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敬德是一个很普通的老头，身材有些臃肿，脸上布满皱纹和老人斑，上身是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衬衫，下身是一条灰黑的长裤，脚踏一双黑布鞋。此刻，他坐在市立医院不远的茶亭中，手摇折扇，桌上摆着一壶上好的铁观音。
来喝茶的大多都是老头，黄敬德应该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但是与众不同的是，他的身后站着三名脸庞轮廓分明，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茶桌的一边还有一名年轻后生在摆弄着茶具。
但凡有眼珠的人都能看出，这老头非官即商，不一般。但是这不一般的老头，却硬生生坐在这个破茶亭里，所以来喝茶的客人都有意识地挑选茶桌，远离黄敬德。这就形成了一副很有意思的画面:茶亭的一半只有一桌，而另一半茶客满棚。
黄敬德觉得十分不自在，但是这也是无奈之举，既能品茶又能随时掌控全局的地方，就只有这个破茶亭。
茶客里有眼尖儿的，认出来了老头的身份。他们小声议论着，为什么这个当地颇有名气的书画大家会来这个苍蝇小馆下茶。
黄敬德是一个经常上新闻的书画家。不仅是因为他的作品经常会被拍出匪夷所思的高价，而且他还会定期捐助，不管是孤儿院养老院还是贫困户，他都来者不拒，市里最大的一座寺庙的正殿牌匾也是他落笔提的词，堪称德艺双馨老艺术家。
而他的另一个身份就鲜为人知了：他同时也是西海市为数不多的文境之一。
身为文境，黄敬德向来不屑于亲自登场，他更喜欢隐藏在幕后，通过占卜推算和异术来把控事情的发展趋势，这往往会让他有一种满足感。他视战场如作画，画什么内容如何构图用什么笔蘸哪种墨，都应该由他来决定。
一个月前，黄敬德接到这单生意的时候，他本意拒绝。自己年事已高，已经多年未曾出手，难以胜任，而且任务的目标竟然是掳走一个婴儿，他不能接受，更另他感到气愤的是，对手竟然只是一个隐匿行踪多年的武境，这对自己而言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无奈的是，对方是一个黄敬德无法拒绝的人，他只能接受。
当晚，黄敬德久违地给自己卜了一卦。他在卜卦后，自闭于书房二十天，此间仅允许送饭菜，他人不得擅入。
二十天后，面色苍白的黄敬德带着徒弟走出家门，他要去布阵，一个凝时大阵。
此世间的境承稀少，可以说是万中出一，而能够成为文境的就更少了。在文境之中，能布下凝时大阵的，只有当年偶获奇人指点的黄敬德。凝时大阵能够隔绝一方天地，相当于将一个空间从这个世界暂时“剥离”，阵外的人会下意识忽略阵内空间的存在，因为在大阵启动后，阵内空间从现实意义上来说就不曾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而阵内的万事万物会被暂时剥夺属于它们的“时间”，阵外的世界不停流转，阵内的世界凝滞不前，当大阵解除后，阵内空间会重新和世界的时间线接轨，唯一能感知到大阵存在的只有黄敬德自己和在阵中的境承。
凝时大阵是一个“神启阵”，本来只有神才能操控的时间元素被凡人所掌握，大阵能隔绝时空，没有阵主点化，阵内的人出不来，阵外人也进不去。就算那个叫莫须有的武境能把以一敌百，但是只要他还开着大阵，就能无限提高计划的容错率，他可以再派一百个，一千个人进去，确保万无一失。
黄敬德花了十天的时间，忙碌于布阵、推演、收集情报，为了这个局，他投入了大量的心血和精力。身边的人都无法理解，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的他竟然会不顾重重阻碍和风险，费尽心机想要拐走一个婴儿。
大阵布置完毕，推演万无一失，执行任务的三十五个好手是委托人亲自挑选的，自成一套战法，对付一个武境绰绰有余。
退一万步讲，就算这三十五人不能敌，黄敬德还有后手。
12时56分，大阵成功开启。黄敬德很满意自己的手笔，甚至有种宝刀未老的感觉。他满心欢喜地等待着，想体验一下许久未曾体验过的成就感。
“师父，请茶。”
那个年轻后生泡茶手法熟练，竟然能将一套普通的茶具挥舞出高山流水的意境。黄敬德自诩为艺术家，他的关门弟子自然也不是什么乡村野夫。十年前他在孤儿院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就大感惊讶，他从这个孩子身上感受到了大神通的气息，仿佛是修炼了近百年的文境大德。
他将这个孩子领养回家，取名黄不烦。黄敬德在这十年间视黄不烦为己出，倾囊相授，无所不教，而黄不烦也在这短短时间内证明了自己的天赋异禀。
要论此生最为得意的创作，非黄不烦莫属。黄敬德一直认为，此子远胜过自己当年，甚至有机会超凡入圣，真正来到境的世界。
黄敬德端起茶杯，细抿一口，他有点惊讶于在这个小茶亭里竟然有如此上好的铁观音。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另他惊讶的战况。他诧异于一个武境会以这种方式来打破死局，莫须有的行为给了他极大的震撼，他已经很多年未曾见识过如此强大的武境了。
黄敬德心跳加速，呼吸紊乱，喉咙发甜，紧接袭来的是强烈的胸痛感，他痛苦地弓着腰，呕出一口血。
远处的茶客发出惊呼，有人站起身想来询问，茶亭老板更是脸白如纸，要是这个大名人因为品了店里的几杯茶就呕血暴毙，那这茶店怕是开不下去了。
黄不烦迅速起身，掐了一个指决，茶店里又恢复平静，摆平骚乱，他掏出手绢，想为黄敬德擦拭胡须上的血迹，黄敬德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黄标败了，那个武境破了我的术，”黄敬德示意身后三个武境围上前来：“你们入阵，不要和他硬碰硬，目标是婴儿”。
黄标就是那个隐身越过莫须有的武境。黄敬德不仅在他身上施下了隐身术，更是与他心神关联，通过他来掌控局势。
他缓缓起身，手中掐做金刚指决，依次点向四人印堂：“我受伤不轻，大阵维持不了多久，入阵需要时间，你们不可耽搁，速去速回。”
四人离去后，黄敬德又缓缓坐下。茶亭老板殷勤上前，擦拭桌面，冲洗茶盘上的血迹，又给黄敬德换了一副新的茶具，一切收拾妥当，老板坐在了他的对面。
“黄老，我们谈谈吧。”茶亭老板目光呆滞，但是脸带笑容。
“想谈，就请本尊现身，用一个凡夫俗子做傀儡，是不是太不尊重老人了。”黄敬德闭着眼睛，慢慢回复着状态。
“这也是无奈之举，这几个月我们各方调查，四处奔波，得到的情报却是少之又少，那些天象处的白痴玩意儿甚至算不出您要在医院布凝时大阵，我就更惨了，现在还在深山老林里摸石头过河，还请您多体谅。”茶馆老板虽目光呆滞，但是表情丰富，时而愁容满面，时而满脸献媚。
“要我解除大阵，免谈。”黄敬德皱了皱眉，感觉自己真的是老了，境的反噬比他想象的要严重。
“我知道您的决心，我不谈阵，我想谈谈您一个月前卜的卦，”老板操持起茶具，给黄敬德重新上了一壶茶：“事关湮灭，对吧。”
或许是因为茶香，或许是因为湮灭这两个字，黄敬德睁开眼睛，目光越过前来和他对峙之人，陷入沉思。
同样陷入沉思的还有莫须有。以前做流氓的时候，除非迫不得已，莫须有很少取人性命，他是个流氓，不是杀手。而今天，他今天杀了整整三十六个人，其中包括了他曾经的兄弟和敌人。在确定这些人的生机已经完全断绝了之后，他将几具尸体从走道搬到了大厅，如果还有后续的战斗，尸体堆积在走道里，会缩减自己发挥空间。
杀人的感觉并不好受，所以莫须有有很多疑问。小红毛在临死前告诉他，有人斥重金要带走他的孩子，而杀莫须有，只是因为他们要报当年背叛之仇。
既然这些人是冲着孩子来的，那就不是欧老板的布置。这个背后主谋对莫须有十分熟悉，但是他无意诛杀莫须有，却将矛头直指莫名。
是谁会如此费尽心机，布下大阵，请来杀手，却只想要掳走自己的孩子。
一股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种下的恶因必结成恶果，善恶终有报，现如今的这一切都是他亲手造成的。今天就算不死在这里，只要这个大阵一破除，自己也会被当成杀人犯关进监狱。
他曾心怀侥幸，认为换一个身份，隐姓埋名重新开始，就能安稳度过后半生。特别是得知妻子怀孕之后，他就暗暗发誓要做一个好父亲，他会不惜一切守护这个新生命，不让悲剧在孩子身上重演。
但是这些希冀都已经成为了泡影。
在刚刚的战斗中，莫须有受了重伤，断掉的肋骨刺破了他的内脏，脸上也挨了几记重击，视线模糊，衣服焦黑破损，身上有几处严重的刀伤和烫伤，背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划痕，从肩膀延伸至腰部，有人敲碎了他的左小臂，所幸的是双腿没有受到严重损伤，他保持了一定的机动性。
没有什么处理伤口的必要，因为又有人在向这里靠近，而且来者不善。
以黄不烦为首的四人很快来到了现场，战况的惨烈程度远远超乎想象。躺在地上的尸体死状凄惨，未曾见多少血，但是个个表情痛苦，头骨凹陷，杀人者用最狠厉和最简单的方式在战斗，每一次出击都是杀招，并且在结束战斗后仔细地补了刀，以绝后患。
这不是一个普通武境能做出来的事，黄不烦分析局势，迅速开始判断。眼前这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早应该重伤倒地或者失血而死，但是他仍然站着，并且能让人感觉到他还保存一定的战斗力，这更不是一个普通武境能做出来的事。
“后生黄不烦，想请教莫先生一件事，敢问像您这样境界高深的胜武境，为什么会甘愿当十年农民。”黄不烦拱手鞠躬，表达自己对一个胜武境的尊敬。
莫须有听得出来，这个叫黄不烦的年轻人来自门派。这些门派对境承的类型和实力有详细的划分标准，胜武境是武境中的一个称谓。莫须有这种未拜门派的境承在他们眼里都只是不入流的小角色。
莫须有不作声，他不想说话浪费体力。
“不瞒莫先生，今天这个局是家师所设，您不仅以一当十，还看破了家师所施的异术，让晚辈心生敬佩，”黄不烦见莫须有不愿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但是家师嘱托，身为徒弟不敢不从，还望莫先生多多体谅。”
“你们，为什么想要我的孩子，他只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他犯了什么罪？”莫须有声音沙哑，气息虚弱。
“多的事晚辈也不知道，家师只说，事关天下苍生，您的孩子，降世就是灾祸，”黄不烦看出眼前这个胜武境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不想多言：“莫先生，得罪了。”
黄不烦身后的三个武境掏出利器，向莫须有逼近。
突然，产房里传来一声啼哭。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莫须有的心被这个小婴儿的啼哭填满，在一瞬间，这一声声啼哭给他带来了许多意义，这是他未曾体验过的感觉。
现在他是一名父亲了。
黄不烦掐了一个指决，将自己的境延伸至产房，探明了里面的一切。这个婴儿打破了凝时大阵的禁制，说明他也是一个境承，只有境承能在阵里自由行动，但同时，令黄不烦诧异的是，他没有在婴儿的身上探出一丝境气。
莫名是一个普通的婴儿。
“莫先生，您生了个男孩。”黄不烦需要一点时间和更多的信息，他要重新分析现在的情况。
“是吗，是个男孩啊，我还一直希望是个姑娘，男孩太皮太不好管了。”莫须有眼眶通红，他已经很久没为谁掉过一滴泪，此刻他多想走进产房，抱一抱这个新生命。
“但是有一点晚辈不明白，您的孩子不是境承，他却能打破凝时阵的禁制，”黄不烦不停变换指决：“我不曾探出过这里有其它的阵法和异术存在，请问莫先生有何指教？”
“你说我的孩子不是境承，对吗？”莫须有有点费力地回过身去，面对着产房，想象着自己的儿子会是什么样子。
同时，他也听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信息，他要马上作出决定。
“是的，我在令郎身上探觉不到境的存在，他不是被境选中之人，”黄不烦顿了顿：“但是令郎却能够打破禁制降生到这个世界，只有一种情况，有文境大德在他身上施下了遮天蔽日之术，但是现在看来也不可能，所以我想再问莫先生，请先生解惑。”
“我不太清楚你在说什么，但是你确定，我的孩子是个普通人？”
“千真万确。”
“那你们还会带走他吗？”
黄不烦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于情于理，他不想带走一个普通的新生儿，这和师父卜出的卦象不符，但是他也没找到合理的解释，为什么这个孩子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出生了。
“家师有令，莫先生，抱歉了。”黄不烦又拱手行了一礼。
“以前有人和我说过，为了孩子他什么都愿意做，我现在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了。”莫须有从腰后摸出一把匕首，扎进自己的左胸。
为了孩子，莫须有也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是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