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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分 小卖部

?一 老妈

方路看看表,又是六点四十五分。

那人又过去了,她悄无声息地低着头,似乎怕惊扰到什么。今天她换了身深灰色的套裙,脖子上挂了一圈儿亮晶晶的黑石头。快一个礼拜了,每天她都在这个时候从门口走过去,而方路只要在小卖部就会死命抻着脖子,就会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过去,和会想起些久已逝去的东西。这女人几乎成了小卖部的一部分,那有些苍白的面孔也成了东街唯一让他流连的念想。其实方路见的女人多了,徐光曾用"阅女无数"来形容他,可这个女人却给了方路一种全新的感觉。让他觉得安全、塌实,似乎可以把身心都交给她,而不必担心她会拐走你的钱财。方路自见到她就开始遗憾了,自己在楼群住了这么多年,为什么现在才发现她呢?

有时方路琢磨着,自己对她的迷恋或许是一种移情吧?因为他实在不愿意在这条街上瞎混。特别是现在,方路真的越来越恨老妈了,要不是她疯了心似的要干小卖部,谁会受这个罪呢?不管吧,她是老妈,又是自己家里的事,从哪个方面讲都说不过去;管吧,上了一天班,虽说是点卯喝茶看报纸,可终归是从北城到南城地折腾,万一赶上来货就得累个半死。其实累点儿苦点儿都算不了什么,谁让咱是老爷们儿呢?可这小钱攒大钱的买卖什么时候能熬到头啊,哪年哪月能把钱挣够喽?特别有些顾客,买不了叁瓜俩枣吧却实在奸得真让人只有哭的份儿。刚才就有个外地民工买烟,一盒画苑烟才两块二毛钱,他为了两毛钱脸红脖子粗地和自己掰扯好半天,硬说他家的烟比别的小卖部贵两毛。最后气得方路差点连烟带人都给他扔到马路对面去,嗨!现在生意不好做,两毛钱就算给这个扣儿鬼买药吃了。

"兄弟,你怎么开上小卖部啦?"随着声叫好般的吆喝,洋二一瘸一拐地从辆破摩托车蹦了下来。

"我离退休还早着呢。我们家老太太下岗了,这摊是她练的,我帮老太太盯一会儿。"方路很不自然地扔给洋二一支烟,好象有根鸡毛在脸上来回划着,痒,两颊还有些发涨的感觉。

"我说呢,您干过大经理的人还能干这个?"洋二一头钻进小卖部,抻着脖子打量方路家的货色。

"哎呦!现在送煤球的都叫经理了,就算我是****,你也不能这么骂我!"方路真想把他那条腿也踹折了。"你怎么这么闲在呀?没事儿?"

"没事儿?没事儿对得起谁?刚修完车,想换几瓶啤酒。没想到在这儿看见你了,怎么着?也想发点财啦?"洋二的屁股扭了好几下才费劲地钻到柜台里,他挨着方路坐下,二郎腿翘得老高,那条压在上面的短腿还一弹一弹的,上下直颤。

方路很恼火,却又不好意思开口。很快洋二把烟点着了,眼珠却一直在货架子上转。马路对面那个汽车修理铺里没人,蛐蛐儿正扫地呢。以前方路就在街上见过洋二,也算半拉熟人,现在开了小卖部就不得不打交道了。洋二是典型的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起路来半拉身子老跟跳芭蕾似的,那条总伸不直的短腿到底是怎么弄的,方路一直没好意思问。不过听说他好象有个美国亲戚,虽说没什么钱,可总有几个胡同串子苍蝇偬肉似的赖在修车铺里,到饭点儿的时候人就更多了。而洋二不知是真仗义还是怎么着,一天到晚的装大爷。有一回八爷闲聊时酸了巴叽地跟方路说道:"洋二那儿,修什么车?干脆开个粥棚完了。"其实方路也这么想,现在的人想发迹都想发疯了,看见个比自己多块肉的就想傍一下,要是瘸条腿就能换个美国亲戚,恐怕街上就找不到几个健全人了。

"发什么财?发烧吧我。"方路最讨厌发财这两个字,碰上谁都问你发没发财,就没点儿新鲜的。见面就问"吃了吗?"的年代越来越久远了,那京城固有的人情味儿也随之被人淡忘了!可话说回来,除了发财谁还能想出什么新鲜的来?干什么不是为了发财呀?国家说要发展经济不就是为了让大家发财吗?其实发财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除了发财就屁嘛儿不明白了。"那是你修的车呀?"方路指着柜台外的破摩托,破车像只扒了皮的田鸡。

"可不是?!"

"哎呦呵!我还以为是你偷的呢。"

"兄弟!咱要偷还不偷辆好点儿的。那是狼骚儿昨儿个推来的,乒乓乱响,黑烟能熏死两口子。说是他们那儿的小姐花六百块钱买的,咳,车上的骚味儿太重!什么东西?给他修着我都觉着恶心。这种人!?你说他能给我钱吗?"洋二狠狠把烟头捻在地上。

"狼骚儿是谁?"方路家的小铺没开几天,周围的风云人物还没几个认识的。

"我边儿上开发廊的老板哪!连他你都不认识?"洋二手指着自己的修车铺,嘴里"吱儿"了一声。

"真不认识。"其实方路对这家伙脑子有点儿印象,不就是那个油头粉面的孙子吗?而且前不久方路就听说楼口的发廊是个鸡窝,小鸡子成天地进进出出,特别热闹。兔子不食窝边草,发廊开张有一段日子了,方路却从来没敢去过。再说,前两年碰上熟人有说有笑,那时自己正火呢,与人交往多少还有点优越感。现在改吃张手饭了,总感到矮人一截,不太熟的家伙自然不愿意搭理。

"也是,在街面上再混几天就熟了,混长了你连街上的狗都认识。" 洋二又指着摩托车嘟囔起来:"你说这破车可气不可气,查了半天就一点儿毛病没查出来。瞧我那个哥们,人家前年卖的奥迪,上个月就嚷嚷着卖美国车呢?瞧瞧人家?你再瞧狼骚儿。"

"没修好哇?得,明儿我买了车也不能搁你那儿啦。"方路怕他没完没了,赶紧把洋二顶了回去。

洋二立时紧张起来:"谁说没修好?后来我玩儿命踹了丫几脚,兔崽子立刻不响了。刚才你听见声了吗?"

"真他妈邪人有歪招儿。"方路真想也给他几脚。

洋二把箱子里的啤酒提出一瓶来,眯着眼找出厂日期。"丫狼骚儿想白使唤我,我就白骑丫的车,一会儿我再去趟天桥。"

"不就费点儿工钱吗?谁让你有美国亲戚呢。"

"对了,我妹夫过两个月就来中国,到时候让你们认识认识。"洋二得意地伸了伸那条短腿,居然没听出方路是在损他。

"行啦,中国饭我还没吃腻呐。您怎么着,不是要换啤酒吗?瓶儿哪?"

"酒瓶子都让那帮孙子给摔了,先借哥哥几个。"

"您哪!真给美国亲戚丢人。"方路站起来给他拿啤酒。"借给您瓶子,您是不是还接着摔呀?"

"嘿!美国人也得讲交情不是?我能干那事儿?"洋二把啤酒放到车筐里,屁股冒着黑烟跑了。

方路瞅着洋二一路放的黑烟直来气,他真把自己当成美国人了?人心不古、鬼怪成群!方路叹口气,掏出小本子,把洋二借的酒瓶子数记下来,上回就是因为忘了记一盒烟的帐,差点儿让老妈骂死,她算是干上瘾了。

严格来说东街应该分成南街与北街,其分界线就是方路家楼群的出口,而街上的店铺大多分布的北面。楼口往北一拐不出十米就是八爷富丽堂皇的饭馆,楼口正对面是洋二的修车铺,狼骚儿的"金不换发廊"在修车铺旁边,与饭馆儿门对门。而方路家的小卖部则紧挨着八爷的饭馆。再往北街面就冷清多了,最多是些摆地摊儿的。所以方路家小卖部的位置并不优越,最好的地界是修车铺和饭馆。后来大眼儿的鸽子窝开在南街,网吧坐落于方路家小卖部的北面,而阿图的新疆饭馆则与修车铺北面相邻。东街的布局就是这样,方路在这条街上一共战斗了三年多。

方路出来后在徐光的帮助下找了个工作,他不敢再找能接触到钱的差事了。由于有在四川工地干过的经验,便在一家废铁收购公司管起了材料。主要是记录货物收发,工作很清闲,而工资水准却从来不好意思跟人家说,反正他也不在乎,找个事儿干是真的。

如果说家庭是一条船,那么家人就是船上的水手,大家各司职守又相互支撑。方路本是个不称职的水手,好不容易才游回来可父亲却下船了,自此船上只剩方路和老妈了。在海上,掌舵、摇桨虽然辛苦倒也没什么,最怕的是飓风鲨鱼之类的玩意儿来裹乱,风平浪静本是航海者最大的愿望,但海上无浪,天上无风的日子大多梦想。最近老妈算是夙愿得尝了,儿子方路恢复自由后便痛改前非了,除了上班就是回家看书,什么书都看,有时看起来就是整整一夜,连烟都想不起来抽。老妈嘴里不说,心里是又痛快又难过,孩子总算学好了。而方路却知道,这是一个****打发时间的****办法,现在他越发地知道自己傻了,傻得冒鼻涕泡。

有时想起老妈来,方路就有种特复杂的感情。她是个极普通的北京半大老太太,岁数不是很大却总以奶奶辈儿的人自居。也许在娘家辈儿大的缘故吧,四十来岁就有人开始叫奶奶的人,能不觉得自己老吗?俗话说:穷大辈儿。可见方路家的背景实在不怎么样。其实听老人们说大姥爷、二姥爷,包括爷爷都是当地挺出名的富宦家庭,跺一跺脚周围三里地乱颤的主儿,据说方路姥爷家在右安门外的菜地就是三百八十六亩三分,老妈婆家虽然只有十几亩地,但方路的爷爷当过旧政权的保长。有时他自我安慰道:要是倒退上几十年,咱方大少爷虽然不一定妻妾成群,使奴唤婢,怎么着也得是张嘴指使人的少爷。不过随着新政权的建立,姥爷家为富不仁、树大招风,他们成了财产重组的牺牲品。家道中落,父母也成了无人敢嫁(娶)的等外品,而方路就是门当户对的产物,因为家境不好只生了他一个,实际上方路家是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率先执行者。郊外的田产给分了,城里的私房分给了只会攒钱逛窑子的板儿车匠、游手好闲的下三烂,家里只剩下城郊结合部的祖屋还在。后来他老爸所在的工厂被牵到了外地,他也是在外地出生的。小时候,有一次方路回北京,爷爷不止一次地带着掌中珍宝似的小孙子巡视故园田庄,他一手拉着方路,一手指着一大片公社的菜园子,颤颤巍巍地告诉当时还不太明白事理的方路:"都是咱们家的,都是咱们家的......"后来总想反攻倒算的方老太爷的确没得好死。一次批斗会后,老爷子脑淤血了,三天没出便到八宝山报到去了。

方路考上中专那年,祖屋被城市扩张的车轮撵翻了,此后他就搬进被称为火柴盒的京城第一批廉价住宅。最近方路脑子里一直在琢磨:人无三代赤贫,无三代豪富。生活总会有收获,也总会有代价的,父母潦倒的一生也许就是祖辈们牛烘烘的代价吧。

方路上中学时流行考重点学校,他点灯熬油地却只考上了西安的一所铁路中专。那是他第一回离开家生活,实际上从此一走就是好多年。是啊!方路好多年没正经回过家了,先是在西安上学,然后跑到四川施工,再后来第一次进了监狱,一住就是三年。此后他开始忙生意,就没怎么在家住过,一直到方路这回出来。

至今方路还能清楚地记得当年临走前的情景,那些日子老妈就跟预感到什么似的,像丢了魂儿,颠三倒四,没事就呆坐着发傻。方路去西安的头天晚上,老妈遒在床上,翻过来掉过去地替打他铺盖卷,她费了不少劲打好了又费劲地拆开,总想打得再小一点儿,好让儿子背起来方便些。可连续好几次,却就是不满意,最后手都给勒出了血道子,仍不死心。灯光下方路看见母亲不停地用手揉着眼角,眼里闪着的东西一直没有落下来。她自始至终她都抿着嘴,没说一句话。

方路知道母亲可能永远是个失败者,甚至在儿子选择命运的时刻,也没勇气发表任何言论,生怕让自己受到不好的影响。可方路怎么也想不到在十几年后的今天,她在选择自己命运的时候是如此坚强、倔强乃至有些顽固。谁也没看出,在那即将衰败的身躯中竟爆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

老妈下岗了。

据说属虎的女人命苦,偏巧老妈就属虎。她十一岁时,姥爷、姥姥商量好了似的,一块儿驾鹤西游了。老妈是黑五类的崽子,自然沾不着社会主义什么光,没辙,为了照顾更小的舅舅,她只好辍学当社员。不过老天爷是饿不死瞎家雀儿的,姐弟俩总算活下来了。在农村出身不好特吃亏,说起挣工分的事来,城里的孩子几乎都没听说过。可方路却记得特清楚,老妈唠叨过好几年,作为壮劳力的她和小舅从来没挣过满分,直到农转非时,小舅的工分依然只是七分,进单位工资都比人家低一级。这都是出身不好的缘故!老妈说当时一门心思想嫁个贫雇农,嫁不出去才跟了父亲。事实也验证了老妈的理想是对的,嫁给父亲后自然没过上什么好日子,一样的受人挤兑,甚至被挤兑到外地。回城后没房,只好在舅舅家附近租了一套农民房,老妈还得跟当年挤兑过她的那些人当邻居。由于他们家离护城河最近,自然成了市区扩张的第一批受益者。方路家搬上了新楼房,老妈给分配到一家小纺织厂。出身问题终于成了履历表上的历史残渣,刚搬上楼那段时间可算是方路家的黄金时代了,爹妈成天笑得合不拢嘴,去西安时家里的气氛还是那么和谐呢。方路心里最清楚,要不是自己进了监狱,家里没准会挺美满的。

现在同老人们聊天,就怕谈改革开放的话题,分歧几乎是没法调和的。年轻人喜欢改革开放,因为他们习惯了充满挑战和刺激的生活,他们一心追求做人上人的荣耀和感觉。五六十岁的半大老人可就悬了,他们受的是僵化的教育,接受的是共产主义观念,却要适应竞争和淘汰的社会现实,的确是难为了他们。至于三十来岁就到处大放噘词、一肚子不满的家伙,则是无能者和懒主儿在强力呻吟,全当是屁话。方路的老妈则是四十来岁倒霉族中的一个,由于改革开放淡化了出身问题,要是举手表决的话老妈会把脚都举起来,但转成工人后,艰辛的命运一样没放过她。二十年间老妈跟着单位改了好几次行,换了五六家企业。建筑公司看门、织毛衣、卖灶具、饭馆儿里打杂儿的事都干过,收入挺低,老妈自认无能,埋头苦干也从不敢提什么分外的要求。最后她们单位像耗尽精力的驴一样,卧在磨盘上再也起不来了。去年年底,领导开会告诉大家,单位黄了,同志们自寻出路。老妈回家就摊在床上,整整抹了两晚上眼泪。

"告他们丫的,单位黄了就告他们上级单位,驴死了,肉也够大伙吃一阵儿吧?四十来岁了把人踢出来,装什么孙子?"方路站着脚骂了两晚上也没想出别的办法,凭他那点儿工资,娘儿俩一块过,苦点儿了,而以前的存款又因为是不法收入被充公了。"没事,您别怕,反正都这样了。我来写材料,咱到劳动局告他们,就不信告不下来?"

"告?顶多不就给一百七十块钱的下岗生活费吗?"第三天,老妈终于开口了。

"那--,那也比没有强。再说--再说"方路勉强咽了两口唾沫。"我还挣钱哪,怎么也养得起您。"

"行啦,儿子!有这句话就没白养你,你前几年也太不争气了你。"老妈终于瞪了他一眼。

方路咽了口唾沫,他不敢提以前的事。

"我还没走不动爬不动哪!"过了一会儿老妈从床上下来,翻箱捣柜地找出纸笔,摊在桌子上。

"对!就告这帮孙子。咱们过不好,也别让他们舒服喽,那帮头头感情搂足了?急了您就去砸他们家锅,看看谁能把个老太太怎么......"想起以后的日子,方路是越骂越寒心,越骂越没底气。

"告是得告,国家有规定,下岗费凭什么让他们觅喽?"老妈突然把笔扔在桌子上,像下了多大的决心。"可咱们也不能一棵树上吊死。"

"那,那您想干嘛?"方路摸不清老妈是怎么想的,她几天没说话,今天一口气说了不少,还特有条理。"要不,我托人给您找个临时工干?"

"什么岁数了,谁还爱要?别招人讨厌了,万一在人家单位犯点儿毛病,那不是给人添堵吗?"老妈从老花镜后面又瞪了方路一眼,那表情让方路想起小时候干了不争气的事,老妈又恨又惜地想揍自己的样子。

方路挺没趣地眨眨眼:"那您得有个准主意吧?"

"咱自己开个小卖部,挣点儿就够我吃的。再迟累你几年,以后连媳妇都娶不上了。"

"就您?行了吧我的妈。老了还起了做买卖的心啦?房子哪?我爹又没留下六万子金,本儿也没有哇?您总不能让我去偷吧,您儿子笨,偷都不会。"方路突然觉着老妈这两天可能憋神经了。"您就收了这个念儿吧!借钱做买卖的都是嘬死。咱家往上倒八辈子也没一个会做买卖的,咱没那根筋!赔不赔倒是小事,街面上一站,那不得让人笑话死我?"

"没那根筋?你姥爷当初就是逃荒到北京的,精打细算,十几年就挣下产业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还有两个姥姥哪,您是二姥姥生的。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方路赶紧打断她,要不又得唠叨半宿。

"咱不蒸馒头争口气!我算过,用不了几个钱。你甭管啦,到时候抽工夫帮你妈看看堆儿就行,我才五十就白吃你的,哪年哪月是一站哪?"老妈低着头写上告资料,不再理方路了。

"得!哈......。"方路苦笑一下。"您就可着劲折腾,赔了可别埋怨我,现在的买卖不像前几年......。"

"老老实实上你的班吧。"老妈又狠狠翻方路一眼。"看你的材料厂去,你不就是怕丢人吗?"

二 全是意外

当时方路认为老妈是让单位气糊涂了,满嘴跑火车,买卖就是那么容易开的?工商局、税务所、环保大队、街道办事处、城管的,派出所、居委会!哪的衙门口没熟人行?这还别说附近的地痞流氓,惹了一个,您的买卖就得关门。

没想到,几天后老妈直接闯到区劳动局局长的办公室,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将上级单位给告了。最后单位不得不承认错误,不仅每个月发给她一百七十块钱下岗费,还书面保证到五十五岁正式给老妈办退休。

老妈的后半辈子总算有了着落,方路上班的心气也顺了,一百七十块虽然少了点儿,不就几年的事吗?

其实这回方路被释放后,就跟半死的人差不多了,他除了骂街实在想不起自己还能干点儿什么。这时他又发现书是个好东西,于是整日埋头在书堆里,似乎唯此才能把那些烦心事忘掉。上次方路在监狱图书馆时还挑些名著看看,现在他生冷不忌,凡是带字的纸都是方先生的浏览目标,弄得同事们还以为他是大学生呢。

有天方路歇班,徐光神秘兮兮地把他约了出来。一见面徐光二话没说拉着他就上了"面的",方路再三问他干什么去,徐光却总是把话头叉开,一路上尽与司机说些"面的"要被淘汰的事,弄得面的司机直翻白眼,下车时硬是收了二十二块五,一分钱都没便宜他们。

"来这儿干嘛?"下车后方路发现被徐光带到了安贞桥附近,他很少到这一带来,一时竟辨不清方向了。

徐光指指前面的一条小路,满脸讥讽地说:"你就跟'面的'一样,快让社会淘汰了。"

方路仔细瞧瞧,没发现这条路上有什么不同,就像北京所有城乡结合部的小马路一样,又脏又乱,路边的店铺全是关着门的。"花二十块多钱车费,跑这儿来干什么?"他特想把徐光的脑袋敲开,看看到底什么东西长毛了。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小马路路口,徐光突然停下了,他脸色泛红,呼吸也有点局促,开口前竟咳嗽了几声:"告诉你吧,这是'性'福一条街,我早就听说了,就是......就是一直没来过。"

方路再次打量起这条不起眼的街道来,果然发现发廊非常多,虽然是中午了,但大多发廊还是白帘高挂,门窗禁闭,隐隐约约中他似乎能看到麻纱帘后面一张张惨白的面孔。方路终于明白了,原来徐光这小子想来吃点儿荤,却没胆子,于是拉着自己壮门面来了。"原来你是想让我当来指路人哪。"方路哈哈笑起来。其实他仍然认为徐光是个老实人,可哪只猫不想吃腥呢?

"这叫与时俱进,咱不能老当处男。"徐光道。

"孩子都满地爬了,你还处男呐?说实话吧,不就是想尝尝别的女人是什么滋味吗?"方路笑着说,

徐光不看他,嘴里却说:"你不是经验丰富吗?"

"我他妈被抓住的经验也丰富。"方路朝地上呸了一口。"大白天的,咱俩这不是找死吗?告诉你,抓住,5000块钱,十五天拘留,档案有污点了,那群日本鬼子还能要你吗?"

"这儿就是白天营业,晚上人家就关啦。"徐光解释道。

"什么?"方路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种场所晚上关门。

"真的。"徐光四下看了几眼:"这地方就是中午到下午营业,十点以后就关了,人家说这样最安全。"

方路拍了下脑门,原来如此。人家把公安机关的规律都摸清了,你不是晚上查吗?我们白天干,盗亦有道,娼亦可昌啊!

这时他们正好走到一家发廊门口,铝合金门里突然探出个女人头来,她盯着方路小声问道:"要按摩吗?"

那是个岁数不大的女孩,满脸的脂粉肯定是刚刚抹上去的,水汪汪的似乎一抹就会掉下一片来。方路见四下无人便道:"多少钱一位?"

"半身三十,全身五十。"小姐索性把脖子也探了出来,她手在身侧,小手指一个劲向方路勾着。

"我想剔个板寸。"方路指了指自己的头发。

小姐脸上顿时闪现出失望的表情:"我们不理发,要不你先进来吧?按摩一下挺舒服的。"

方路与徐光对望了一眼,现在他已经确定了,这里的确是性福一条街,于是拉起徐光便走。

"干什么去?"徐光恋恋不舍地望着小姐,那小姐正向他飞吻呢。

方路拉了他一把,走出几步他才道:"再走走,着什么急。对了,你怎么想起到这儿来了,跟你老婆吵架啦?"

徐光的脸有些发紫:"没有。"方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好久徐光才有些扭捏地说:"我这么大了,一点儿坏事没干过,你说是不是有点****了?我们公司那些外地来的孩子都来过这种地方......"还没等方路说话,他又理直气壮起来:"我怎么就不能痛快一回,我欠谁的?"

方路不想和他争论,正好另一个发廊的小姐把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于是径直走过去。小姐嘻嘻笑着,她闪开身子,里面的另外几个姑娘正在打呵欠呢。一进发廊,方路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香水气和被窝里的潮气,他知道小姐们刚起床,而她们肯定都住在这儿。此时方路脑子里立刻出现满屋小姐肉滚滚的身子,她们春光无限地摆着各种睡姿,想到此,他身体的某个部分竟有了些反应。其实说起忠于职守来,其他行业是没几个能跟小姐们比的。"老板在吗?"方路回头问小姐道,看到小姐们木然的表情他不得不赶紧说:"是不是以前的老板呀?"

"我才来两个礼拜,以前的老板咱可不认识。"小姐脸上笑着,手指却轻轻地点了下方路的腰眼儿。

"现在你们这儿按摩怎么收费呀。"方路拉着徐光大大咧咧地坐进沙发里,二郎腿翘得很高。

"一个价儿。"领他们进门的小姐道。"半身三十,全身五十。"

"都什么项目啊?"方路边问边用眼瞟着徐光,这小子竭力想装出些老嫖客的派头来,可手却一直夹在两腿中间。方路越想越可笑,看来老实人就是干坏事也透着那么老实。

小姐一下子偎到方路身边,用两个大胸拱方路的胳膊,满脸微笑地说:"咱这儿的项目可全了,想要什么都有。"说着她的手已经塞到方路手里了。"咱这儿有港式的,有泰式的,还有韩式的,特专业,您就放心吧。"

方路在她脸上捏了一把:"泰式的带打飞机吗?"

小姐照他肩膀上来了一巴掌:"大哥,你咋那坏呢?"说着她咯咯笑了起来。原来她一直说普通话,可这句却是不折不口的东北腔。

"漫游多少钱?"方路道。

"您这么高我可漫游不过来呀,再说咱这儿也没那么大地方呀。"小姐的眼睛里简直流出了水儿,她的手越发不老实了。

"告诉你,我们哥俩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便宜点儿没你的亏吃。知道我叫什么吗?"方路仰着鼻子道。

"呦!我要知道大哥你叫什么我就摆摊算卦了,嘴皮子一碰就是钱。"小姐囔囔着声音道。

"告诉你,我是蒙古人,我叫巴(扒)了猛干,他是我朝鲜族的兄弟,叫朴(嫖)得欢,你记住喽,以后我们俩来就得收半价,要不我就让你们见识见识厉害。"方路一脸严肃地说。

发廊里立时笑开了锅,有两个小姐甚至从椅子上滚了下来,连徐光都忍不住。满屋里似乎只有一个小姐没笑,她坐在角落里,浑身的注意力集中在指甲上,而微微下垂的嘴唇却充满了掩饰不住的轻蔑。

方路知道这种发廊生意很清淡,于是拼命压价,费了半天口舌,最后把自己家祖上的光荣都抬了出来,才把价钱从二百压到了一百五。最后他回手指着徐光道:"妹妹,你去照顾我这个兄弟吧。留神,他可刚从'号儿'里出来,憋坏了。"方路估计徐光不是她的对手,这丫头肯定是床上老手,徐光对付不了,说不定知道了妓女的厉害,从此断了这门心思也不一定呢。

小姐回头看了看徐光,方路从她下撇的嘴角里看出了一丝失望,可小姐马上恢复了笑容:"大哥你就放心吧,保证让这个兄弟舒舒服服的,他不是叫那什么欢吗?俺保证叫他欢喽。"说着她上前拉起徐光向后面走去。

方路的兴趣不大,但总不能白来一趟吧。于是满屋打量起来,小姐们都向日葵似的向他张着笑脸,只有那个刚才没乐的小姐,依然蜷在沙发里低头修指甲,方路指着她道:"就你了。"

有人说:人的一辈子做什么都有个定数,先有钱的不见得一辈子富,妻妾成群的差不多三十多岁就不行了。方路想:做爱肯定也有定数,先把定额用光了,以后就没戏了,而自己以前肯定超额了,弄得现在连兴趣都没有。

小姐在前面带路,边走边偷偷回头,样子有点局促。方路不动声色,说实话小姐的模样他都没看清楚,早有点后悔了。发廊里地面很大,到处都是臭香臭香的,穿过一条狭长的走廊是一个铁门,上面写着卫生间三个字,走进卫生间小姐推开了一面墙壁,后面出现一排深棕色的小木门。方路突然想起了电影《地道战》,谁能想到一个发廊会如此深邃呢?他知道这小木门里就是所谓的按摩室,就是大家说的"炮房"。

小姐终于转过身,她甜甜地笑道:"大哥,咱们就这儿吧?"她长得挺漂亮,眼睛是微微上翘的,据说这种女人天生的水性杨花。最让方路惊奇的是,小姐颧骨上白嫩得能挤出水来,但耳根子下面几乎是一片漆黑。

"你叫什么?"方路随她进了房间。房间很小,除了一张所谓的按摩床就没什么地方了,房顶上掉着两条铁管子,据说是进行泰式按摩使的,可那锈迹斑斑的样子却说明它从未使用过。

"我叫小雪。"小姐脸上再次出现甜甜的笑容。

方路忽然把脸凑了过去,小雪先是惊慌了一下,随即嘴里发出一声娇哼,目光立时迷离了。而方路却撩开她脖子上的头发,嘿嘿笑道:"怪不得你叫小雪呢,可真够白的。你是不是姓白呀?"

小雪一把将方路推开,那一瞬间她脸上竟闪现了一丝怒色。很快小雪便恢复了常态,她扣着方路的肩膀,一脸甜蜜地说:"我不姓白,我姓蓝。再说大哥你没听过黑紧白嫩黄没够吗?我是黑点儿,可下面紧呀。"

方路摇了好几下头才没笑出声来,他用手揪着小雪的嘴唇道:"让我看看你是几口牙,真能扯淡。"

这回小雪真急了,她一把将方路的手打掉:"大哥,你怎么这么不尊重人呢?这又不是牲口棚,要不你去找匹母马操吧。"

方路大瞪着眼,他差点儿说:"你不就是匹小母马吗?"可在义正词严的小雪面前,竟没敢说出来。"这-这不是开玩笑吗?"方路有些尴尬,他本来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只是最近有些偏激了。

"我是干这行的,可你不能拿我们不当人看,我们是一模一样的人,有什么区别吗?看你也是素质挺高的人,应该知道只有社会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没有我们这些做小姐的,您到哪儿去开心呢?我们也是凭劳动挣钱的,跟别人一样,不一样的是我们冒的风险更大,我们容易吗?大哥,不是我驳你面子,今天您找别人吧。"说着小雪摸着眼睛转身要走。

方路一把拉住她,张了半天嘴也没说出点儿什么,他知道自己的表情怪到了极点,脸上那几块肉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摆了。

"没事,我出去给您再找一个,有的是比我漂亮的。"小雪面无表情地说。

"今儿,今儿就你了。你姓什么来着,对了对了,你姓蓝。"方路连咽了几口唾沫。说着他强把小雪按下,一把就将她的裤腰带拽了下来。此时方路终于理解什么叫哭笑不得了,真是意外!这事说到哪儿都是个笑话,大老爷们儿居然让小姐教训了一顿,而且教训得无话可说。看来只有用床上功夫征服她,要不这个妞就更以为自己了不起了。

小雪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忙活,似乎这事与她并不相干。原来她身上比脸面还要黑,方路明白这丫头是有点儿自卑,所以才这么横。他也想蛮横些,于是拼命装出异常威武的样子,可身体却不听使唤,三下两下就气喘吁吁了。方路知道自己有半年没做爱了,弄不好就会出丑,于是加着千万个小心。他竭力控制着,而那棕黑色的小兔子也不是善主儿,阴沉着脸没几下就快把他的五脏六腑掏空了,最后小雪微微一翘身子,方路便山崩水泻了。

回到发廊方路发现同样垂头丧气的徐光坐在沙发里等他,另外几个小姐正旁若无人地聊着前几天的客人。方路知道,明天他们这两个外强中干的家伙就会在这条街上出名,于是拉起徐光赶紧走了。

"听说你那个小姐在写书。"路上,徐光无精打采地说。

"呸!她要写书我就成文豪了。"方路特别恼怒,他甚至想把那个小雪拉出来暴捶一顿。

"真的,我-我那个小姐说的。"

方路翻了翻白眼,他头一次知道自己也有不中用的时候,现在还不到三十岁,以后可怎么办呢?忽然他又想起自己那一百五十块钱,于是怒气一个劲往上撞,恍惚中连徐光的面孔都有点儿走型了。

在路上老妈给方路打了个传呼,他用徐光的手机回了个电话,老妈叫他下班时从外面雇一辆130回去。

"什么事?"方路在电话里问她。

"你别管啦,在咱家南边路口等着我。"老妈说完后就把电话撂了。

徐光说自己头疼先回家了,方路理解他的心情,不好多说什么。他跑到永定门外租了辆卡车,心里却一直在琢磨老妈到底要干什么?

在路口看见老妈时,方路几乎不敢认了。她灰头土脸的,手上全是泥。"您干嘛去了?咱家用不着拉煤呀?"方路把她拽上车来,没想到今天老妈的腿脚异常利落,一抬腿就上来了。

"刘老师说他儿子有个铁棚子要卖,全是新铁皮,架起来就能用。才一千块钱。我把钱交了,刚和刘老师收拾完。"老妈拍拍身上的土,抬手给司机指路。"师傅!您一直奔南走。"

方路扭脸瞧着老妈,舌头都捋不直,好久说不出话来。又是意外,这年头似乎所有事都不合常理了,连刘老师也跟着凑热闹。刘老师是他们家几十年的老街坊,当过中学校长。听说解放前就和方路的爷爷是棋友,下了多半辈子围棋。方路的爷爷死后,老头子楞把围棋给戒了,说是找不到知音,不如不下,大有古人摔琴之风。后来这一带的平房拆了,大家搬上楼后就各奔东西了,好在住得不远,偶尔他父母也和刘老师走动走动。这老头子现在退休得有十几年了吧?"您......您没逗着玩儿吧?"方路不大相信地问。

"谁有心思和你逗着玩儿?我又不是你大姐?快跟我把棚子拉回来。"老妈瞪了他一眼。

"您没魔怔吧?小卖部说开就能开呀!您以为是做壶开水那么容易?棚子拉回来放哪儿?总不能搁楼顶上晒着吧?"方路快让这个半疯的老太太气晕了。

"我早看好地方了。咱们楼口北边的马路边还有不少空地呢,周围开了几个买卖。待会儿就把铁棚子卸在那儿。"老妈根本不看方路。

"你以为您儿子是区长哪?人家能让咱们开吗?工商的要把咱们封喽,这点儿钱就是扔井里啦!"方路急得牙根痒痒,他知道老妈说的是东街,那是做买卖的死地啊,谁干谁死。他恶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这人要不是老妈,弄不好会咬上一口也不一定呢。

"你二十多年的饭白吃啦?托人呗。我就不信,这辈子一件事也干不成!"老妈中邪似地双手死死攥住车把手,两眼直勾勾盯着前方。突然她把手伸出去,在车门上拍了一下,嘴里大声喊着:"您靠边儿点儿,有车。"有个骑车歪歪斜斜的女的立刻躲开了。

司机哈哈笑了起来:"行,就老太太这冲劲儿,干什么都成。"

方路翻着白眼儿使劲揉揉鼻子,真讨厌!八杆子打不着的人也跟着起哄!

棚子的铁皮堆在地上,摆了一大片,足有一吨多,乍看上去跟堆儿破烂差不了多少。刘老师、老妈和方路围着铁皮转悠半天也无从下手。"瞧咱们几个老弱残兵!"刘老师摸着秃脑袋哈哈大笑。最后方路看见两个收破烂儿的壮劳力,答应给十块钱装卸费,人家三下两下就把瞧着吓人铁皮堆装上去了。"得,小哥儿几个别走,待会儿再帮这娘俩卸下来。"刘老师朝方路使个眼色。

"对!没几步,再加几块钱。"方路赶紧答腔。

"咱们城里人都退化了。"刘老师摇摇头。"当年我下干校的时候,什么活儿没干过?现在不成喽。"

"我妈早就说我是个吃货,您老就别胳肢我啦!"方路给老头作个揖,"我是****"又差点儿从他嘴里蹦出来。"回见吧您。"

第二天,老妈不知从哪儿找来几个电焊工,三下五除二地就干了起来,方路只得跟着忙活。最让他哭笑不得的是有一个流着哈拉子的大胖傻子,在旁边又唱又跳,还不时地搭把手,最后力气活都让他包了,好象这买卖是他们家的。后来方路才知道这是东街的名人,大号叫豆子。不到半天的工夫他和豆子就混熟了,与傻子交往也有好处,那阵子豆子是天天来,没少卖力气。这家伙人傻力气却不小,一个人竟能把整个货架抬起来。

没几天,方路家的铁棚子终于立起来了,就在八爷饭馆儿旁边。老妈的一千块钱没白花,棚子足有二十多平米,刷了遍新漆,玻璃门脸,顶上的石棉瓦探出一米多远,看起来还挺气派。老妈还特地从花草市场买来几棵爬山虎种在旁边,说是添点儿活气儿。

"太靠路边了。"立棚子时方路建议道。

"夏天凉快。"老妈现在说话特节约,一个字都不浪费。

"凉快!"方路心里直哼哼,冬天还冻死人呢!

工商所的小周来看过两回,老妈把自己家的情况说了说,说到惨处几乎是声泪俱下。

"嗨!我媳妇也下岗了。"周儿嘬了嘬牙花子。

"您是官人儿,媳妇还下岗?"老妈一下子兴奋起来,似乎身价提高了不少。

"大妈!我的官儿再大点儿就行啦。"周儿是方路本家二哥的朋友,说话倒也不忌讳。"办个照太费事,先用办事处的集体照吧。"

"交多少钱?"老妈急着问。

"一个月一百来块吧!"

"那可得谢谢您啦!"方路把准备好的一个红包往周儿手里塞,这是他浪迹商场的遗传。

"嘿嘿嘿,你这是干嘛?"周儿跟踩着长虫似的,一步蹿了出去。

"别介呀,您帮了这么大忙,将来有事还得麻烦您给我们想办法哪!"说着话,方路自己的脸倒先红了。他知道这红包里只有三百块。

"就是,您别嫌少。"老妈也跟着帮腔。

"大妈,要谁的我还能要你们的?都不容易是不是?下岗的人能有几个枣儿?要黑,咱也得黑有钱有势力的,那才叫本事呢!您说对不对?"周儿两只手并在一起一个劲冲他们摆。"说实话吧,为这点儿小事我犯不着让人戳脊梁,娘俩儿踏踏实实地干,别给我惹事就谢天谢地啦。"说着周儿骑上车,跑了。

方路和老妈对望几眼,谁也没说话。原来开个买卖这么简单?太顺了吧?是倒霉之极的回光返照,还是注定要赔钱的先兆?不管怎么说,方路家的小卖部几天后就开张了。讨个吉利,取名"佳途"百货店。这是方路的主意,老妈不太明白"佳途"的意思,他边解释道:"咱们家图什么呀?"

"图钱啊。"老妈说。

"对呀,家图嘛。"

同楼住的邻居大多是住平房时的街坊,都曾是在一个生产队的社员,和老妈一块在土里刨过食的,他们天天瞅着方路娘俩上了弦似的折腾,每个人似乎都特别关心,来来回回地打听,还有人当着面劝老妈:"那么大岁数别折腾啦,赔了怎么办?反正有儿子养活。"

"这帮人是眼儿气,他们恨不得咱们家赔个底儿掉才痛快呢。"有回老妈终于憋不住了,她偷偷摸摸对方路说:"几十年了,谁不知道谁?大马现在见了我,鼻子眼儿还朝上呢!他还以为自己是农业社的头儿哪?现在怎么样?我儿子当过公司副总经理,他呢,自己和儿子都是装卸工。"大马原来是生产队队长,爹妈当社员时没少受他们的气。实际上,老妈和原来的街坊没几个对付的,究其原因还是文化大革命留下的根儿。

老妈绝口不提方路二进宫的事,其实方路明白这正是老妈的策略,跟让他时刻牢记着差不多。

三 拜山与枪战

小卖部开张的日子是方路选的,那是个星期六,阴阳历都是双日子,黄历上写的是'宜开业'。早上起来,老妈就一个劲地拿白眼珠儿剜他,原来老天爷不争气,乌云遮日,淫雨霏霏,水珠子像小孩子撒尿,从房檐上沥沥拉拉地滴答起来没个完。小卖部是八点钟开门的,开张不到半个钟头,石棉瓦拼成的屋顶就漏了。眼看着水荫了一大片,方路不得不爬到屋顶去,用塑料布和几块半头砖把漏孔堵住。由于石棉瓦特不结实,方路怕踩漏了,只得一点儿一点儿爬上去,结果弄了一身泥,隐隐约约地他好象看见对面发廊里的小姐们指指点点地笑自己。

方路换了衣服,街上仍不见几个人影,而老妈却熬鹰似的瞪着售货窗口,整整坐半天了。后来他们俩干脆数人玩儿,方路数南边来的,老妈数北边来的,半个小时才数了二十三个人。只要有人往窗口看一眼,方路和老妈就像瞧见贼似的,身子弓一样地绷着,随时准备跳起来,可惜的是没一个贼肯上钩。

忽然窗口人影一闪,老妈和方路立刻站了起来,可他们腿还没伸直就坐下了。豆子出现在窗口,他一手打着把破伞,另一只手拖着块肮脏的塑料布,眼睛兴趣昂然地向小卖部里张望着,脸上是莫名的笑容。其实豆子并不像一般傻子那样令人作呕,他身材高大,小嘴大脸翻鼻孔,微微有些歪脖,小豆眼儿周围布满星星点点的麻子,见人就笑。有时方路想,豆子不一定真是傻子,要不他怎么知道帮人家干活呢?听说豆子帮谁都干,干起来从来都是不惜气力的,当然都是些卖力气的苦差。

老妈看见豆子,脸上立刻出现了笑容:"豆子来啦。"

"上,上,上......"豆子张着大嘴,手里的塑料布一个劲地向房顶上轮。

"这孩子!真是!"老妈示意方路赶紧把塑料布接过来,手却举起只棒棒糖:"豆子,给你。"

豆子嘴巴向下一撅,嗓子里发出嘿嘿的声音,小豆眼一直盯着老妈的手。

老妈正要把糖塞到豆子手里,方路放下塑料布,一转身将棒棒糖抢了过来。"不能给。"

"人家帮咱们干了不少活儿呢,大雨天的谁想着咱们?"老妈急了,她伸手要打方路。

"没开张就往出给东西?不吉利,肯定赔钱,您知道不知道?"方路一边用手护着脸一边嚷嚷道:"那什么豆子,下午我给你两个,这块糖我有用。"

豆子眨巴眨巴眼睛,最后还是宽厚地笑了。"你有用,豆子不吃。"

"昨天有个小朋友喜欢这块糖,一会儿就来拿,下午我给你两块。"方路轻轻拍了拍豆子。

"小朋友吃,豆子不吃。肯德鸡才好吃呢。"豆子呵呵笑着,转身要走。

"真不吉利?"老妈疑惑地盯着他。

"蒙您干嘛?我在乎这一块糖啊?"方路看着豆子离去,不禁有些歉意。"豆子,下午来啊!"

"要不,咱们弄张红纸,写个开张大吉什么的?"老妈眼巴巴望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语。

"那没用,以前盖房还往门柱下压王八呢,地震了该倒不还得倒?再说大雨天儿的,写什么不得淋个淅沥哗啦的。"实际上方路真是懒得出去贴纸,这几天往街面上一站,就觉着有六百双眼睛在背后盯着,脸红得厉害。

"你呀!就是嫌丢脸呗。" 老妈无奈地笑了一声。

"您是我妈,知道我什么德行就别难为我好不好?您哪!就不该让我上那么多学,现在来了一个上下不着,学问做不成,钱也挣不着,还闹得前怕狼后怕虎。您说值不值?"方路伸个懒腰,站起来没事找事地把柜台上的方便面、小食品挨着个扒拉扒拉。前两天,他找了几个朋友把家里冰箱搬了来,它可算是小卖部最值钱的物件了,要是把冰箱里的啤酒、冷饮都加上,几乎就占了小卖部的半壁江山 。其实小卖部这些货看起来花里胡哨,挺扎眼的,实际上没什么底子,连两千块的货都没有,而这点玩意儿居然成了一家人的希望!

"自己没本事赖我呀?你不就上个中专吗?人家徐光还上了大学呢。"老妈有些恼火。

"我是不想上,那些年咱家粮票都不够用,我要是上了大学,咱们家供得起吗?我这可是为家里好。"方路成心气她。

"我多余......生你都是多余。"老妈有点生气了。

"您这儿有希尔顿吗?"窗外的一句话,立刻平息了方路和老妈即将点燃的战火。窗口外有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正朝娘俩儿笑呢。

"呦!小郭吧?大雨天的快进来。"老妈顺手给了方路一巴掌。"还不赶紧叫你叔进来。"

"你们娘儿俩真闲在呀,大礼拜天躲在棚子里逗磕子玩。"来人把雨伞戳在门口,走进来。

"郭叔。"方路叫了声。他是方路父亲建筑公司的同事,就住在附近。自从父亲过世后,隔上个把月就会来看望老妈,每次来都会买点儿东西。老妈总跟方路说:"你爸这辈子就交了一个朋友。"

"早听说你们家要开小卖部了,今天说过来看看,开张啦?"郭叔接过老妈递过来的茶杯,四下打量着。"挺不错,挺不错,这叫产业!"

"今儿刚开,您看这破天儿。还没开张哪。"方路瞅了老妈一眼,勉强把另一句话咽回去。其实他心里一直不痛快,早就说过要赔,不听?!怎么样?眼看今天就要刷鸭蛋了。

"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甭着急。"郭叔掏出支烟点上,有些感慨地说:"爷们儿!你这么上进就对啦!你爸没了,家里有事就得爷们儿你来撑着。你妈下岗了,下岗怎么着?咱开个店没准比谁都强。年轻人脑子活!是好事,您做老家儿的可不能拦着,得一块儿往上奔。好......。"

方路吃惊地听着,肚子里咕噜乱响,看来郭叔认准了开小卖部的功劳是他方路的了。

老妈在一旁跟当上美国总统似的,神采飞扬。

"娘俩儿练起一摊儿来,不容易!"郭叔长叹一声。"好多人不是不想干,是没胆儿。看见别人干,片儿汤话还一大堆,没劲!"

"是,是。"方路又看老妈一眼,看来老妈又运筹帷幄了一回。肯定有风凉话传到郭叔耳朵里了。

"爷们儿,我和你妈这岁数的人是不行了,淘汰啦,将来就得看你们小一茬儿的了......。"郭叔越说越感慨。

"有味精没有?"正说着,有个声音沙哑得像破锣拽在沙土地上,黄铜在沙砾上滑行似的难听,刺啦刺啦的声音闯进来,方路只觉着脚心发麻,浑身痒痒。一张比窗口还要大的脸出现在他们面前。

"八爷!您大老板还自己买东西?"郭叔哈哈笑起来。

"你呀!怎么着?这是你开的?"大脸人看来和郭叔很熟。

"我大姐开的。"郭叔爬在柜台上和大脸人聊起来。"您的生意怎么样?听说挣钱就跟白抢似的?"

大脸人得意地嘿嘿笑起来:"谁的钱让你白抢啊?钱难挣,屎难吃,还不是靠大家伙照应。"

"怎么着?大老板自己上货呀?"郭叔道。

"味儿事儿!这年头谁都不能信,你不自己买东西行吗?哪个伙计不想薅你几根儿****毛?"大脸人摇头晃脑,动作十分夸张。

"嘿嘿,也是。"郭叔转向方路。"这是八爷,就你们家南边饭馆儿老板,手下十几个伙计哪!认识不认识?"

"听说过,听说过。"方路点点头。其实他早就认识这个人,但八爷的大名的确是听说个屁,要不是开小卖部,他方路都不拿眼角夹这路人呢。

"我大姐和侄子,你得好好照应照应。"郭叔本想拍八爷肩膀一下,可八爷的脸把窗口全占了,郭叔无从下手,半路又收了回来。

"得!"八爷扬眉挤眼,嘴里砸砸作响,他也早把方路忘了,但还是笑着冲他说:"还用说,这不来了吗?"

......

八爷终于拎着两包味精走了。

"德性劲儿大了吧?"郭叔笑着问方路。

"野蛤蟆成精!"方路也笑了。

"挣了几个骚钱儿,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郭叔顿了顿接着说:"也好,拉着他倒是个主顾。这人就高兴人家给他戴高帽。"

"您早就认识他?"方路问。

"早先都是在这一片儿地面儿上混的,谁不认识谁。这位爷!以前也是吃一锅拉一炕甩一窗台子的主儿。开饭馆儿下手早,其实也没不见得就挣了多少钱,可毛病倒越来越多。最近忙工地,我在他那儿请人吃了几次饭,没事!"说着郭叔站了起来。"给我拿盒烟。"他掏出五块钱要往钱匣子里放。

"小郭,你这是干什么?"老妈的脸腾的红了。

"买烟!"郭叔硬把钱塞到钱匣子里。

"咱们是什么关系?还在乎一盒烟吗?"老妈有点急了,她揪着郭叔的袖子冲方路说。"快把钱给你叔拿回来。"

"别介啊。"郭叔一把按住方路。"大姐,不是那个事!您千万别过意不去,哪儿买烟不得给钱?再说咱们关系好,回家您再请我吃什么咱都敢开牙。买卖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亲兄弟明算帐!您知道有多少生意是亲戚朋友给吃黄的吗?您单位搞不好还不都是当头儿的吃的?爷们儿,你是上过十几年学的人,不用我说什么啦!"郭叔拿起一盒烟,撑起伞到了门口却又突然转过身对方路说:"对了,你也得到附近几家买卖户去看看。"

"这怎么个茬儿?"方路不明白。

"老年间这叫拜山,大家图个照应。"说着郭叔走了。

还没到中午天气就转晴了,方路本准备马上就去拜山,而公司领导却打传呼来让他去金台路取一张单据。公身不由己,方路胡乱吃了几口便骂骂咧咧地上路了。

其实事情往往如此,本来五分钟的事路上却要折腾好几个钟头。金台路在市区的东北部,与方路家所在的南城相距遥远,平时没有半天是回不来的。可今天是周末又是中午,公共汽车开得飞快,两点钟方路就往回走了。他从金台路坐上了9路车,准备在前门倒120路回家。在车上方路一直靠着右侧玻璃站着,快开到雅宝路时,他偶一回头发现后面有辆方头方脑的高档轿车总想超过去,可二环路上车太多,它歪了几次脑袋都不得不缩回去。方路越看越欣慰,浑身竟洋溢着一股幸灾乐祸的快感。他在汽车画报上见过,这种车是美国车,叫克莱斯勒君王,整个北京也没几辆。看着它神气活现却无可奈何的样子方路兴致勃勃,有钱坐好车又怎么样?超辆大公共有什么牛逼的?早晚得翻到沟里去,慢慢美吧!

9路车从雅宝路车站开出时,有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风风火火地冲了上来,她先是观察了下地形,然后狠狠跺了方路一脚,浑身的肥肉微微一颤悠便堂堂正正地挤到了窗边。方路给气得鼻子眼直痒痒,他正想发作却突然听见车下车传来"哒哒哒"的炮仗似的声音。当时北京市内早就禁止放炮仗了,虽然有人偷偷放但全是在晚上,大白天的,在长安街附近放炮仗的简直吃了豹子胆。只听了两、三声,方路就断定这不放炮仗,比起炮仗声来这声音里明显带有金属撞击的清脆,而且其频率之快根本不是炮仗能比的。他从没听过这样的响动,正想探身往外观望,却见车头几个乘客随声而倒,恍然间车厢里如飞进了无数只苍蝇,嗡嗡声大作,一股燥热的气流潮水般从车头方向涌了过来。

突然售票员像看见大狼狗一样嚎叫起来:"打枪啦,打枪啦......"接着着她就一头扎到售票台下去了。

方路抻头张望,脑袋几乎架到了胖女人肩膀上。这回终于看清了,二环路的便道上有个身穿绿军裤、白汗衫的年轻人正张牙舞爪地表演呢。只见他靠在一辆挎斗三轮摩托上,腿上站着弓步,满嘴大牙向外疵着。而他手里竟端着一支黝黑的冲锋枪,枪口火舌乱窜,其扫射的方向正是方路所在的公共汽车。透过枪口里喷出的青白色硝烟,方路发现这家伙的面孔狰狞得可怕。他咬牙切齿,双眼通红,眉毛拧成了两把竖刀,而脸上的肉也随着枪声一抖一抖的。

方路和车上的所有人一样,痴痴地面对着变故,脑子里没一点儿主意。此时他似乎看见那家伙的嘴在一个劲念叨着什么,不知为什么方路特想弄明白这小子到底在唠叨什么。忽然刚才跺了他一脚的的胖女人转过身来,她居然似笑非笑地盯着方路道:"小伙子,这是不是在拍电影啊?"方路还没未及回答,那胖女人却身子一软,鼻子里"嘤"了一声,整个身子慢慢地歪在他肩膀上了。方路下意识地扶了她一把,而手上却湿漉漉的,那竟是满手的血。

"哒哒"声不绝于耳,车下那家伙的面孔也渐渐朦胧起来,方路觉得一股热气从耳边升了上去,身下那个玩意儿一下子支棱起来。他推开胖女人连滚带爬地向车尾处跑,刹时间撞翻了好几人。还没跑到车尾,他就看见君王车的挡风玻璃被流弹打碎了,有人从车里滚了出来。此时所有的人都疯了似的开始往车尾跑,领先一步的方路竟被大家拥到了车尾的玻璃窗上。他拼命想把身子蹲下去,而脸和双手却像被人粘到了玻璃上一样,死活不得动弹。那"哒哒"声越来越近,方路觉得有股滚烫的液体顺着裤腿流了下来。

其实袭击发生在公共汽车的侧面,车头与车尾同样的危险,但人们早习惯了遇事向后跑的定式。方路算反应快的,于是先被贴在了玻璃上。正在他拼命挣扎的时候,忽然看见有个矫捷的人影冲到车后。他隐蔽在公共汽车后,手拎着个铁疙瘩一样的东西,大约躲了几秒钟,这家伙可能觉得没人发现自己,竟探头探脑地向枪击的方向观察起来。

"手榴弹!"方路在心里暗暗叫苦。

虽然不情愿,但方路不得不把车后那个家伙的行动看了个满眼。这小子就是从君王车里滚出来的那个司机,不知怎么,方路觉得他有些眼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担保一时又想不起来。只见他偷偷探了几次头,然后瞧准机会拼命把手里的"手榴弹"甩了出去。方路终于看清了,那是一把锁方向盘的铁锁。

"咚"的一声,铁锁正好砸在开枪者太阳穴上,那家伙连晃都没晃便仰身倒了下去,冲锋枪被扔出去好远。在他倒下的一刹,一大群警察自天而降,三下两下就把开枪者捆上了。

方路再回头时,车后那个偷袭的家伙与君王车一起不见了。

方路没敢在雅宝路耽搁,车门一开他就趁着混乱从警察堆里钻了出来。然后跑到建国门桥上打了辆出租车,司机急赤白脸地问他雅宝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方路却唬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后司机盯着他湿湿的裤腿道:"什么味儿,怎么跟尿素似的?"方路翻了半天白眼,却依然懒得搭理他。

方路先是回家洗了个澡,定了定神,一看手表才三点钟。他穿好衣服,便提着几瓶二锅头开始拜山了,其实方路的恐惧是自己根本无法表述的,他甚至不敢回忆当时的情景,当务之急是赶快给自己找点儿事干。

本来街口那位修鞋的张大爷也是常摊儿,但方路觉得小卖部终归高着他一级,没那个必要。于是他先是来到八爷的饭馆儿,饭馆儿不仅是小卖部的邻居,而且八爷也的确是这条街上分量最重的一位。

本来方路以前在这儿吃过饭,可这回进来多少怀着股景仰的心绪,东街的前辈或许都是值得景仰的。来到门外,方路就知道饭馆儿的门脸又拾掇过了。一进门,心神不宁的他就被门口一座硕大的关公塑像吓了一哆嗦,他甚至担心这凶狠的家伙会举起大刀来砍自己。那是座四尺多高的关公像,似乎是黑铁铸的,不仅疵牙咧嘴,须发暴张,那黝黑发亮的脑门上还刻着个小月牙,他脚蹬莲花座,手抓青龙偃月刀,背后四把护背旗,胸前是个逼真的龙头。方路使劲稳定自己的情绪,面对如此恶煞他真怕自己又尿了裤子。其实他一直搞不清如此凶神恶煞的家伙怎么成了财神,难道金钱只与恶人有缘?他在关公像前只站了几秒钟,就看见八爷走了过来:"怎么样?我这财神不错吧?"他笑道。

"您-您......"不知怎么,他觉得舌头不听使唤,于是赶紧咽了口唾沫。"您这不会是真的出土文物吧?庙大神仙也不小哇。"其实方路根本不相信这玩意儿是真的,这么说只是想讨八爷一个高兴。

八爷哈哈大笑,却并不否认。他指着关公像神秘地说:"这是我前两天才托人从山东弄来的。你仔细瞧瞧,这叫九龙关公,身上盘着九条龙哪,可灵验了。"说着他便为方路找起来,果然这关公胸前、帽子上、皮靴、刀上都有盘龙,然而八爷却怎么数都是八条。这一来他急了,点手叫来两个伙计,将关公像整个转了过来,最后伙计在关公后裤腰带上发现条一寸多长的小龙。此时八爷才长出了口气:"看,九条吧。特灵验,你家还不弄一个?"

"每天都上香点蜡的,我们家可供不起。"看八爷表演了一阵儿,方路的情绪也正常了许多。

"供这东西最省事了,什么开光、请神全他妈不用,每天就点两根儿香就行。"八爷突然不满地哼了一声,他点着关公的脑门道:"高兴了我就点,不高兴我他妈还不点呢!"他胸有成竹地拍了拍胸脯。

"那神仙能保佑您吗?"方路笑道。

"敢不保佑。"说着八爷将他拉到屏风后面,原来这里还有一尊千手观音像呢。"看看,我今天给菩萨点香,明天给关公点香。给关公点的那天要是买卖好,第二我就给它添一柱,买卖不好就拉倒。咱们看看到底是九龙关公厉害还是千手观音厉害,哪尊要是老不灵验,早晚我给丫扔出去。"

"您......您......"方路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好久他才明白:"您这叫引进竞争机制啊?"

八爷想了想,最后摸着后脑勺笑了。

胡扯了几句,话题自然落到饭馆儿的生意上,方路感慨地说:"您下手早真是圣明,现在买卖不好干了,我家小卖部一上午才十块钱流水。"

"做买卖那得看准喽,那叫,那叫定位,我当年开饭馆儿就是一位高人点拨的。"八爷摸着秃脑袋,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人家说:大老爷们儿一辈子就为个两头,你猜是哪两头?"

方路假装猜了几次,都没说准,最终他笑道:"我要是猜到了不也成高人了?您还是赶紧说吧。"

"告诉你吧,舌头和****。"八爷哈哈大笑起来,笑后他郑重地说:"我就是瞅准了他们的舌头来的,只要把舌头伺候好喽,他们就得给我送钱。"

话到此处,方路和八爷不约而同地向马路对面的发廊看了一眼,而后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方路是无声地笑,八爷却是张大了嘴,仰天"哈"的一声。

方路从八爷饭馆出来后,便准备去看看洋二,这个怪胎是东街一宝,街面上的事似乎都少不了他。这几天方路家小卖部装修、进货,洋二在老妈面前没少跑前跑后的出主意,如今他和方路混得已经算是熟了。大老远方路就看见修车铺门口停了一辆崭新的克莱斯勒君王,看到这款车他心里又哆嗦了一下,好在八爷蔑视神灵的气概起了作用,方路硬着头皮往前走。当时他实在想不通,哪个缺心眼儿的司机敢把这么高档的车让洋二糟蹋呢?走近一看方路的心差点儿从嘴里跳出来,这辆车的挡风玻璃碎了,难道......,他一想起这事腿就发软。

来到修车铺门口,他看见洋二正陪着位衣冠楚楚的年轻人聊天呢。只听洋二说道:"你这是见义勇为啊?找他们赔呗!"

年轻人冷笑一声:"我又不是****,缺那俩子儿是怎么着?要不是丫把我的玻璃打碎了我才不管闲事呢。操,真倒霉,这车是前天才开回来的。甭说别的了,你赶紧给我换喽。"

"这么好的玻璃我哪儿找去?这不是难为我吗?"洋二一眼看见方路提着二锅头站在门口,顿时站了起来。"呦--呦,兄弟,少见啊!"他笑得如一朵盛开的菊花,而每片花瓣的指向似乎都是那个年轻人。

"我妈的小卖部开张,看看大家伙,以后多关照。"方路笑了笑。他早就认出来了,这个年轻人不仅是在雅宝路甩手榴弹那家伙,而且就是在八爷饭馆被他奚落的张东,怪不得在雅宝路就觉得这小子眼熟呢。

"你妈的小卖部开张?"洋二嘻嘻笑着。

"对,就是我妈的。"方路无奈地点点头。

洋二笑了一阵后,走过来欠着脚拍了他一把:"敢情,这事还用说,以后需要什么就支应一声。"说着洋二回头看着年轻人向方路介绍道:"这是我发小,张东,东子!听说没有,刚才......"

此时年轻人一抬手制止了洋二的话头,他不动声色地向方路点点头,这小子面目清冷,肤色很白,看上去似乎比洋二小五、六岁,实际上他们是同一年生的。没错,这人就是张东,就是《北京爷们儿之二地煞》中那个从北京打到广州,从深圳跑到东南亚,最后在山林尸体边迷失自己的那个张东。如今他已经是广告公司和建筑公司的总裁了,也自然早就从排子房搬出去了。

方路虽然认识张东,但不清楚他的事迹,他连连点头和满脸恭维的笑容全是因为刚才的救命之恩,倒是洋二开始滔滔不休地替张东吹嘘起来。在他嘴里张东简直应该换个名字叫霍英西,而那个并不见得多景气的广告公司快把全世界的广告都包下来了。方路只是静静听着,而张东似乎连听都没听,他一个劲看手表,眉毛偶尔轻挑几下,似乎很不耐烦。但可恨的是洋二如上了发条的玩具狗熊,不把最后几个字说完绝不罢休。

最后洋二忽然话锋一转,他指着外面的君王问道:"兄弟,你这车是自动档的吗?"

"是。"张东点点头。

"自动档的就是好。"洋二自言自语地说:"人够档次了就得开上档次的车,我妹夫的车也是自动档的,人家在美国......"

方路和张东都准备走,他们也都在找赶紧离开的借口,最要紧的是等洋二那最后一个字赶快说出来。但他的话没完,方路忽然看见有个身影出现在王朝车后面,他探头探脑地向修车铺里张望。此时方路听见张东从嘴里挤出两个字:"妈的。"

话音未落,那个人影已经进来了,他油头粉面,满脸堆笑,手放在腰间随时准备伸出去。"东子,有日子没见啦?咱大妈好吗?"他夸张着自己的热情,眉眼几乎挤到了一块儿。

张东眼睛望着屋顶,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厌恶,他根本不愿意搭理狼骚儿,却又不便马上就走。

洋二不知深浅地站出来:"你怎么才来?人家东子来半天了。"

"是是是。"狼骚儿搓着手微笑,眼角一直瞟着张东。

"操!谁说东子不仗义,人家每个月都给山林他爸送两千块钱生活费,这回是亲自送来的。"洋二自豪地拍了拍口袋。"做朋友做到这份儿上,满北京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几个,有多大心胸做多大买卖......"洋二又开始喋喋不休了。

张东终于站了起来,他打断洋二,冷冷地说道:"那谁,我先走了,还得修车呢。"说着他向方路点了点头。

"嘿,再待会儿。要不我请客,对面饭馆的炖吊子味儿挺正的,那八爷就是......"洋二叫道。

"下回吧。有事给我打电话。"说着,张东要走。

狼骚儿一脸牵挂地叫住他:"慢点儿,那傻子在外面呢。"

张东、洋二和方路都楞了一下,方路知道傻子就是豆子,但听说前几天豆子在楼群里帮人家干活时摔断了腿,一直在家躺着呢。张东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下:"豆子没事吧?"

狼骚儿和洋二对望了一眼,洋二挠了挠头皮:"你小时候也没少打豆子呀,这傻子一天到晚地找你,你丫是不是给过他钱呀?"

张东没答腔,他依然向外走去,其他人不得不跟着。方路一直在打量张东,他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怎么敢面对枪口,满街甩手榴弹呢?

刚出修车铺他们果然看见豆子了,他肥壮的身躯架在双拐上,在马路对面上下晃着,似乎随时都会飘走。他看见张东,手脚立时麻利了许多,双拐强有力地敲击着地面,没几下就跳了过来。

张东脸上依然是那副傲然的表情,而目光却舒缓了许多。他甚至有些关切地问道:"怎么摔的?"

豆子巨大的鼻孔一下子翻了起来,他本能地想手指楼群的方向。可一抬手却差点儿倒喽,张东一把扶住他。豆子嘿嘿笑了,可能他早忘了张东的问话,嘴里又一个劲唠叨起来:"肯德鸡好吃,肯德鸡好吃。"

狼骚儿也嘿嘿笑起来:"人家豆子可是活雷锋,帮谁都干活,就是不管自己家里干,是不是方路?"

还没等方路答话,就见张东仰面看了看天,然后轻轻拍了拍豆子的肩膀便一头钻进自己的车里,紧接着车就发动了。

洋二本来想送一程,但张东走得太快,转眼车就跑了。洋二站在门口茫然地摇摇脑袋,本来他还想把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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