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几抹阳光不知不觉就如此攀到身上,暖洋洋的,是舒适和煦的感觉;风哪怕在车上也没有那么汹涌,它恍若一双手掌,以人全身完整的拂过,时间却走不过一瞬。
江海的每一天都是如此,是每一个沿海的南方城市应有的温柔。
她明明已经在这里呆了那么久了,怎么这一切好像什么时候已远离了她呢?
如果让麒笑嫣回到仅仅数分钟之前,她一定能够充分感受到一丝一毫平时几乎完全忽略的细节,那一种皮肤痒痒的,同时被阳光与空气眷顾的幸福。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
也许就只是单纯的活着,仅仅只是为活着而激切的憧憬。
那些身边早已变成理所应当的事物,淹没在情理上依靠着自己不断摸爬滚打带来的社会地位里面,她好像已忘记了,自己不过是一个人而已。
这种无力以及绝望,明明已经好远好远,却仿佛又那么熟悉。
柳哥在她面前低下身段的时候,周遭人们看着他的眼神,原本还仔细打量自己却早已唯唯诺诺的眼镜青年和光头,还有嬉闹争吵中拥有着无数小世界一样的孩子们。
那个年纪不大,还在读小学的弟弟,他第一次被接到城里的时候那双什么也看不够的眼睛,让原本麒笑嫣因为父母而对其的厌恶好像也减轻不少。
亦或者还有那些早已划清界限的姑嫂大姨,得知自己的工资与福利,对比自己家不争气男孩时候歇斯底里对自己的抹黑。
麒笑嫣没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自己在经历这些事情的时候,自己的自卑内心完全没有悸动。或许有过感动,有恍然,但更多的是对自己信奉加倍的肯定。
她太自信了,因为太明白自卑的可怕,那就不能不更加自信一些。
自信到好像一切都了然于胸,自信到她从没有想过这一切会在某个时候被打碎得如此彻底。
......
完全处于无人驾驶的汽车还在加速,路边的换位带慢慢消失在视野之中,平坦的路面似乎有了起伏,整个车内处于惊慌而焦躁的人们意识到事情正开始向完全不可控的情况。
他们正在全速驶向江海跨江大桥。
“魏峥嵘!你他娘还愣着干什么,把那娘们快给我搬走。”
车速还在增加,柳哥早已没有了原先的冷静,他的整个面部都在痉挛,忽然一个站不稳,他差点整个人一下子摔在地上。
“太,太沉了,我....我...我使劲!...我也想使劲....可我...可我真的搬不起来啊。”
光头几乎要哭出来了。
车子的前挡风玻璃被砸坏的时候他被吓了一跳,那动静简直就像一个大雷管在身边炸开了一样,他感觉自己的耳朵现在还在嗡嗡直响,玻璃碴子溅了一身,待到他回过神的时候,那女司机已经整个人昏死过去,摊到在方向盘上方,座位下方还有液体滴下的声音。
还有热气,腥臭,光头几乎不敢再看。
他想要把那司机抱出来,可在高速行驶的机动车上使劲抱起一个毫无意识的人,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更何况脚底的液体还让他几乎完全无法站稳,使劲也再找不到合适的施力点。
越急越难以处理事情,最后随着车体上坡的一阵颠簸,光头一下被甩在地上,再也难以爬起来。
人们几乎已经绝望了。
“报...报警啊,1...120...”
不知道是谁,牙齿都在打架。完整的言语都组织不成了。
“报...报警有什么用,谁...谁来想想办法?”
有人已经开始哭泣,车上大多是没有经历过什么的孩童,没有人这个时候还能够有余力劝慰他们,大人们几乎都是一脸铁青地紧紧握着身边能够抓到的事物,手机掉在地上,也没人在去拾起。
气氛似乎已经被打成了死结,一个人开始抽泣,绝望的氛围就犹如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所有人都再难以冷静。事情从发生到不可控制不过就是一两分钟的时间,前排的人可能还能大概明白一些过程,而后排的人们就不是那么明智了。
有人恼怒的站起质疑,又如同草芥一般瞬间被甩倒在地,甚至还没有明白什么,人就在一瞬间被为止的恐惧所感染,思维也像是融进了浆糊,肢体也僵硬而麻痹起来。
“砰!”
车子方向盘在司机身体的重力作用下朝一边倾斜,一声巨响之后,是车身铁皮摩擦护栏的声音。
震动,刺耳。
几乎要让人们的心脏停止跳动,有人艰难的站起想要去找后门边上的逃生锤跳窗逃生,如今玻璃再没有用他去敲,先一步在剧烈的震动中碎裂,刺耳的声音带着玻璃碎片刺入那名男子的双眼,他下意识的搓揉。
手中搓揉下的不是碎片,而是再也止不住的鲜血。
然后是嘶吼,是哀嚎。
人心仿佛都裂开了,人们便不敢再看,甚至都不再敢坐在椅子上面,蹲了下来,搂住椅子脚,双手紧紧抓牢,平生再没有使出这么大的力气过。
麒笑嫣没有和众人一样完全失去理智,她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把身边的孩子包括哭泣的阳阳全部一一拉倒自己身边座位内测的角落,进行安抚。
她也不知道自己做这样的事情到底出于何种考虑,她明明比任何人都努力,她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理应哭泣,应该逃走,或者把内侧相对最安全的地方留给自己,可是一旦挂在嘴角的微笑被点亮的时候,好似一切就此变得理所应当。
麒笑嫣看着阳阳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弟弟,感觉自己对他付诸的情感加上了对待父母亲人的滤镜,本质上有何他们并无不同。
车速并没有因为剐蹭而减缓,反而因为短暂的碰撞使得行驶路径变得愈发偏离正常轨道,车窗碎裂,特有的海的气息迎面扑来。
这种气息压迫得本就处于绝望处境的人们更加喘不过气来。
如果速度在快一点,撞坏了护栏,那在座的众人会有怎么样的下场,人们不敢细想,本就跪下的身躯几乎瘫倒在地上。
柳哥和光头两个因为一开始是在过道里面站着的,现在都被摔在地上浑身是血好不凄惨,并且自此不省人事吓晕了过去。
麒笑嫣抱着孩子,笑着笑着泪突然就流了下来。
她害怕极了,不甘极了,奋斗了这么久,拼命了这么久,难不成就如此一文不值,因为他人的失误就要自己送葬吗?
凭什么呢?
越想越不甘,她几乎就要痛哭出声,可是她却不敢。
因为怀中还在不停呜咽的孩童因为她的安抚终于稍有平静,她不能破坏这好不容易,在自己生命最后关头做出的努力。
“姐...姐...我们..我们能活下来吗?”
“当然啊,你...你看我一点都不害怕!”
阳阳有点惭愧的低下头。
“姐姐我刚刚害怕极了,我不是一个真正有勇气的男子汉。”
“不,你是男子汉。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你一心里有很多大英雄吧,闭上眼睛仔细回忆一下,他们就会来救我们了。”
麒笑嫣太自信了,自信到此时此刻都能欺骗自己。
阳阳仿佛真的相信了一样闭上眼睛,他虔诚地眼神,低喃的言语,麒笑嫣看不下去,心头几乎就要滴下鲜血。
比起自己,明明这些孩子更应该有机会活下去罢。
她没有和车内等死的人们一样闭上眼睛,她也是第一次面对死亡,她那么害怕那么绝望,可是这也是她第一次如此愤怒。
她一定要亲眼看一看,这个不讲道理世界的最后一眼。
这一眼。
是残破的车窗,是东倒西歪面无人色的人们,是一地狼藉甚至还有人们失禁的排泄物,还有海风和发动机的剧烈翁鸣。
只要再过几秒钟,高速行驶的公交车就会撞断护栏倒插入江中。
一切还是那么残忍,但那样又如何呢?
哪怕是死,也总不能和狗一样毫无尊严的死去吧。
就这一刹那,麒笑嫣本来半睁的眼完全睁开了,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所看见的一切,抚摸孩子的手也停了下来。
那是一个少年。
长长的裤脚几乎就要拖到地上,显得有点邋遢,上衣是一件简单的格子衬衫,是那种随意在淘宝上一搜就能找到的同款。
身高也不算非常高,但搭配瘦弱的身形显得格外修长,作为男生留的稍长的头发却打理得很好,挺拔的鼻梁下是一张薄利的唇。
这样打扮的孩子,要是放在人群中麒笑嫣估计都难以认得出来。
可是最奇怪的是他的双眼,那一对眸子里面,没有分毫恐惧与惊讶,仿佛还藏着某种苛求的火焰。
麒笑嫣想起了动物园里面几天没有吃肉的狮子。
那分明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