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10月28日)晚间,前往学校,旁听平大学盟支部的组织部会议。此次会议对上周六发生的事件进行了总结。据悉,袭击队伍的是团体‘青年报国会’的成员,该组织主张强化东亚联邦的军事实力,鼓吹强硬外交和驱逐新移民,对学盟素来怀有敌意,但针对平都大学学生的攻击还是第一次。根据统计,队伍有三十多人受轻伤。警方拘留的学盟和报国会成员今天下午已分别被释放。
平大学盟支部在会上作出的决议大致如下:1,不对“青年报国会”进行打击报复,但须加强监视,警惕对方今后的破坏活动;2,从下周起恢复正常的学校秩序;3组织慰问受伤者,无论其是否为“学盟”成员;4,下一阶段的工作主要是筹备十一月下旬的校园文化节。此外,经过此次会议,我与其他六人被正式吸纳为平大“学盟”支部的成员。我暂时属于宣传组,林霁月是宣传组的干事之一,算是我的上级。
周二,一日无事。
周三,在“苜蓿地”上晚班。听到林霁月与另外几名学盟成员商讨文化节的演剧事宜。
周四,一日无事。
周五,在“苜蓿地”上晚班。见到林霁月,一切如常。
“周六,与几名学盟支部成员举行小型集会,讨论时政问题……”一个女孩从旁边探过头来,看着卓洛电脑屏幕,念出了上面的文字。栗色的发丝擦过他的肩膀,浓郁的香水味让他的鼻子痒痒的。
“就这些?这也太流水账啦。”女孩抱怨道。“‘几名学盟支部成员’……我们就这么不值得写吗?你应该这么写:‘在此次集会中,广受爱戴的田野部长为大家讲解了本周重要新闻,作出了精彩的分析……”
“不要干扰人家,小妍。”坐在对面的田野说。
师小妍鼓起嘴,从卓洛旁边离开。卓洛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他后悔自己不该听信林霁月的话。她说有办法让他快速地融入学盟这群人的圈子,谁能想到她的办法竟然如此简单粗暴:她直接告诉所有人,卓洛是为她工作的双面间谍,正致力于从她祖父那里为组织骗取活动经费。她甚至要求卓洛把电脑带到“苜蓿地”来,在大家聚会的现场撰写报告并提交,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确保他发出去的报告就是她审阅过的那份。
“我们的会议内容都被写进去了,这样真的好吗?”田野旁边的一个戴眼镜的女生说。她叫贺陶陶,名义上是田野的副手,但实际的发言权好像比职务要大。贺陶陶一头短发,瘦高个儿,气质有点像卓洛中小学时代遇到的那些班长或者纪律委员:她们似乎天然地和卓洛不对付,总是把他盯得很紧,尽管他什么也没干。
田野笑道:“这些内容本来也是要公开的。”他说话的时候,手指还在轻快地敲打着自己的键盘。他正在写一篇社论,对昨天游行中发生的骚乱进行总结,这篇文章将公布在学盟的各种消息平台上。不光是田野,其他几个人手头也都有事可做,例如贺陶陶在整理组织经费的收支情况,林霁月在写一个舞台剧的剧本。他们每周都有一两个晚上像这样聚集在“苜蓿地”,一边聊天喝咖啡,一边处理些杂务。师小妍刚才也在给某个网站做排版,只不过已经干完了,所以才在其他人周围晃来晃去。有一种女孩,跟同龄人在一起时,就像是大家共同的妹妹。师小妍就是这种女孩。伶俐,乖巧,有时调皮捣蛋,但没人会真的对她生气。
师小妍在卓洛旁边看腻了,便又凑到田野旁边,说:“学长,你快写完了吧?听说霞山路那边新开了家酒吧……”
田野说:“今天不行,我还有事。”
师小妍说:“啊?怎么还有呀。”
田野说:“这几天有篇转发很多的文章,你看了吗?就是《平都新闻》的那个一直针对我们的记者写的。”他叹了口气,显得有点疲劳。旁边的贺陶陶神情严肃,连着点了好几次头。
师小妍说:“那……那也不用这么着急嘛。既然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也不差这一两天……”田野却笑了笑,不再理她。师小妍大概觉得有点无趣,她闷声喝了两口咖啡,又开始到处转悠,最后回到卓洛旁边。
卓洛有点怕跟她说话,因为她自从知道卓洛的身份以来,总是喊他“大侦探”。
师小妍说:“对了,大侦探,你们擅长找人吗。”
“找人?”
“失踪的人。比如欠债跑路的那种。”
“这个嘛……”卓洛没有立即回答,因为他发现周围几个人的表情变得有点复杂。贺陶陶给了师小妍一个带有告诫意味的眼神,但是师小妍不太服气,说:“我就随便一问嘛。而且他早晚也是要知道的呀。”卓洛又看向田野,田野显得有些犹豫。这时林霁月先开口了。
“是这样的:我们有一个存放活动经费的公共账户,半个月前有人偷偷地把里面的钱全部提了出来,然后跑路了。”
师小妍说:“一大笔钱呢。所以现在我们很穷。”
贺陶陶摇了摇头,叹道:“我不该把银行卡给他。”
田野说:“这不怪你,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呢?而且他多半也是遇到了什么特殊情况,有不得已之处。我相信他早晚会回来给我们一个交代。”
卓洛说:“需要找人的话,我可以问问我们社长,他好像接过这种活儿。”
林霁月说:“没这个必要。”
这时卓洛听到了一声冷笑。声音是坐得离他最远的那个青年发出来的。他叫白正男,是昨天那群戴黄头盔的别动队员的带头人。
“确实没必要,”白正男看着林霁月说,“因为你本来就知道他在哪儿。”
林霁月说:“胡扯。”
白正男说:“随你怎么讲。反正我们早晚能找到他。用不着拜托什么狗屁侦探社,我会亲手把他揪回来。”
气氛变得很僵。师小妍左顾右盼,有些手足无措,大概后悔自己踩了这颗雷。田野咳嗽了一声,说:“正男,你也不要太激动。他可能有自己的苦衷,我相信他还是我们的同志,总有一天会自己回来的。”
白正男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向着他,宁愿自欺欺人。不过早晚你们会知道,他是个叛徒!”他的声音很大,引得店内其他几桌客人纷纷侧目,吧台后面的孙姐也向这边看来。
卓洛觉得自己再听下去不太合适,便溜到洗手间去了。几分钟之后,他从洗手间里面出来,却差点和白正男撞了个满怀。他猜白正男大概已经和同伴们吵完了,在那儿有点待不住,所以也暂时离席。他点头笑笑,从白正男身侧走过去,却被对方从背后叫住了。
“喂。”白正男的眼神冷森森的,高大的身躯仿佛占满了狭窄的过道。“我不知道你接近霁月到底有什么企图,也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让她这么相信你,但我会盯着你的。你好自为之。明白没?”
“明白了。”卓洛说。“你喜欢她。”
白正男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卓洛没有还手,只是维持着无辜的笑容。白正男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松开手,用一根粗壮的食指在卓洛胸口威胁性地点了点,然后转身进了洗手间。
“他这人其实不坏,就是性子有点偏激。”林霁月说。这时他们已经离开“苜蓿地”,站在公交站点等车。其他几个人住在附近,各自回去了。卓洛说起刚才店里发生的事,想不到林霁月倒为白正男说起好话。
“毕竟他是新移民出身,”她说,“从小吃了不少苦。”
卓洛说:“明白。”
人们常说的“新移民”,指的是因三十年前的大战而流离失所的难民,以及他们的后代。他们中有不少人受到核辐射后遗症的折磨,但更多人是健康的——至少身体上是。战后的国际公约规定各大洲的联合政府有义务就近收容难民,不分国籍,但普通老百姓并不这么想。白正男这种新移民后裔其实从小就在平都长大,与本地孩子接受一样的教育,可在很多人眼中他们仍然是不值得信任的外来户。各国民粹派政党都指责“新移民”占据了本地居民的工作岗位,危害治安,破坏文化传统。这种排外情绪,使得新移民更倾向于抱团取暖,在世界各地的城市里形成了大大小小的聚居区。卓洛去过平都的新移民聚居区,那里虽然脏乱差,却有一股独特的活力和异域情调。不过他从来不在夜里去那种地方。
卓洛说:“我对白正男没什么意见。反倒是你们其他人看着有点怪。那个偷钱的人,你们好像并不怎么恨他?”
林霁月说:“你如果认识那个人,就会明白。”
卓洛观察了一会儿林霁月的表情,说:“你一定很信任他。”
林霁月翻了个白眼:“那倒也谈不上。有时候谁都不知道这人脑袋里在想什么。不过大家都觉得,他不可能真在乎那点钱。”
“白正男说你知道那人在哪儿。他为什么那么说?”
林霁月看了他几眼,又把目光移开,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夜空。
过了很久,她似乎轻叹了一声,声音极低极细,几不可闻。
一辆广告车从黑暗中浮出来,在他们面前缓缓驶过,播放着愚蠢得难以置信的歌曲,粉色的车体和花里胡哨的全息投影与空荡荡的街道格格不入,仿佛是从什么人的梦境里闯出来的。在这巨大的发光体的照射下,林霁月的脸显得缺少血色,带着一抹罕见的疲惫。卓洛心中却泛起一种隐隐的期待感,因为她此前从未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但同时,他也有点嫉妒那个让她露出这种表情的家伙。
卓洛默默地等待着。他们坐上了公交车,一路上都没怎么交谈。直到回家后,卓洛才收到一条林霁月发来的信息。
“你擅长找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