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晨依旧细雨绵绵,菏泽和聿子穿着黑色的衣服站在青乐园的园门前,里面冷冷清清,且雾气缭绕,聿子家的那辆黑色轿车就停靠在园门外,那位司机在车内等候着,这一趟车程几乎用了半小时,青乐园就坐落在海曲岛的最南端,这里遍地是山林,随处可见的青山此起彼伏地在天际下方哀婉地拂动着,像风中不断摇摆的黑色丝绢。青乐园本该冷清,因为这里是灵魂的最终归宿地,那一丛丛深绿色的柏树像枯枝缠绕的围墙一般,死气沉沉,渲染着墓场上惨白而整齐的墓碑,艾池的墓碑就在第二十排第三十二列,犹如电影院一样,他们两个来访者绕过一侧狭长的台阶,再穿过一处处墓碑来到老友的面前,他们撑着雨伞,拿着纯洁的白菊花,脚步放轻得不能再轻了,似乎害怕打扰到周围沉睡的灵魂,在这一块块墓碑上,雕刻着那些被深爱过的人名。
艾池的离去本该在菏泽心中造成一波旷日已久的暴烈冲击,可是仅仅因为她生前的那一幕幕冷淡与平静就将不断翻滚的怀念浪潮褪去几分浓厚的颜色,菏泽努力去想起艾池的好,可是自己竟然已经习惯了艾池的不在身边,可能是这半年来的疏远将两年的友谊推上毫无波澜的海面上,使得艾池在菏泽的心中变成熠熠发光的夜下孤舟,举无轻重却闪闪夺目。
“艾池,我们来看你了。”聿子轻轻地说着,她手里拿着两束白菊花像极了她惨白的脸色,可是谁又知道眼前的这块墓碑其实比白菊花还要惨白得多,还要冰冷得多,它就毫无生气地矗立着,像艾池生无可恋地站在自己面前一般。
“突然有点想念你之前在学校的样子了。”菏泽想起艾池穿着那件单薄的校服在校园里的一幕幕美好画面,这一切就像决堤洪水一般,猛然地喷涌出来,他想起那辆单车鬼灵精怪地倾倒过来,想起艾池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自己身边,想起她总是扬起的乐天笑脸,想起她最开始那个岛泽野子同款发型的样子,想起她拥抱过来的温度,包括那场电影院里忽远忽近的气息,菏泽知道艾池之所以会这么做的本意,知道艾池一直把自己当做本川,可是自己突然就不肯去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他不相信自己真的没有动摇过艾池深爱本川的心。
“你好狠心啊。”菏泽言不由衷地说着,他不知道这句话应该讲给已故的艾池听,还是讲给即将赴日的聿子听,还是讲给突然绝望的自己听。
菏泽仿佛独自站在芳草萋萋的山丘上,雾气缭绕在身边,他看不到远方,满眼都是压抑的墨绿色和灰暗,他跌跌撞撞地滚下山丘,似乎停不下来一般地旋转着,自己的大脑意识也因此混沌,他又惧怕着突如其来地迎面撞击,但是自己又洒脱地闭上眼睛,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之后,聿子又来到第七排的四十五个墓碑处,墓碑上刻着本川的名字,菏泽慢慢蹲坐下来,似乎眼前的魂灵是自己多年的老友一般,他轻轻拍扫着墓碑前的碎石和灰尘,这个折磨自己很久的名字终于真真切切地印在眼前,可是他又能怎么去争执,毕竟有些人永远都靠近不了,有些人永远都逃脱不掉。
聿子将手里的另外一束白菊花放在墓碑前,解脱般地说了一声:“再见,我要去日本了,这个梦想虽然不是我们两个人去完成的,但是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可惜这个东西就跟如果一样,没有一点价值可言,只会让自己遗憾,所以,我要忘记你了,本川,以后的影子就算是你的名字,我也尊重这个名字,但是我不会再把自己困住了,毕竟人都是要往前看的,海里的梦靠岸就不要再说了,不是吗?”
从阶梯下来后,聿子平静地眺望着整片墓场,菏泽知道她在告别,告别这个海曲岛最幽暗的南端,告别这个生活十九年的岛屿,包括告别自己那段往事、已故的男友与好友以及菏泽。
“明天几点走?”菏泽问道。
“早上八点。”
“好。”
“不要来送我,好吗?”聿子几乎是哀求的语气,她说完就苦笑地低下头,使劲地摇头:“我最对不起的人是你。”
“我更想你能记住我,而不是对不起我。”菏泽看到那张熟悉的侧颜,想到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心情低落得跟之前听到艾池说退学一般,他没有任何办法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她们总是在自己的身边猝不及防地发生,如果能预知未来,可惜没有如果,只不过是自己没有做好悲欢离合、曲终人散这种结局的准备罢了。
“记住你的好,可是就会更对不起你的好,不是吗?”聿子浅笑,表情里没有藏太多的情绪,只有一抹酸涩的无奈。
“那就是不想记住我咯?”两人现在的状态就是做不了情侣后的洒脱,任何暧昧的话语都无法拉近两人的关系。
“下午要不要一起坐观光车环海曲岛一圈?”
“好啊!”菏泽欢心一笑,这算是他的梦想,算是他一个非常奢望的梦想,他没想到聿子居然有这种提议。
出了园门,两人坐回黑色轿车重新返回,在幽暗的车内,两人并坐在后排,聿子扑闪着那双水灵的眼睛盯着窗外飞驰的山林,她的睫毛都快粘到车窗上,留下那个好看的背影印在菏泽的眼中,他偷偷伸出那只干瘦的手,又恍然般地放下,窗户已经被模糊不清了,只有黑影绰绰的山林轮廓,像极了菏泽迷茫混沌的思绪。
这段十年前的往事其实最美好的时刻也是那一次环岛观光,明知明天会来,明知离别会有,明知爱的人失去,但是心境突然就放开了,在观光车上,菏泽和聿子并坐在一起,除了负责驾车的司机就再没有其他人了,司机是个沉默的男人,他偶尔通过后视镜瞥视两位跟他一样沉默的乘客。
环岛观光也算是一场看海的旅程,下午细雨绵绵,远处的海面雾气缭绕,分不清海跟天,浑厚云层不断滚涌积攒,似乎一两天都无法放晴的样子。
海岸边有着怪石嶙峋的岩壁礁石,黑溜溜的,海浪时不时在上面迸发出水花,灰白的潮水起起落落,这一切像是黑白之间的灰色地界,充满萧然沮丧的海水气息酸酸地扑鼻而来,菏泽似乎看到聿子从自己身边跑过后,那个背影就再也渐行渐远,消失不见了,更别说她会从那橄榄球般的操场跑回来,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这场陪跑就这样结束了,不是吗?
观光车依旧在马不停蹄地循着这条道路向前奔去,眼前的景色也终于有了改变,那架跨海桥梁在雨幕中露出他原本柔弱的侧影,烟雨中的它已经没有晴日里的豪迈孔武,就如同菏泽已经失去了往日的不甘,他回过头,聿子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将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她正痴痴地笑着。
没有门窗的观光车渐渐随着风力的变大,整辆车灌涌着两侧袭来的风雨,司机只能放慢车速,聿子和菏泽两人的肩膀紧紧地触碰粘合着,他们彼此座位的一侧都被雨水打湿,那一侧的衣衫也无一幸免,两人紧挨在一起,像多年的老友一般亲切,他能感受到聿子光滑柔嫩的手臂以及清凉舒服的衣衫。
那年的风雨说不上猛烈,却意外把他们两人推在一起,聿子没有抵触,她只是将头若有所思地低下,轻轻地问:“菏泽,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本川,你信吗?”
“我信。你只是忘不了他而已。”
聿子听完舒心一笑,那一笑永远定格在那段青春往事的结局里。
菏泽和樱美重新迂回到通往茶花路的那个桥口,此时北海街的明亮宽敞丝毫不比茶花路逊色,彼岸的茶花路依旧是十年前那般晦暗,枝叶缠绕,那一排杉树已经繁茂得像一处密不透风的城墙,只有一丝丝微亮,随着树叶的婆娑拂动,微光闪烁。彼岸更像是一座森林,充满梦幻,自始至终都是菏泽最初向往的样子。
“我有礼物送给你。”
樱美好奇地看着男友,荷泽让樱美闭上眼睛,轻轻地从裤兜里拿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串亮银色的项链,无比熟悉,无比沉甸,但却格外崭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