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容易上山难，每座山，无论高矮缓险，都是很难攀登的。
感知着脑勺后的山包里鼓荡出的余威，李一通如是想道。苏荷并未夸大其词，四爷的实力果真强横。不过自己并不惧怕，甚至隐隐期待能与之一战，打他个落花流水！然后再好好地踩着他，看着他灰头土脸，看着他自矜破功样，与他理论是非！
一件极简易的家事，区区盏茶时间的滴血认亲就能画上完美的句号，就算道爷明堂正道地给撺掇了出来，要致歉也罢，可现在这叔侄俩人竟把道爷拱到一个骑虎难下的地步。老头害我！老头害我！
李一通又高兴不起来了，愁眉苦脸，走上木桥，踱过复廊，在岔路处迎着了一直候着他的苏荷。
她在喂鱼。曲栏下，哄抢食料的鱼儿竞相折腰。
不知是因为苏四爷的警训还是佳人香极的魅惑，李一通隔了数尺站定，微叹口气，看着潭水翻滚出姹紫嫣红的绮景，有些陶醉的同时，生出了种强烈的被动感。
“四叔为难你了？”苏荷柔声问道。
“嗯。”李一通趴在栏杆上，快速地过滤了一下刚刚的谈话，想着可能没什么问题，便简练地综述一番，末了还打趣地问道：“大小姐真有那么些人追求？”
苏荷不置可否，说道：“约莫三月上旬，太湖烟波骤浓，方圆百里紫气氤氲，附近樵夫甚至听闻稀禽清呖，惊见猛兽鸿泥，再数天，一座巨门从天而降，悬耸太湖之上，至此，家父带领家中高手心腹前往，想趁走漏风声前，一索奥妙。数月无音信。”
三月上旬，那不是道爷下山的时间么。
李一通嘀咕了句真是巧合，反问道：“为什么是我呢？”
是的，很不解。根据南离出游记里的八卦偏载，不说她八派其一衡山嫡传的身份，光是四大家家主女儿这份无双尊贵，足以能让她招集一批裙下之臣，度过眼前难关。
“无人可信。”苏荷的语气里尽是凄凉，她偏过头，三千青丝轻摇辄止，花容楚楚，强笑道：“苏家密卫遍布江南，俱在四叔管控下，而家父的心腹都困坐在仙缘里，如今府内，一方势微，一方遮天，我做什么事都在四叔面前毫无秘密可言，他怎会放任？”
李一通看着她可怜的甚至有些矫情的脸，笑道：“我还是不懂。”
她凄然。
“苏家富甲一方，掌着这方水脉陆运，我不想偌大家业毁在四叔手上，家父曾言，四叔与顺天府的皇亲来往亲密，你可知这江湖多少古武仇恨朝廷，更别说那些天子近亲！”苏荷冷道：“这府内中立的老人皆语女子不应权，年龄尚小各类缘由，婉拒我暂代家父统摄阖府的提议，八方碰壁，我岂能坐以待毙！”
李一通二问苏荷，图的却是她今顾自己这方茅庐的准确合理的答案，意外之喜这大小姐一派慨懑，竟将自己头疼的尴尬格局一一详明。
家主生死未卜，苏四爷小人篡位，算计前程，长女入孝出悌，不畏险况，欲拨云见青天，还族中一份平安，自己的出现又掐得极准时，闹得又极大胆...结合前后，确实非常据理。
——老天赋予你们家府，可没让你们勾心斗角。兄友弟恭什么的它不香吗？
李一通想了想，叹道：“没必要争得你死我活的，有很多方式可以制造斡旋的余地，也有很多心底话可以通过和谈解决。毕竟一家人。”
“逼上梁山。”苏荷自栏杆上的小碗里抓起一把饲料，扬了一片漫天，又柳絮般无力坠下，沉底尚未一霎的金鱼儿群，嗅着动静与味道，争先恐后地浮升，水面沸腾。她做完这些，轻声道：“族老说的对，男女有别，女子哪怕再出色，也难为一家之主。可我不愿意。或许我可以求情，可以抛弃颜面，这府里不会为难与我。但我不会忘了我是个人，是个女人，我的真才实干不会弱于任何男人，我要证明男尊女卑的观念，是错误的。”
她苦笑道：“而且四叔也不会给我求情的机会，是此，我愈要负起我的责任，以及...家父的。”
“所以必须是我去寻苏二爷？”李一通问道。
苏荷答道：“我要时刻盯着四叔。实不相瞒，我从师门亦求了一股势力，昨日托你的福，才能神不知鬼不觉潜进府内。我想双方角力，知己知彼，这股力量不能暴露过早，明面上的功夫也得做足。既然四叔看不透你，正好以这步棋混淆视听，让他分心两用乃上上策。你有所需，我有所求，当是金石之交。”
衡山剑宗那倔强老头莫非就是她口里的援军？李一通蓦地想到一件事，似笑非笑问道：“大小姐算无遗漏，佩服佩服。但道爷最是爱惜这条贱命，万一那仙缘里险象环生，不小心见了阎罗王可如何是好。”
苏荷楞了下，才展颜笑道：“我保你无虞。你的师弟也会平安地候到家父，为其做主。”
“希望如此。”李一通离开栏杆，有些慵懒地伸展着双臂，似要将并未好眠，残宿在身躯里的困意挤迸出来，哈欠道：“道爷那儿三个人，还请大小姐换间院子，这有床气的人，睡不好总会赖房主的。”
他转过身子，双手抱着后脑瓜，朝着来时路回去，远远飘来的话却让苏荷俏脸一凛。
“别试着扮少女了，忒假。”
......
......
直至李一通消失，苏荷依然站立原地，她不知道自己掩饰极好的演技是怎么被看穿的。
她站了很久，看了很久在潭里嬉戏的鱼儿，廊间逡巡过的凉风终是裹挟着幽微的热气，她不怕在这里碰上四叔，因为三十年前在这里发生过让他一生不愿回首的伤心事，那时起，他便一直错道上沧浪。
三十年前的那个人，还在么？苏荷抚今追昔。
廊道里突然响起一阵压得极低的急步声。
“大小姐。”来人半跪在地，赫然是那紫衣执事！
苏荷冷冷道：“如何？”
紫衣执事平静答道：“四爷天生谨慎，对属下依然难以信任。”
“莫慌。”苏荷轻轻道：“是鱼就逃不过被鱼饵勾引的下场，这是命运，必然的命运。”
“你是他的亲信，也一直是家父的暗棋，这么些年了，也不差那么些日子。快回吧。莫叫四叔起疑。”
“是！”紫衣执事抱拳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