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七八六号收容星，地下收容四区。
事实上，生活在这里的无业者们，已经很难再称之为人类了。因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丧失了最基本的好奇心、和进取心。
今天的电力异常充盈，收容区里的灯光，比平常明亮了很多；以前轮流开放的吸烟室和酒吧，今天也全面对外开放，烟草和酒水竟然是不限量供应！每个人都被发放了一套新衣服，而且是不必退回的那种，因为上面有要求，必须在今天就穿在身上；今天发放下来的食物和饮水，更是平常三倍的量；还有，今晚取消宵禁……
没人知道为什么，但大家其实也并不关心，这是为什么。
所有人都只有一个念头，这样的好事，随时都可能结束。所以……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明天晚来风急！
因此，当那位身着纯白色唐装的张华松总监，在四区入口步下无人飞行机时，迎接他的，就是这么一副末日狂欢的景象。
亮到有些刺眼的街灯，照射在街面上，让那些横七竖八地倒伏着的醉汉无法遁形；无数的空杯、残酒和呕吐物，把他们身上的新衣服，沾染得像是一块块令人恶心的抹布——虽然收容星为他们提供的，仅仅只是度数最低的啤酒，但架不住他们实在是喝得太多了。
而且，酒量这个东西，一定是需要持续、长期的多喝酒，才能练出来的，然而，这些无业者们，平常显然并没有多少这种练习的机会。
张总监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手绢，轻轻地按在鼻子上。戴着白手套的左手，微微做了一个手势。
他身后的智能机器人们，顿时踏前两步，呈环状在张总监面前站定；然后，它们胸前的某个装置被打开，露出一支支高压水枪，这些水枪有力地喷射出含有消毒液、芳香剂的纯净水，将包括那些醉汉在内的所有污秽冲走，随后，它们踏步向前，大有一副不把这街道重新冲洗得光鲜如新，就绝不罢休的态势。
和那位杜总监对机器人的颜值，有着异乎寻常的热爱不同；这位略微有些洁癖的张总监，更为重视机器人的功效。这些冲洗机器人，都是标准金属造型，也就是一千年前《变形金刚》、或者《机动战士高达》里的那个样子。
所以，当他转过身后，很轻松地，就从那些机器人中，找到了自己的人类副手。
招手把她叫到近前，张总监轻轻把手绢丢到地上，再又从机器人手中接过一块新手绢，插进胸前的口袋里。
即便是这样随手一插，那块白色的手绢，却变成了一朵在他胸前盛开的鲜花，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更像是一朵傲立在淤泥之中的白莲，一尘不染。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温和地问道：“白雪，看到刚才的这一幕，你有什么感想？”
与已经成名二十余年，已经堪堪迈过五十岁大关的杜总监不同；张总监年方不惑，正处在一个男人最有魅力的年龄段。他的身份、他的地位、甚至他那略有磁力的声线，对面前这位十几岁的小姑娘，无疑都是有极大诱惑力的。然而，这位名为白雪的小姑娘，脸部表情却更像是畏惧，而非钦慕。
她的嘴唇嗫嚅了一番，却没有作出任何回答。
好在，张总监也不指望她回答什么。他伸出戴着白手套的右手，用食指点了点面前的小姑娘，淡淡地说道：“去年七月，你从华夏第六十七号大学毕业，随后的大半年里，你投了近二十万份求职简历，一开始，你并不是很明白自己的定位，所以投的大多是一丙、二丙单位；三个月后，你终于醒悟过来，放低身段，把求职简历投到了丁级单位；半年后，你开始专投最低级的一丁单位，并且在简历中反复强调，自己愿意一入职就接受‘自行申请支援外星’；但是，为时已晚，九个月后，求职季已经结束，却依然没有任何一家单位愿意录用你。”
张总监又指了指已经清洗完毕的街道，继续说道：“如果夏新能源没有注意到你，甚至不惜在收容季中，为你动用了特殊人才指标，现在的你，应该是和他们一样的；没有工作、没有人权、没有自由、没有未来、浑浑噩噩的，像一具行尸走肉。甚至就连喝酒这种最低级的欲望，都需要等到一个小概率事件才能实现；甚至于很有可能，一辈子也等不到。”
“是的……我很感恩……在入职仪式上，我当场发誓，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为公司效力……”
“公司不需要你的生命。”张总监不屑地挥挥手，有些严肃地说道，“在人类征服星辰大海的过程中，生命是最没有用处的东西之一；每颗智慧星球上，都不乏愿意为星球赴死的生命体，但他们的牺牲，并不能阻止我们前进的脚步。记住，公司需要的，是你能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是，谢谢张总监提醒，我一定会加倍努力的。”
张总监像是在研究什么深奥无比的文件一般，再又仔细地审视了一番这位小姑娘的脸——从一周前白雪入职以后，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性动作，以至于公司内部，都对此传出了各个不同版本的流言。
直到白雪不堪这样的注视，红着脸低下头去，张总监才又语重心长地说道：“不要忘记，你现在还处于三个月的试用期内，公司随时可以中止这份工作协议。而你唯一能体现自己价值之处，就是——”
“找到他、说服他、让他加入我们公司。”
华夏文字的奇妙之处，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那个“说”字，张总监用的并不是现如今的“施屋窝”通用发音，而是用了“施屋慰”的华夏古音；更微妙之处在于，他还特意在这个字上，加了重音。
至于白雪能不能理解自己的这番话……
哪怕是第六十七号大学的毕业生，张总监对华夏礼部本司的教育能力，依然有着绝对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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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收容四区，是由英伦建工承揽并完成的工程。是以，在这里，所有的建筑，都充郁着浓浓的英伦风。
多重人字形坡屋顶结构，是这种风格最具有代表性的特色。
它的优势在于，屋顶下方，有着充足的空间。理论上来说，这些空间应该是用来摆放杂物的，这样，其他房间就只需要摆放生活必须品和常用品，从而显得房间更为整洁、规律。
然而，在收容星上，没有人会这么讲究。
那些空间，被人为的隔开，变成了一个又一个住人的小阁楼；好在，英伦风建筑的屋顶，都会有一些象征性的、凸起的窗户。
这些窗户的存在，至少可以让住在这里的无业者们，不会因为感觉自己是在被关小黑屋，而变得过于抑郁。
是的，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人道主义”。
母星上的有业者们，不仅仅要为这些无业者们提供资源，同时还要照顾他们的心情和感受，简直可以说得上是为他们操碎了心——在这个时代，就算是父母们，对自己的亲生子女，也很难比这做得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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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总监口中的“他”，就住在这样一个小阁楼里。
阁楼的窗户是开着的，那位“他”，正安静地在窗边席地而坐。
“他”的对面，以相同姿势跪坐着的，是包裹在一身淡蓝色裙装之中的杜总监。
“以上，就是我们公司给您开出的条件。当然，我们都知道，所有这些条件，都只是三甲公司应该提供的。”杜总监苍老而沙哑地声音，在逼仄的阁楼里回荡，“不过，在您做出决定之前，我希望，能够以私人身份，多说两句。”
“他”稍稍倾身，示意杜总监可以继续说下去。
“履历表上写着的，以及公司对外所宣布的，甚至是智脑里存储着的……我的年龄，是假的。”
足以在母星上引发一场大动荡的言语，就这样轻轻巧巧地，被杜总监在这间不足八平米的阁楼里，说了出来。
然而，说者没有什么情绪上的起伏，听者也只是微微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这句话。
“当初为什么篡改年龄，这个和您没有关系，就不用多讲了。我要说的是，大家都以为我今年才五十一岁，还有九年才会退休，但实际上，我已经五十七岁了。也就是说，这份工作，我最多还能再做三年。董事会和我本人，已经达成了共识——三年后，我不会因为年龄到了而正当退休，但我一定会因为病痛，无法再坚持工作，从而自行引退，进入公司元老局，也就是所谓的‘病退’。”
杜总监的声线，在不知不觉间，显得越发苍老；而这苍老的声音，又反过来为她所说的话，提供了更有力的证据：“甲级公司招收重要人才时，都会在合同的条款之外，提出一些其他的福利待遇。但是，我相信，没有哪一家公司，能为您准备一个人力资源部总监的位置，哪怕这个位置，要到三年后才能兑现。”
“这，就是我们公司、以及我本人，对您所能提供的，最大的诚意。”
在杜总监的认真注视下，“他”有些不置可否地，再次倾身。
那张俊朗的脸庞上，无悲无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