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之时，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给春日当中枝条上刚生出的嫩芽覆盖了一层银白色，若是能从天空鸟瞰下去，便会发现繁密的树林中，一条直线的两端都有人在飞快奔跑，在不断拉长这跟直线。
其中深入山林的一端，正是单枪匹马的方沐，其危险程度不亚于在刀尖上跳舞，而另一端便是方临袖主仆三人，尚在安全之中，此时三人呈品字形前进，方临袖一马当先，虽然身后无人追赶可也不敢稍稍松懈。
可忽然间，方临袖脚下不稳，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身子一载便要摔倒，好在也是武道中人，身体本应应对，就地一滚，卸掉了扑倒的势头，耳中却听得身后扑通扑通两声传来，心中微沉，再站起身来，手中青锋出鞘。
仰头四望，黑漆漆的树林中只有风过时树枝摇晃发出“倏倏”的声音，没有半点人声。
“小姐，无妨，一截树枝而已。”
声音出自小七。
方临袖略微低头，只见铁山搀扶小七，二人艰难起身，而脚下确实只是一根光秃秃，有成人小臂粗细的树枝，并不是什么埋伏，当下心中稍定，收剑入鞘，可脸色却不太好看。
一方面是累的，刚才短暂的休息之后，再度精神紧绷一路奔跑下来，人更加容易疲惫，而事实也是如此，若是在这样继续下去，自己三人就先累倒了，那样就是等着被人抓。
“原地休息，注意警戒。”方临袖深吸一口气，语气中透露出一份难以掩盖的疲惫。
“是。”
小七应了一声，右手虽然离开了剑柄，眼睛却紧紧盯着来路，忍着脑海中强烈的眩晕感，认认真真的执行命令，而铁山则是一声不吭，直接靠着树干闭目喘着粗气。
可在谁都没注意到的地方，方临袖银牙金咬。
这是她心中真正矛盾的地方。
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当做猎物驱赶，让她不得不舍弃部下逃生，后来情况虽略有好转，可再一次的奔逃下来，却变为了惊弓之鸟。
这屈辱的滋味让素来要强的方临袖，心中怒火乱窜，别说是她，就算换了平常人，这时候多半也会恼羞成怒，恨不得直接提剑杀将过去，管它结果如何，起码换一份痛快。
可当她看到小七和铁山的狼狈模样，却又像是一桶冰水当头浇下，来了个透心凉。
方临袖两片红唇微微动了动，终归没有说出半个字来，而这么一来，她对自己就更加不满意。
因为她十分清楚，并且始终谨记自己的身份，身为主家，面对危机，就算是装，也得装出一份临危不乱，要让身边的人知道，她还没有倒下，还有希望，可当她准备说两句提精神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一股无形、厚重的无力感笼罩，进山以来所遭遇的一切，还需要一个萍水相逢之人断后，才换来逃生的机会，让一向觉得自己不比任何人差的方临袖，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
这还是往日那个英姿飒爽，不输男儿的方临袖么？
“若有二公子身在此处，那管你什么TM祁家三虎，便是祁家八虎，也都给你连窝端了。”
铁山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在黑暗之中格外响亮，可此话一出，小七却是脸色大变，她清楚自家小姐那份不服输的性格，这话就算是在平日里，也会惹得小姐不喜，更何况是现在？此情此景，这不是往心口上捅刀子么？
“铁山！胡说什么？”小七厉声喝道，转而却听到铁山口鼻之中发出如闷雷般的喊声，转而看向方临袖，忐忑道：“小姐，铁山他睡梦之中胡言乱语，也是最近压力太大了，还请小姐看在他历来忠心耿耿的份上，不跟他一般见识。”
小七说完，却没得到半点回应，悄悄抬头偷眼观察，只看到方临袖背靠大树静静坐着，脸色平静，闭目养神一般，仿佛对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
出于女孩子天生的细腻心思，她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而她反应也是迅速干脆，来到铁山身前，对着他扬手就是正反两个耳光，“啪啪”两声，响亮至极。
尽管铁山睡梦之中，可挨了两个耳光，还是立刻转醒，而在这种情况下被叫醒，自然是既静又怒，如同一只怒熊，须发皆张，可看到小七单膝跪地，像是做了错事等着受罚一样，心中疑惑，但好歹是冷静了下来。
“铁山失言，但还请小姐以大局为重。”小七肃然道。
只是话音落下仍旧无声，铁山不明所以，方临袖背靠大树，呼吸平缓悠长。
事实上，方临袖自然不想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心中情绪翻涌，如惊涛骇浪一般，一些对她来说不太友好的记忆逐渐浮现。
许久之后才逐渐平复。
“你二人与我一同长大，情深义重，我也从未将你二人视作下人，而是当成朋友。”方临袖缓缓睁开双眼，却未看向小七，而是呆呆的看着一个地方，徐徐道：“你们是不是都认为，女子不该练武，宗族子弟，在家享受锦衣玉食，练练烹饪、女红，何必受罪一样去走什么武道，女人就算再怎么努力，也始终赶不上男人。”
方临袖说话之时没有任何附加情绪，如呢喃一般，说给别人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而铁山这个莽撞汉子，就算在怎么粗线条，可常年在宗族中生活，耳濡目染也懂了一些东西，当下心中一寒，扑通一声，单膝跪地，低头不语。
方临袖没有在扫一眼铁山和小七，看着前方，语气之中仿佛多了一些怨气：“云角城方家，位列四大家族，却居于末尾，如今更是有覆灭之危，虽然有我二弟方白，这位被称为百年一遇的天才，被称为‘未来方家扛鼎之人，可保家族百年不衰’。
甚至还有人说，他有望凭一己之力，打破南九地早已固定的势力格局，让方家再进一步，立足于九地顶端华阳城内，有如此天才，方家之幸，而今时今日若有他在，祁家三虎不足为虑。
可事实呢？
有人不想见到方家崛起！
小白伤了，伤到了根基！甚至武道之路可能到此为止，而伤人者现在还没有查到，现在还在养伤，方家呢？就像一个空中阁楼，在小白伤后顷刻轰塌，同辈当中还有人能站出来么？还有人敢么？”
“铁山是个莽汉，我知道他心直口快，见怪不怪，也就不多说了，可小七，连你……也不懂我么？”
“方家不是只有一个方白，我方临袖虽为女子，却也不输男儿，为了方家，我也会拼尽全力，小七你说大局，我心里的大局，从来都不是一身之安危，而是方家之周全。”
铁山听得懵懵懂懂，而小七虽懂，却无言以对。
方家素来不重视女子，其实说起来，并不只是方家，华阳城，琼林域，乃至整个七域，似乎都不怎么重视女子，而自家小姐，虽然努力，但得到的关注和赞赏，却寥寥无几。
心中夙愿，除了身边几人之外，旁人甚至懒得去听上半句，可就算如此，小姐也未曾心凉半分，方家如今境地，人人自危，只有小姐一人没有放弃，选择入山，以成名已久的祁家三虎为对手磨炼武道，想着撑起方家。
自家小姐未曾灰心，那自己又怎能放弃？
“从今日起，不论小姐要做什么，小七与您同进同退，若有丝毫不测，小七也必将死于小姐之前。”
小七虽未女子，可话音郎朗，掷地有声，而一直未曾出声的铁山，也同样抱拳，憨憨道：“俺也一样。”
“抱歉，有些情绪在心里积压的太久了，一直没空发泄，却让你们挨了顿骂。”方临袖起身，向前走了两步扶起小七和铁山，舒声道：“休息的也差不多了，抓紧时间离开。”
三人再次启程，方临袖抽空回头看向了深林之中的某个地方，想到某个黑脸小子此时应该还在里面跟祁家三虎周旋，定了定神收回视线。
迈开步子，再无半点踌躇，夜风吹在身上凉丝丝的感觉，唯独下巴上有一点温热尚未消退，那是她从未有过的安全感，也是从小到大，第一次觉得可以完全相信一个人，不过她向来没有把所有压力都放在别人身上的习惯。
方临袖心中估算，此地距离云角城不远，天亮前必能赶到，等我回去码齐了人再回来。
埋汰小子救命之恩必报，祁家三虎辱我之仇必偿！
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