清凉柔软的触感,脑海中又翻涌出前夜与美人缠绵温存的一幕幕,耳畔仿佛又听到了每夜入梦前的轻歌和美人在他怀中的低喘,于是体内忽有热流四处奔窜,紧接着眼前便是一黑,脚下一阵踉跄,整副身子终于只得直直向后倒去。
如陷深潭,浮浮沉沉,偶有寒风,时闻雨声。
贾磊昏昏沉沉地睡着,不知时日流逝,只觉周身无力,意识浑噩。
有时,他能听到微弱的哭声,听着好像是观棋在哭他为何不醒;有时,他会听到曼妙的轻歌,一听就知道自己马上又能入梦与美人相会了。
然而,他终究没有再做那样的美梦。
每每再闻轻歌,片刻后便能重温美人肌肤清润如玉的触感,但接踵而至的便是刺骨寒意,而后似有巨手抽丝剥茧,将他体内的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地抽走,令他不停地生出虚汗,渐渐堕回无声无光的深渊。
他开始害怕听到那催命咒般的歌声,可每当歌声响起,他又不禁期待能与梦中美人再续前缘,不禁幻想能再亲芳泽、再陷云雨。
后来,他在黑暗中感到双肩被人用力摇晃,又听到刺耳的话语声,似是有人在高声争吵,紧接着便是许多瓷器摔碎的脆声、重物落地的闷响。这番喧闹将他的意识渐渐拉了回来,眼前的黑暗渐渐淡去,仿佛云破日出,溺者获救,人世嘈杂再度盈满耳中。
接着,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他终于惊醒,挺身坐起,复又失去重心,翻下床去。
他终于能睁开双眼,看见哭红了眼眶的不语将手中的水盆一扔,向他扑过来,不顾一地碎瓷狼藉便跪在了他面前,手忙脚乱地要扶他。不语身后,安置茶具的小木车翻倒在地,观棋正拦腰抱着破口大骂双手乱挥的贾然。
更远处,立着手足无措掩口落泪的城主家的大小姐,那令他意乱情迷的雪衣美人。
茉尔将捂住她双眼的那只手拉下来,回头便看见望洛带着笑将蝴蝶样儿的桂花糖画递到她面前。她气得抬手就要捶他,他却用糖画来挡,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要拿,他却一个侧身,将举着糖画的手往边上一扬,害她重心不稳往前扑去,好在被他一个俯身从她身后揽住了腰,才没有在漆成木板样子的黑石地砖上摔个狗啃泥。
“你可真傻,这样都能跟我走丢,哈哈哈哈哈……”望洛朗声大笑,扶着她站稳,由着她从他手中将糖画夺了过去。
“还说呢,谁让你走这么快?我人生地不熟的,你倒来怪我!别以为一个糖画就能了事,害本大侠如此惊慌,回头我可要重重罚你!”
“不是我走得快,我明明说了那儿有个糖画摊子,要过去给你买一个,你自己东张西望不听人说话,自顾自走到我前面去了。”望洛好不容易才渐渐止住了笑。
“我不管,就是你害我走丢的,就是你害我担惊受怕的,我就要罚你!”
“我让老板给我现画这蝴蝶糖画的时候,可一直看着你的位置呢。”望洛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帮她理了理腰上的衣褶,柔声笑道,“茉尔,无论何时,我们都不会走散的。”
她将一瓣蝴蝶翅膀含在嘴里忘了咬断,偷偷抬眼看他,正对上他如水温柔的目光。
她觉得自己的脸蛋烧得厉害,赶紧别过身去,嚼着刚咬下来的一截糖画,含糊不清地说道:“知道了知道了,接下来去哪,快带路。”
“遵命,我的女侠。夷则城这最有名的木板街也快逛到头了,咱们的车就在前面等着,过去上车吧,再往前走一段就到州城了。”望洛笑着,说罢便往前走。
茉尔继续咬着糖画,跟在他身后,想了想,还是伸出手去,抓住了他衣袖的一角。
望洛低头看了一眼,抬手一抽,将衣角从她手中抽了出来,在她那只手还未落下之前,飞快地伸出手去轻轻握住。
她颔首偷笑,任由他牵着她向前走着,直到见了他们租的车马,才将手松开。他扶她上了车,自己也坐上来,吩咐车夫往州城走,然后放下了车帘。
马车向前行进,他拉开自己一侧的车窗,把沿途经过的有名的店面和街边玩耍的小猫小狗指给她看。她笑着看着,和他随意闲聊,总觉得今天吃到的糖画特别甜。
这十几天里,他带着她去了好多地方,真可算是“云游四方”了:他带她到远离城镇的郊野沿着二人宽的田埂骑过马,在马背上俯瞰过一望无际还未成熟的碧绿云麦田,她仍记得风过时云麦田中翻起千层浪,记得云麦开出的洁白小花映着阳光闪闪烁烁;他带她到高地湖泊边用云麦粒喂过南徙的红喙白羽鸥,赶在这群候鸟北归之前亲近了一番,她仍记得它们振翅而过轻巧掠食时红色的小嘴在她掌心啄下的轻痒,记得鸟群听从哨声自半空中盘旋而下好似银河落九天;他带她到河谷中朝着瀑布的方向划过船,她和他一起将石苇杆子编成的小圆船奋力划向水声轰鸣的瀑布,她仍记得那小圆船在他们松懈的片刻如何被湍急的水流推得飞快转着圈冲向下游,记得两人的欢笑声如何交织于素湍白浪之中朗朗如闻珍珠落玉盘;他带她到亢翼州最高峰退羝峰上参观过现任州郡王府的家庙,见识了各路人士进献给州郡王的奇珍异宝,她仍记得立于山顶的庙堂脚下便是缓缓舒卷的云海,记得庙堂之内由碧缕寒玉打造的历任州郡王等身像在十数座万烛灯的辉映下通体流光……
“嗯?我倒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琉璃瓦屋顶。”望洛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顺着他的指尖看出去,只见那宅院屋顶的瓦片全罩着古怪的墨绿色琉璃釉,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尤为刺眼,与周围的其他宅子很不一样。
“也不知是个什么地方,连块牌匾都没有。”她说着,一口吃掉了残存的那一瓣糖画。
“州城规矩,除了官家宅邸,其他私人建筑都不能挂牌匾。”望洛解释罢,挑起车帘一角,向车夫吩咐道,“烦请师傅在前面找地方驻车,我们想到那绿瓦顶的宅子看看。”
车夫依言靠边驻车,望洛将茉尔扶下车来,二人便一同向那宅子走去。
“不是还没到州城么?”茉尔边走边问。
望洛望向那宅院,蔑笑道:“有些人可巴不得自己的宅子受州城管辖呢。”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宅院门前,却见大门紧闭,只有一扇小门虚掩着,门边还立着一个腰佩大刀的打手,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大刀把子上的红缨。
望洛上前略施一礼,问道:“这位大哥,我们初到夷则城,打算在此地经商贩药,因此想拜见城主,疏通疏通关系。看这宅院如此气派,想必就是城主府上了吧?”
那打手上下打量着二人,又看了看他们身后的车马,才勉强答道:“不是!这里已是州城地界,没看见我家主人守着州城规矩不挂牌匾么!亏你们还想在这一带贩药,竟不知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茉尔看不惯这打手狗仗人势的样子,冷笑着问道:“噢?敢问此处是什么宝地?”
那打手闻言,粗眉一挑,呵道:“你们算哪门子药人,竟没听说过我家主人丁汉林丁大师么!此处正是丁大师府上!”
“原来是丁大师!实在是失礼了,我们这就回去准备准备,改日再正式登门拜访!”望洛连忙接过话头,鞠了个躬,回身拉着茉尔便走,一路快步回到了车上,又命车夫即刻启程。
望洛看着窗外,待车子行出百米,才放声笑出来,一边说道:“真不好惹!不过,你看他那个样子!‘我家主人丁大师’!哈哈哈哈哈……”
然而,贾嫣自方才听到“丁汉林”三个字后便似失了神,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茉尔?茉尔?”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不免有些担心,明知故问道,“你怎么了?”
贾嫣回过神来,尽力露出微笑,极诚恳地向他说道:“我累了,不想再赶路了,我们今晚就在夷则城投宿吧,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