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字如其名，是一个沿海城市。
但它严格来说并不如其他的海滨城市那么平坦。往西北内陆方向走，就是延绵不绝的山脉，环状的山地结构把整个城市包裹为一个盆地的形状。
所以除了极端的天气以外，这个城市其实很少刮起这样剧烈的风。
时间往午后推移，太阳依然躲在紧紧贴住大地云层背后，微弱的光芒透过其中，艰难洒在眼前一片剧烈摇摆的绿意里——天色并没有比起早晨更为明显的黯淡，强风却更为肆意。
它们没有了先前略带晨气露水的清爽，反而燥热起来。
我从天台收起手机往回走的时候，几乎隐隐见到沉闷的遥远天际中藏着一道光带，从高空上透过千米的距离，一下子来到面前的云层之中，几乎瞬间点亮了整个校园。
然后是震耳欲聋的嘶吼。
纯黑色云层膨胀到了极致，仿佛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在片刻之内爆裂开来。
我担心起任秋宁的同时，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室外这么严峻的天气下打了十数分钟的电话......直到心口砰砰砰直跳，才反应到自己在担忧和不甘之中，竟然开始止不住地激动。
这种情况使我恐惧。
并不是恐惧那一件缺乏常识的事情。而是恐惧自己竟然开始考虑，那突破了人类局限滞留在身体里的素质，到底能不能接下这来自自然的愤然一击呢？
......
我回到校长室门口的时候，任秋宁一个人坐在门前的长椅上，穿堂风把她的头发吹散。她没有像之前一般激烈的搓揉着自己的手机屏幕，那超大个，几乎比得上她半张脸的手机被她捧在手里，屏幕却是黑色熄灭的。
少女的眼睛望向自己脚边更前一些的地面，她眉头皱着，双唇紧闭。
似乎在想些什么。
在回廊的拐角处的我不由得忽然站住，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任秋宁如此的样子。
以往她在我的心里，都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妹妹。遇到开心的事情哪怕主角不是自己她也能够开怀大笑，遇到悲哀的际遇就算是不相干的他人也总是直接把心事放在脸上。
这明明是一个悲欢都藏不住的孩子。
我只是越过墙边轻瞄了一眼就贴着墙靠住，没有再往前踏出一步的想法。
“好，这些我都知道了。对了，我哥哥他......是不是平日里都很孤僻啊。”
任秋宁忽然开口。
这时候我才发现，其实这小小的过道里面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他啊......”
这个人的口语有着江海本地人的特点。不分翘舌咬不准鼻音，咬字的末尾爱带上浅浅的升调，这在老一辈江海人的口语中经常出现。他的声音显得那么苍老，却完全没有疲惫，慢慢悠悠，却分明充满力量。
我只有听到老唐的声音，才会如此发自内心的感到自责。
这种感觉有别于对亲人朋友们的情感，却反而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他其实是个好孩子，只是这种话我不会在他的面前说，虽然有些时候真的丧气的厉害真想抽他一顿。”
老唐不由得笑出来。
“孤僻这件事不能一棒子打死，你哥哥的孤僻是有原因的，他骨子里面太高傲了......不知道这个词用的你能不能接受，可能他自己也没有发现——其实任零这个人啊，无非就是想得太多，奈何管理全局的能力不足，又没有跳脱开来的觉悟，本性又太过善良敏感导致性格别扭又优柔寡断。”
“呵呵。是他了，其实他变成这样都是我的原因。”
任秋宁也跟着笑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从小父母放养政策的缘故，我一直在哥哥的保护下长大。他很小就开始照料我，纵容我，哪怕我们的年纪相差还不到两岁。”
她开始回忆。
“所以他开始自立的年纪非常早，自然总觉得自己原本旁人能够多想一步，加上一个性格同样傲气的女孩在小时候成为了我们的玩伴，所以他的性格很自然的就变成了这样。成绩也好，自己的卫生也好，他并非本意真想那么做，不过只是为了作为我的榜样硬逼着自己冲在最前面。”
任秋宁看向自己的手机，全贴合手机屏幕漆黑得如同一面镜子，倒映着女孩温和的笑脸。
“你肯定想不到，我刚刚读初中那一年的时候数学实在太烂，他硬生生在一个月内啃完了相应年级的全部习题，只为了在晚上写作业的时候能够对我进行辅导。哪怕他初中的数学也一直不算很优秀，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我学的最差的科目就是他最擅长的一项。每次都在我面前大言不惭，美其名曰这是兄妹的互补......其实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他那个月把冰箱里面的速冻馒头全部吃完了，不是晚上饿极了谁会吃那种东西呢？”
少女把自己的头发扶回到耳边。
“阿零.....阿零他一直都没有为自己活过，他就像我的影子一般活着，直到丢失了自我。哪怕是我三年没有回国也是这样的，我不在的时候，他反而变得不知道怎么生活下去了。所以我很担心他，但我一直完全不知道怎么改变现状。”
任秋宁的语气变得十分低落，语句表达都有些磕绊，她也在挣扎。
“你们兄妹啊......”
老唐沉默良久，终于憋出这一句感慨。
“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可以试试改变不再强迫自己去依赖他，你要改变这种习惯。”
“为什么......我觉得他一定会适应不来的。”
“他迟早要适应，这不是你强迫自己的理由。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他也有他自己的生活，你们虽然是兄妹，但终究是完全不同的个体。”
老唐厉声道。
“虽然说长大了，要开始学会照顾别人的感受，可却不是像你们这样完全为了别人的想法把自己逼成另一个人。你哥哥这种人啊，真的是毒药，把自己爱的人往完全扭曲的性格上面引导。”
老唐摇头苦笑。
“你作为他的妹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定要把他脱离这个漩涡不是么。”
“......”
任秋宁呆呆看着遥远天空中漆黑的云层陷入沉默。
“虽然冠以了温柔和为人着想的定义，可那不过是自己为自己设下的陷阱，他也许并不快乐你有没有想过呢，你离开三年也并非是他堕落的直接原因。不过是，他觉得自己的原本找准的方向再也没有了前进的意义罢了.....”
老人的语音那么缓慢，那么和煦，可又是如此锋利。
就像一把刀，精准的切到我心口最脆弱的那个部分。
“他早该长大了......”
老唐顿了顿。
“你也一样啊，你们都早就不是几岁那个还能够彼此撒娇，玩耍扮演谁照顾谁，扮家家的孩子了。”
“我......我只是。”
任秋宁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只是实在忍不住，不管怎么说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为我承担很多事情，也许之前......是我没有完全准备好，没有准备好做一个能够独立的人，因为这势必要和阿零起矛盾。这不是我想要看到的。”
她用尽全身力气眯起双眼看向老唐。
“可现在我想好了，我必须改变。”
她长长的扬起脖子。
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坚韧。
“不，我早就该改变了，这也是我回来的目的。我们......早就不是曾经的样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