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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要么是溺水,要么就是喂鲨鱼

七月中的一天,叶蓁蓁游完泳上楼,发现早餐台又搬到了露台上,难得天气好,碧空如洗,一早就阳光明媚的。露台两边打起了高高的大阳伞,营造出一种人造的热带风情。

早餐台旁边和高佳妮坐一排正在喝茶的是一位中年男子,脸相消瘦,双眼微微眯起来,开合之间犀利有神。他戴着黑边小圆眼镜,窄脸浓眉,鬓边微有白发,皮肤黝黑,不太高,这么热的天气,还是穿着灰色西服白衬衣,衣服有点皱皱巴巴的,气质像个不怎么得志的小知识分子。

之前走马灯一样来上课的人,除了第一天出现的齐向山,不管什么来头,高佳妮介绍时都让叶蓁蓁叫“先生”或者老师,一本正经。今天这位却又是个特例:“这是郭也,你叫也叔吧。”

叶蓁蓁在这里混了一百天,已经熟不拘礼,爽脆地叫了一声“叔”,然后一屁股坐下就开始啃林阿姨做的肉包子,吃得一手油。高佳妮看着她的吃相,批评:“Spencer没培训你怎么好好吃东西啊?”

叶蓁蓁很震惊,是真的很震惊:“在家吃饭也要被培训啊?”她一边肉包子捏在手里不肯放,一边又很痛心,“这日子没法过了。”

高佳妮听到“在家吃饭”四字,心头一软,轻啐了一句调皮,任她去吃,自己和郭也说话:“公司怎么样?”

“数字传媒业务那边有两个并购在谈,贸易线这两年受环境影响比较大,利润下降得很厉害,上季度第一次报亏损;地产那边变化不大,调控再怎么出,第一线城市的房产还是值钱的,倒是向二三线城市下沉的速度放慢了;最好的是投资部门,接连投下来的几个项目都很有前途。”

高佳妮表情很平静:“唐生一直特别看重投资业务,他常说等老了其他东西都卖掉,只有这一块他愿意一直做下去。”

“老唐是艺术家个性,只有投资的多样性、变数和风险能满足他,其他业务都需要守成持久,不对他的胃口,不是你的话,也都做不起来。”

高佳妮微微一笑:“是啊,艺术家个性。”她话题一转,“他自己管着,还是让外人接手了?”

郭也看着她,语气平淡:“从我得到的消息看,应该不至于现在就让外人接手,你虽然不管事了,但老板还是你,老唐胆子没有那么大。不过他们花了很多心思在艺术品业务那一块,可能想把这一部分从无到有做起来。”

高佳妮点点头,淡淡说:“没什么意义,但只要他喜欢,那就一头栽进去,一向如此。”

之后两人什么都没再说,只是慢慢喝茶,郭也终于开始吃东西,一面吃一面问:“你最近怎么样?”他看了一眼四周,“住这儿不嫌小吗,外面连个散步的地方都没有?”

“小一点好,有安全感,这一带又热闹,我现在老了,年轻的时候喜欢清静,现在反而想要多凑凑热闹。”

郭也笑:“你以前是挺喜欢清静的,除了上班哪儿都不去。”

高佳妮点点头,突然话锋一转:“几个月前我去马尔代夫住了一段时间,不过就差一点在海里淹死。”

郭也一下坐直了身体:“什么?”

高佳妮轻描淡写,指了指叶蓁蓁:“如果不是这位小姐,我就回不来了,我溺水的时候她救了我的命。”

郭也反应很大:“到底怎么回事?”他对高佳妮的关心溢于言表。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意外嘛。”

“意外?你没带人跟着你?”

“带了的,一时没看住吧。”

“没看住?你从哪里请的人这么不靠谱?”郭也皱起眉来愤愤不平,“我给你另外找一个,正经特种兵出身的,算是我的远房亲戚,因为父母身体不好才回来的,一直跟着我,很不错,我让给你。”

高佳妮摆摆手:“有什么必要,我住在这里,够安全的了。”她带了一点开玩笑的口气,“人生在世,Shit happens(糟糕的事难免会发生),在马尔代夫的岛上要出点什么事,难道还能是别的?当然要么是溺水,要么就是喂鲨鱼了咯。”

她伸手拍拍郭也放在桌上的手:“不说这个了,我今天请你来吃早餐,是为了请你帮我一个忙。”

郭也皱着眉头:“你真的没事?”

“能有什么事,都好好地回来了。”

对方一听有道理,松了一口气:“好吧,你要我做什么?”

高佳妮看看叶蓁蓁:“我想让她去你公司。”

叶蓁蓁差点一口粥喷出来,被高佳妮很快瞪了一眼,她赶紧闭嘴,心想这是几个意思。

郭也倒是不觉得奇怪:“行啊,我们一直在招人。”他扭头问叶蓁蓁:“你做什么职位?”

高佳妮把话接了过去:“顾问培训生就行了。”

郭也点点头,继续问叶蓁蓁:“你读的哪家大学,什么专业?在麦肯锡待过吗,还是埃森哲[7]?简历发我一份我转给HR。”

叶蓁蓁脸都红了,“麦”字开头的企业,她就高中暑假去过麦肯鸡做兼职,不知道扯不扯得上关系,急忙拨浪鼓一样摇头。幸好高佳妮接过了话,语气里有几分不耐烦:“老郭,她如果是麦肯锡出来的,我有什么必要请你来吃早餐?”

郭也失笑:“原来这不是早餐,是鸿门宴啊。”

高佳妮不理他,话说得清清楚楚,不怎么通情达理,却也一点不给人反驳或拒绝的余地:“她救了我的命,我想让她有一份好工作。你要的那些学历和经验她都没有,所以我希望她去你的公司,从头学起。”

郭也没脾气:“你让她去你公司不就得了?什么职位都能安排。我们那儿也不是职业训练所,这样行不通的。”

叶蓁蓁什么都不敢吃了,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望着自己的果汁杯子,如果地上有个洞,她现在就想钻进去。

高佳妮瞪郭也一眼,叶蓁蓁第一次见到高佳妮隐隐约约像是在撒娇:“我不管,你是老板,你说行得通,就行得通。你的所有人力资源成本,我来承担,因为她的薪水不能低,你得指派你最强的员工带她上手,至少得带她六个月。”

郭也无奈地看了叶蓁蓁一眼,这一眼看了很久很深,看得叶蓁蓁不知所措,但她硬起头皮回瞪了过去,心想输人不输阵,明知人家看不起你,就更不能像一只鹌鹑似的缩起来。

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转回头之后就问高佳妮:“为什么?”

“我告诉过你了,我要报答她救命之恩。”

郭也沉默了一阵子,像是在衡量这句话的轻重,之后便放弃了抵抗:“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高佳妮眼神亮了,脸微微一侧,对他温存地笑:“你对我最好了。”

大男人在那一瞬间说不出话来,就像突然之间被什么笼罩住了,接着叹气:“我确实是拿你没办法。”

高佳妮给他舀了一碗粥:“我知道。”

一顿饭吃了半小时,郭也就告辞了。高佳妮在门口送他,两人轻声还说了几句什么,而后传来关门的声音。她一边走进来一边说:“他三十年如一日都是早上八点准时上班,今天不知道能不能赶到。”

她一进客厅就看到叶蓁蓁站在屋子中间,对着她瞪个大眼睛:“高姐,这是几个意思?”

高佳妮坐在沙发上,叹口气:“什么?”

“你帮我找工作啊?为啥?我不是你的私人助理吗?”她转念想想,心里一沉,“是不是,我实在不行啊?”

高佳妮啼笑皆非:“当然不是。”她拍拍身边沙发,叫叶蓁蓁过来坐下,“你知道郭也是谁吗?”

“谁?”

“创世的董事长。你知道创世吗?”

“我上网搜一下,你等着啊。”

叶蓁蓁不是说着玩的,她真的去搜了一下,一边搜一边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深感泄气。

难怪郭也问她有没有麦肯锡的从业经历,因为创世是一家战略咨询公司,多年来在国内同行里排名第一,其业务体量和客户级别与国际第一流的竞争对手并驾齐驱。而且随着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创世更敏锐精准的本土化解决方案越来越受到国内公司的青睐,隐隐有独占鳌头之势。

她还搜到了这家公司在猎头网上发布的招聘信息,找到高级顾问这个职位的职位描述和资质要求,当即吓了一个跟头。

她把手机在高佳妮面前晃了一下:“高姐,你这是赶鸭子上架啊。”

高佳妮好整以暇:“你是鸭子吗?”

“比鸭子好不了多少。”叶蓁蓁把手机继续举着,认真地看着高佳妮,“我去不了创世。”

高佳妮不为所动:“为什么?”

“我不是名校毕业,没有MBA学位,没有在跨国公司或本土独角兽公司[8]七年以上的管理经验,我最多有好几年各种中小濒危企业打杂的经验。”她瞥了一眼屏幕,“形象气质还得上佳,妈呀,咨询顾问的灵魂还得配模特的皮,要求高不高了一点?”

“不高。加上项目提成,这个职位的年薪在一百二十万左右,往上再走一级,还能翻倍,是很多人终生奋斗的目标。你现在过去当培训生,也有六十多万一年。”

叶蓁蓁手一抖,手机滚到了沙发上,然后掉到了地上:“我不去。”

高佳妮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个小姑娘怎么回事?都说了其他人梦寐以求,现在送到你手心上,你不去?”

叶蓁蓁对拨浪鼓这个角色的扮演经验炉火纯青:“不去不去不去。”

她跟高佳妮推心置腹:“高姐你看,我给你当助理什么的,我觉得还行,我又会开车又会理财,出门认路、收拾屋子都是一绝。不瞒你说,要是我去开班教人怎么整理衣柜,说不定还能发家致富,然后我很会做菜,家常菜啊家常菜,佛跳墙不会。这些家里家外的事儿,要是林阿姨不在,或者你的司机不在,我都能顶上。”然后她挥挥手,“去做企业管理咨询?人家跟我咨询什么啊?如何在四小时之内打包全屋东西搬家吗?”

“为什么你需要在四小时之内打包全屋东西搬家?”高佳妮关注点跑偏。

“因为我男朋友经常急惊风似的跑项目去外地,然后经常到最后一天要走了才记得通知我,但这个不是重点。”她还对高佳妮语重心长上了,“你看,人就应该做自己擅长的事儿对不?赶鸭子上架,鸭子就是不行啊。”

高佳妮听完她的一长串话,唇边出现一丝微笑:“所以你上了三个月课之后,还是觉得自己最擅长的是让其他人的日子过得舒服?”

叶蓁蓁一愣:“嗯?”

“你有没有想过,你之所以认为自己只能做一个好助理,是因为你只有过做助理的机会?”

叶蓁蓁本能地开始反驳:“也不是,我也干过其他的啊。”她一边说,一边声音就慢慢低下来了。

她这些年真的是一直在上班,职位都不重要,而且一个比一个不重要,连苏桐都表示过不大理解她为什么要坚持。尽管无论她做什么,他至少都不反对,但那种不理解是认真的:“你天天早出晚归的八九个小时帮人家复印、打印、做工资表什么的,没必要吧,不如在家看看书种种花?”

她总是倔强地顶回去:“然后整个城市我就认识你一个人?连去唱个K都只能去电影院大堂放的那种迷你K房?”

苏桐马上投降:“也对也对,多认识点人总是好的。”

虽然做的工作都不怎么重要,但叶蓁蓁走到哪里,朋友就交到哪里,人缘出奇地好,如果她一年换了两份工作,到年底就有两个公司的人打电话过来,叫她去参加年会,而且叫她无论如何都要去,因为大家都特别想她。

如果人人都有潜在技能的话,叶蓁蓁的技能可能真的就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不过,有什么用呢?

高佳妮看她暗淡下去的眼神,伸手在她手臂上拍一拍:“你记得在马尔代夫我溺水吗?”

“嗯。”

高佳妮将上衣袖子拉起来,露出手臂,稍微翻过来一点,叶蓁蓁就看到了好几道伤痕,不规则,都细细长长的。

叶蓁蓁很自然地伸手去摸了摸,指尖滑过疤痕,感觉得到表面的坚硬和粗糙:“这是怎么了?”

高佳妮笑了:“这是你抓出来的啊。”

“啊?”

“我是疤痕体质,只要受伤,伤痕就会留很久,而且你当时确实也抓得很拼命。”

“啊——是吗?”

她仔细去追溯当时的场景,依稀记得自己有过拼命拉扯高佳妮的动作,但人类的记忆不喜欢留住那些令人不快的部分,因此到底是为了什么、做了什么,她其实已经模糊了。

“你不记得很正常,抓的时候可能都没有注意,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溺水的人一定会拼命挣扎,何况我当时还处于Panic attack的状态,你一靠近,我一定是死抓着你不放,没有救援经验的人,往往就被拖下去,两个人一起死。”

叶蓁蓁的思绪被她几句话拉回到了当天,在海里所经历的绝望与恐惧,让她禁不住轻轻打了一个寒战。

高佳妮把袖子放下:“我猜你并没有接受过救生员的培训,但你做出了完全正确的选择,你拼命拉开了我,把我按到水里直到失去意识,而后再把我救出去。”

她温柔地看着叶蓁蓁,这是第一次,她吐露自己由衷的感激:“你无法想象我有多庆幸。在那个时候,遇到一个既有高尚心灵,又有必要勇气、决心以及快速行动力的人,你可能也不知道,这样的人其实非常稀少,远远少过你的想象。”

她话音落下,沉默笼罩了房间,叶蓁蓁不知所措地看着高佳妮,过了好一会儿咳嗽了几声,把手臂伸出来:“高姐,你在夸人这方面受过专业培训吧,你看我的汗毛都被你给夸得竖起来了。”

高佳妮轻笑一声,语气缓和了,不知道说出来叶蓁蓁信不信,高佳妮这一生之中,遇到的绝大多数人都敬畏她,或干脆就是怕她,而能在她面前轻松自若,还让她动辄就有笑容的,几乎万中无一。

“我不会随便夸人的,相信我,那些炫目的资质或履历你都不需要。”她以此结论将对话告一段落:“你OK的,下个月一号就上班,现在去Spencer那里吧,他在等你。”

叶蓁蓁一听这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没什么抗辩余地,只能从了。没奈何刚要起身,高佳妮拎起她身上穿的衬衣、牛仔裤捏一捏又放下:“你今天没有按Spencer的安排穿衣服啊?他会不高兴的。”

叶蓁蓁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早上出来晚了一点。他给我的那些衣服,穿着压根儿没法走路,我就随便了。”

高佳妮刚要说话,被叶蓁蓁一眼看穿,及时制止:“娘娘啊,你千万别派个司机天天早上六点在我家门口等啊,求你了,我会失眠的!”

“行吧,那你跟Spencer解释一下,他脾气不好,一看你不听话,说不定辞工都有可能。”

“我巴不得他辞工好吗?我给他磕两个头求他辞工,你说他会不会答应?”

“你可以试试。”

蓁蓁翻了一个白眼,脑补了一下“扑通”给Spencer跪下,哭着说求他滚吧,滚得远远的吧这样的场景,自己忍不住“扑哧”一笑,嘀咕:“哎,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管了。”她站起来收拾了一下东西,跑去厨房跟林阿姨说了几句话,摇摇摆摆出门去了。

她在Spencer那里又折腾了半天,回家进门发现苏桐已经回来了,做好了饭,收拾了屋子,桌上三菜一汤,洗衣机轰轰作响,她差点一下哭了出来:“妈呀,孩子养大了就是好啊,能防老啊。”

苏桐听到动静赶紧出来,给她接过包包,一看,怎么早上白狗出去,晚上黑狗回来呢?她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鞋子,全都换过了,都像定制的似的,百分之百合身,全都是自己没见过的。他问:“你逛街去了啊?”

叶蓁蓁直挺挺地坐下来,腰和脖子都没弯一下,白他一眼:“我上班!我倒是想去逛街啊,累死爹了。”

苏桐摸着下巴打量她:“你干吗这么坐着?”他比画了一下,“跟法老诈尸了似的。”

叶蓁蓁没好气:“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在自家男人面前没有任何风度,随手把上衣一掀,露出里面的塑身衣,“看到没,架着呢,没法弯腰。”

苏桐赶紧上前提供全套服务,给她脱了上衣,看到塑身衣后面密密麻麻有小两百个搭扣,他只好一个一个解开。叶蓁蓁张开双手任他摆布,嘴里还在哼哼:“上了几个月形体课,说我资质不行,驼背、骨盆外倾,姿态实在不好看,必须强行矫正,二十四小时穿塑身衣,杀千刀的。”

苏桐手里忙活,嘴也没停:“谁啊,凭什么管我老婆啊,要不要我去揍他?”

“Spencer啊,妈呀,二十四小时穿塑身衣,那得塑出什么来啊你说?”

“别的我不知道,痱子已经出来几颗了。”

塑身衣拉下来,叶蓁蓁顿时就活过来似的,蹦起来搂着脱了一半的套装上衣冲到房间里,没一会儿换了宽袍大袖的家居服出来,往沙发上一出溜,脚放在苏桐身上,松了口气:“爽,这才是做人啊。”

苏桐给她捏着脚踝、小腿放松:“你不是去给高姐当助理吗?得穿塑身衣的助理是哪一个流派,从来没听说过啊?”

叶蓁蓁摆摆手:“莫管它哪个流派,告诉你我已经高升了,从下个月一号开始就不是助理了。”

“助理小组长?”

“呸,我下个月一号就去创世上班了。”

苏桐按摩的手停了下来:“什么?”

“创世,听说过没?高姐给我找了个顾问,哦,是顾问培训生的工作。”

苏桐一脸古怪:“她不是说笑的吧?”

叶蓁蓁觉得他反应太大:“怎么了?不就是当个顾问吗?”早上百度过创世的信息之后,她当然知道自己去当管理顾问培训生完全是靠裙带关系,但苏桐是见过大世面的,吓出这副德行不好吧?

“你去创世面试了?”

“没有。”

“那工作怎么来的?”

叶蓁蓁把早上和郭也吃早饭的过程原原本本和盘托出。苏桐听完,放下她的脚走进卧室,一会儿拿了一本书回来,放到叶蓁蓁面前:“你说的郭叔是这个?郭也?”

书的名字叫《洞见》,很厚、精装,封面上的作者照片和著作者名清清楚楚,可不就是郭也。

“哟,这位爷还会写书呢?”

“这本书放我床头小半年了,你一点没注意?”

“没注意啊,我为啥要注意,我又不看。”

苏桐没脾气了,坐回她身边:“不是还会写书,这位爷每两年一本书,在投资圈人手一本,在企业战略前瞻这个层面,他是封神级别的。”他用了一个直观的方法来说明情况,“创世的顾问,基本上都是我这样的学历背景和经验的,再往上走要求更高。”

叶蓁蓁再次受惊了,双手一摊,软到沙发上:“啊,那我怎么办啊?”

苏桐比她想得长远,他把女朋友拉起来,努力正视天上掉了一个馅饼砸到自己头上的残酷现实:“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高佳妮要为你做这么多?”

“老子救了她的命啊。”

“那她可以给你一笔钱报恩啊,童话故事里的小精灵啊小仙女啊狐狸啊松鼠啊不都这么干吗?”

“说得你好像看了很多童话似的。”叶蓁蓁嘀咕了一句,想了想,“是不是觉得给钱我不会要?”

她把手放在胸口,想一想明天早上六点又要去游泳,而且还不知道这一游到底要游到猴年马月,整个人都失去了斗志:“我要,我铁定要啊。”她爬过去拿自己的电话,“我现在就跟她说,给我一千万报恩,我拿了钱马上走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让她放一万个心吧。”

苏桐在旁边“扑哧”笑了,料定她绝不会打这个电话,更说不出这种电视剧里反派才会有的台词。果然叶蓁蓁拿到手机一翻身,开了一盘消消乐,一边躺在苏桐怀里,有气没力地玩着游戏,一边敷衍地关心一下爱人:“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啊?”

苏桐摸着她的头发:“还行,这几天都在跟一家健身公司的人开会,创始人是个残疾人,坐轮椅。”

叶蓁蓁从手机上方瞟了他一眼:“这么身残志坚?”

“是啊,以前在大公司做运营经理,辞职出来做这个项目,很拼,现在华北、华东加起来有四十多家店了,全是自有资金,新店多,现金流情况不太好,现在融资救命。我还比较看好他们,所以自己跟一下。”

“你不是说过融资救命的企业前景再好你们也不投的吗?”

“是的。”

“那这个怎么就例外了呢?”

苏桐停了一下然后说:“可能是因为他身残志坚吧。”

苏桐这句话也不是随便说说的。

和杨子意约好的那一天,他早早起了床,送叶蓁蓁出门之后,七点五十九分就到了办公楼下的咖啡厅。这家咖啡厅的营业时间是早七点到晚十点,因为这栋楼里真的有很多天天这么早就上班那么晚才下班的人。

他正准备推门,一个推着轮椅的男人跟在了后面,穿着一件经典的程序员式格子衬衣,牛仔裤的裤管里空空荡荡;平头,宽阔的前额微微突出,双颊棱角分明,发际线已经退到了相当遥远的地方,眼睛细长,很有神采;推轮椅的时候挺直腰板,刚健有力。

他们在门前相遇,互相对望了一眼,正犹疑不决之间,杨子意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刚好来得及为他们介绍:“这么巧遇到了。这是苏桐,我直属老板,这是四平的王建平王总。”

两人打了个招呼,杨子意一马当先走到咖啡厅柜台点饮品,两位男士在旁边等着。柜台边悬在半空的电视正在播早间新闻,说今年各地的马拉松比赛报名火爆,报名后抽签参赛,中签率创新低。

王建平抬头看着电视,感叹了一声:“难怪我又没报上。”

看看他的样子,这句话叫人惊讶,苏桐顺口问他:“你喜欢跑步?”

“我跑马拉松,创业以前一年至少跑四场,全世界都去,现在呢,最多找个地方过过干瘾。”他摇摇头,“创业者无生活啊。”

苏桐笑:“这话是真的。你这么喜欢运动?”

“做这一行嘛,就是不喜欢也要装作喜欢,何况运动挺好的,能救命。”

苏桐把这句话听着了,但也放过去了,没继续问,王建平也没有再往下说。这时候杨子意点好了喝的过来,招呼他们在靠窗的桌边坐下。

王建平把手机打开递给苏桐:“这是我今天早上在颐和园跑步的时候拍的。”

照片中两只白色天鹅游弋在湖面,拍得很好,角度、取景、光线都很棒,天鹅扬起脖颈的优美弧线与岸边葳蕤枝叶呼应,宛如仙境。

苏桐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取景很专业啊。”

王建平一笑将手机拿回去:“你也喜欢摄影?”

苏桐不觉得自己那几把刷子算摄影:“我去学过一段时间人物摄影,因为女朋友喜欢到处拍,不过最好的照相机其实是人的眼睛,景色只要看到了就是留下了。”

“二十四孝男朋友啊。”

“还行吧。”

这段对话中,杨子意一言未发,只是垂下眼睛盯着桌面上某一个点,手指抓紧了提包的带子。她所经历的内心起伏任何暗恋者都不陌生:你所喜欢的人,有自己所爱,唯其如此,更显出他的可贵,也令求之不得的事实更加令人痛苦。

幸好寒暄已毕,谈话很快切入了正题,王建平开始向苏桐介绍自己公司的状况:

创业两年,现在一共四十六家店,品牌名朴实无华,叫作“速9健身”。产品和市场上绝大部分连锁健身房都有区别,完全依靠课程确保健身效果,没有会员费用,没有私教,没有器械。主打作用精准的高能短时课程,小班教学,费用单课时八十到一百左右,十二节起卖,搭配一个体测和营养咨询。这是他们目前最畅销的产品套餐。

苏桐听完,问了一个问题:“你们的投资资金是什么结构,全部是自有资金吗?”

王建平努力保持镇定:“是的,全部是自有资金。”他迟疑了一下,“我控股,占51%,一共有六个股东,目前都在公司全职。”

“我能看一下你们的股权结构吗?”

“当然。”

“还有你们的组织架构、人力资源培育系统,你能发的都发一个给我吧。”

两台电脑打开,各种文件开始传输,杨子意在一旁,默默注视着两个男人的交流,偶尔补充一两句。虽然苏桐问话尖锐,处处都像在质疑,但只要一直在问,就是一个好现象。她见识过苏桐拒绝人的时候,笑容可掬,六亲不认,一分钟都不会多浪费。她的眼光移向王建平轮椅下空空荡荡的裤管,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一个半小时很快过去,苏桐合上了电脑:“王总,麻烦你回去完善一下BP,有几个点需要特别注意,我晚一点发邮件给你。”

他站起来,转向杨子意:“其他人工作都比较饱和,在我招到新人之前,你方便继续跟一下这个项目吗?”

杨子意点头:“没问题。”

北京这一年的夏天特别热,热得叫人走在大街上都会随时昏过去似的,什么神佛都不信了,家里最应该供的是空调的发明者。

苏桐不太怕热,越热越有活力,跟个爆米花似的,不愧是一个在重庆待过的男人。

对他来说,今年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不错。叶蓁蓁去创世上了快两个月班了,以前不管做什么工作,到家之后都能丢开,做饭、追剧、玩游戏、跟男朋友聊聊天,过着万千宅女喜闻乐见的生活;现在天天哭丧着脸回来,随便吃点之后就抱着脑袋在电脑面前,看方案,看材料,做数据研究,把自己折腾得奄奄一息。

苏桐看得于心不忍,义正词严地要上前帮忙,这帮人的被帮的,最重要的是彼此都不嫌弃对方烦,于是反而达成了另一个层次的琴瑟和谐。在某种程度上,叶蓁蓁也渐渐理解了苏桐工作的不容易,自己以前偶尔作天作地跟他为难,现在想想是真不应该,她对此做了深刻反省,把苏桐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表示自家男人,随便作,千万别客气,客气就见外了。

至于他自己,手上一个并购交易谈了大半年,赶在九月前终于成了,双方协议签好,流程走完,皆大欢喜,苏桐从中拿到的佣金也相当可观。看这态势,说不定合伙人投资款给完,用不了太久还能攒出个京城首付,他自觉在劳苦大众里,自己勉强也算是人生赢家了吧。

那笔佣金到账是下午两点二十分,收款的卡是叶蓁蓁拿着的,财务那边把转账截图给他看了,一切都已板上钉钉。苏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着,心满意足地正想给女朋友打电话报个喜,突然座机响了起来。

他们公司的座机编号是内部自定的,从001到813都存在,001是公司创始合伙人、董事长陈沉的号码,下面002却赫然变成了保洁部门的号码,不怎么按牌理出牌。

苏桐这间办公室的号码是338,谁坐进这间办公室谁就用这条内线,外人根本不知道这个号码,所以都用于内部沟通。

他漫不经心地接起来,结果听筒那头传来一个尖细的女声,包含着狂乱和恐惧:“救命!救命!救救我!”

苏桐没来得及有反应,通话就断了,“嘟嘟嘟嘟”的忙音响起,不知是挂了还是拉断了线。

他当机立断按下挂断键,而后回拨,电话不通在他意料之中,但通过回拨,他能够立刻查看到来电号码:007。

苏桐倒抽了一口凉气。那是公司第二号大老板陆天明的座机号。

其他人来来去去,铁打的办公室流水的兵,没有定数,但整个公司只有三个人的号码从来没有变过。

陆天明对此尤其敏感,他像豹子一样,需要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有绝对的控制权,明确禁止任何人在没有预约和被召唤的情况下进入他的办公室,连董事长对此也一向配合。

现在是什么情况?苏桐本能的反应就是:操,出大事了啊。

然后他就飞奔了出去。

万邦在这栋写字楼里占了整整两层楼,但没有连着,分别在66层和68层。因为创始人是广东人,追求意头好,业务部门的员工基本上都在66层,出入卡也只能刷到这一层,其他地方都去不了,要经理级别以上才能同时有进入66层和68层的权限。苏桐是有这个权限的。

老板们集中在68楼办公,按照美国的规矩,分据Corner office(转角办公室),尽享转角270°的大视野。此外就是行政、财务、人力资源这一类后勤部门的办公室。坐落在中心位置的,是一个可以容纳全公司人同时开会的大玻璃会议室,四面透明。

等苏桐升了初级合伙人,他也能搬上68层,象征着正式登堂入室,因此每次他走出68楼电梯的时候,心中都有一种微妙的期待感,其实每一层楼的电梯长得都一样,但人的期待会为一切平凡的事物镀金。

出于谨慎,尽管他一路步履匆忙,却没有表现出更多异常,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项目有什么突然状况发生,要去跟老板汇报。

他来到68楼,按了指纹进去,直奔大门对角陆天明的办公室。大老板们的办公室都分内外两间:外间敞开门,坐着助理,环绕着书架、茶几和待客的沙发;内间红木双开门气派非凡,常年紧闭。

现在助理的办公室空着,但皮包还挂在身后的衣帽架上,苏桐走过去,凝神听着办公室内的动静,什么也没有。这一层楼历来安静,他简直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刚才接电话的时候出现了幻觉。

他犹豫了一下,正想转身走开,忽然从内间办公室的门后传来“咚咚”两声。

门是上好的红木,非常厚,因此那声响也是模模糊糊的,听力稍微差一点的人可能都不会注意,但苏桐拥有丰富的肉搏经验,他知道那是一个人的身体大面积撞上墙壁或门板的声音。

而后门锁“咔”的一声,似乎是从里面被打开了,大门稍稍开了一条缝,细得连苍蝇都飞不过去。

苏桐这一瞬间完全没有想,几乎在开门的同时,扑上去一脚踢出。

大门从中洞开,苏桐闯进去,一眼看到室内场景,当场就傻了。

屋子里充满着浓重的酒气,就像刚刚打翻了一整瓶茅台,摆在正中的办公桌上下都一片狼藉,办公桌前面,有两个人摔倒在空地上,从摔的位置和方向来看,就是被门撞飞的。

那是一男一女,男的一半身体被压在女人下面,两个人都衣冠不整。女孩子摔下去后蜷缩起来,长发凌乱,衬衣被撕开了,露出了白色的文胸,下身只有一条四角内裤,黑色铅笔裙掉在不远的地方。而男的上身西装领带整整齐齐,长裤脱到了膝盖,露出两条毛茸茸的大腿。

这两个人苏桐都认识,男的是陆天明,当他的大老板那么多年,不用说了,女的就是杨子意。

他愣神的瞬间,陆天明已经摇摇晃晃起身了,他喘着粗气,眼睛发红,一副不知自己人在何处的恍惚表情。苏桐马上就看出来,这位爷就是办公室里浓重酒气的来源。

全公司都知道陆天明嗜酒,尤其是品质上佳的酱香型白酒,他几乎天天都要开一瓶茅台。开年会的时候员工轮番去敬酒,敬到第三轮其他高管就告退,只有陆天明来者不拒,能把大部分员工干翻。但苏桐从来没见过他中午喝酒,更没有见过他在办公室醉成这样。

陆天明一起身,杨子意立刻就爬了起来,抓着敞开的衬衣往苏桐的方向跑,她腿脚发软,跌跌撞撞,喉咙里发出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咯咯”声,是想要痛哭又哭不出来的那种声音。

喝醉酒的人不可理喻,无论平时多么英明神武也一样会成为酒精的掌中玩物,就像现在,陆天明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闯进来了,还让自己摔了个四脚朝天。他爬起来之后的第一个动作,居然是扑向杨子意,不管之前他在干什么,现在都下定决心要继续干下去。

他比苏桐还要高,动作幅度很大,一扑就扑到了,手掌狠狠一把揪住女孩的长发,粗暴地往自己怀里拉,嘴里含含糊糊不知道在嘟囔什么。

杨子意被拉得向后猛地仰过去,双手惊慌地往后挥舞着,就在这一瞬间,苏桐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

如果一只兔子在草原上无可遁形,无处可去,而老鹰正在它的头顶盘旋,那么,它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绝望、惨痛、悲伤、悔恨,还有一点点令人心碎的茫然,似乎她还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样悲惨的处境。

如果说在这之前,苏桐的脑子还在高速运转,试图寻找一个尽可能体面的解决方案的话,这一瞬间他就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他立刻就扑了上去,先抓住了杨子意的胳膊,而后一拳打在了陆天明的鼻子上。陆天明鼻血爆出、鼻骨炸裂,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好几步,被大班桌挡了一下,而后滑倒在地,捂住鼻子,像猛兽中枪一般愤怒而痛苦地号叫起来。

苏桐冲过去捡起了那条裙子,回头抓住杨子意就往外跑,还顺手关紧了门。在外间办公室他停下来,把裙子递给杨子意。

姑娘一见他的手势,本能就往后一缩,像是害怕被毒蛇撕咬,而后才明白过来,脸腾的一下就红了,连耳轮都红起来。她急急忙忙穿好衣服,跟着苏桐走了出去。

出乎意料,这么大的动静,没有一个人出来查看发生了什么事,似乎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在忙手头的工作,没有丁点他顾的工夫。

苏桐捏着拳头带杨子意直接下到了一楼,女孩子似乎已经傻了,一直被他拉着往前走。两人走出写字楼大堂,走到隔壁购物商场里面,找了一家咖啡厅坐下来。苏桐把手机递给她:“打电话,报警,然后叫家里人来接你。”

杨子意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只是半趴在桌子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台面。苏桐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又说:“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但是这种事情一定要马上报警,否则很多证据就没有了。”

还是没反应,苏桐叹了口气,招手叫服务员过来,点了一杯热茶,在等饮品的时间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陪着杨子意。

热茶端了上来,苏桐把杯子推到杨子意面前,轻轻说:“喝一点吧。”

等了很久,女孩子才伸出手,仍然微微颤抖着,握住热杯子,握得很紧,白皙的手背上爆出了青筋。她埋着头,长发披下来,仍然是乱蓬蓬的,每一根发丝都透着恐慌。

苏桐往回靠了一点,他是资深的男朋友,但没有什么跟其他女生单独相处的经验。第一是因为他早恋,很年轻的时候就有主了,第二是因为叶蓁蓁看起来虽然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其实在感情里却非常非常敏感。所以哪怕有机会,苏桐也尽量避免跟女生有私人接触,从大学到上班,莫不如此。

他在哈佛读书的时候,为了避免麻烦,干脆在无名指上戴了婚戒,煞有介事地告诉同学说他来自中国一个偏远的省份,那里有一个古老的传统,男人十八岁成年就要向自己喜欢的女孩交出自己的贞操和自由。一旦背叛,就要被装在一个竹笼子里沉进泥潭,坚持十分钟不死才能解除跟女孩的契约;如果死了,就说明他生是女孩的人,死是女孩的鬼,绝对不能一心二用。吓得人家一愣一愣的,连声说:You Chinese are so mysterious.(你们中国人真奇怪。)

“苏哥。”杨子意终于说话了,“今天的事,能不能不要告诉任何人?”

这个要求令苏桐一愣:“什么?”他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不要报警?”

杨子意抬起眼睛看着他,怯生生的,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惊恐和悲伤:“求求你。”

苏桐欲言又止,过了很久,叹了口气,仔细想一想,他何尝不理解女孩的顾虑。可是接下来呢,就这样若无其事地又回去上班吗?

似乎决心已下,杨子意稍微平静了点,低声说:“我想请假回家。你可以上去帮我拿一下包吗?就在我的座位上。”

苏桐点点头:“当然。”他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你叫家里人或者朋友来接你吧,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待着。”

杨子意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拨了电话:“姐姐,我身体不舒服,你能不能来接我回家?”

苏桐一直等到杨子意的姐姐出现在咖啡厅门口,这才匆匆忙忙回了办公室,他直接去了68层。陆天明的办公室大门紧闭,不知道人在不在里面,外面有人晃来晃去,苏桐没多管,拿了包下楼。

那是一个黑色格纹的Coach入门级的品牌包,挺大的,包带上系了几个小装饰品,有兔子有猫,都是漫画形象,跟包的风格很不搭,隐隐透出了主人的少女心。其中有一个钥匙扣苏桐有点眼熟,多看一眼想起来了。这是在去年年会,团队得了一个最佳效率奖,大家都拿奖金之外,还象征性地给领导苏桐颁了一个银质的火炬钥匙扣。他拿到之后随手就给了杨子意,因为她当时没过试用期,除了跟着大家一起高兴,实际奖励什么都没有。

那个小火炬现在就扣在包上,闪闪发光,叫他心里五味杂陈。老实说,他不是女人,无法具体想象出这种事会带来怎样的打击,但他有亲妹妹,有女朋友,如果今天遭遇侵犯的是这两个人,他上去杀了陆天明都有可能。

他给杨子意送了包,目送她们上车离去,掉头回公司就去了人力资源部,刚好李可一个人在办公室。苏桐进去反手把门关了,李可还莫名其妙:“怎么了?”

“上次你说老陆的那个助理,Wendy,是怎么走的来着?”

李可更茫然了:“怎么好端端又想起来问这个?”

人力资源部的办公室就在陆天明办公室对角,苏桐扭头望了那边一眼。李可何等聪明的人,马上就明白过来了:“杨子意怎么了?”

苏桐简单地把事情说了一下,李可跳了起来:“他大爷,又来?”

苏桐震惊:“又?”

李可过去把门反锁了,百叶窗也拉下来,很谨慎:“Wendy就是这么走的,她陪老陆去应酬,在车上被他动手动脚,说好几次了,一直忍着,后来实在欺负得太过分了,没法忍,就走了。”

“他妈的,禽兽。”

“你们可能不了解,我们做人事的都知道,平时没什么,最多口头占点便宜,一喝多了,你刚才怎么说的来着,禽兽,活的。他的助理换得特别频繁,就是这个原因。”

苏桐后悔莫及:“难怪你叫我劝杨子意别去。”他忍不住捶了自己脑袋两下,“我怎么就没多问问呢。”他顺嘴怪李可,“你干吗没说?”

她也不生气,叹口气:“我跟杨子意暗示过,她不知道是没听明白,还是觉得自己会是例外。”

说得够坦诚了,李可也是无可奈何:“大家都是一份工,苏先生,你要我怎么样?在老陆办公室外面竖个牌子,写‘生人勿近’?”

苏桐一听,虽然不是滋味,也只能理解,过去坐在她的桌子上,叹口气:“他妈的。”

李可安慰他:“今天幸好遇到你,这姑娘也算有运气了,你别自责了。”

但苏桐的脑回路跟她不一样,眼前这一关杨子意是过了,接下来呢?且不说陆天明本就是飞扬跋扈之辈,老虎屁股摸都摸不得,现在不单单遇到一个拼死反抗的不说,还干脆就被打了,他怎么可能就此放过。

他望着李可出了一会儿神,跳下桌:“我先走了,这事儿你帮我听着点儿,老陆有什么动静,立刻告诉我。”

李可点点头:“行。”她脸上掠过一丝忧愁,“老苏,你做好心理准备,老陆不会善罢甘休的。”

苏桐点点头:“我知道。”

第二天杨子意没来上班,苏桐给她打了两个电话,她都没接。楼上的眼线传回来消息,陆天明也一直没露面,就这样平平静静过了几天,转眼就是周末。

以前的周末,要么是苏桐加班,叶蓁蓁来陪他上班,要么是难得休息,两人好好睡个懒觉出去逛逛。这小半年来情况起了变化,甭管星期一还是星期六,闹钟准时清早五点响起,叶蓁蓁要去游泳,周末高佳妮还一样给她安排课。

这周末也是如此,苏桐睡眼惺忪在床上伸出手,就像溺水了一样,对着远去的女朋友发出哀号:“不要抛下我啊,你老板有没有人性啊,天天叫人去,一早去游什么泳。”

叶蓁蓁回到床边,爬上去抱着苏桐的头,只差没痛哭了:“他大爷的万恶资本家啊,我也不想去啊宝。”

苏桐抓着她不放:“那别去了,工资还给她!什么,还没发?那更不要去了。”把被子掀开,苏桐摆了一个他自认为非常有诱惑力的姿势,“老公抱抱。”

叶蓁蓁伸手摸了一把爱人的腹直肌,哭丧着脸:“高姐说要建立一个人的核心习惯,需要起码一百八十天的连续行为。”她掐指算了一下,“妈呀,这才多少天啊?”

“一百八十天好办,关键是那之后呢?”

叶蓁蓁想了想:“那之后,就习惯成自然了啊。”

想通了这一点,人生马上失去了希望,她眼前一黑,瘫软下去。

苏桐嘀咕了一声:“高姐是要干啥,把你改造成魔鬼战士吗?”他有气无力地放了手,“去吧,我不拖你后腿,我一会儿来找你吃饭啊。”

叶蓁蓁亲了他一口:“好,咱们吃好吃的去,乖,爱你。”说罢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去了。

苏桐继续睡回笼觉睡到十点多,爬起来懒洋洋地叫了外卖早餐,然后躺在沙发上看书,想着过一会儿就去找叶蓁蓁,看她到底在忙些啥。他正躺得舒服,突然电话响起,是万邦的行政副总裁杜维廉,约他一起吃午饭。

杜维廉不是万邦的创始人,但地位也相去不远,他分管行政和人力资源,混血儿,有四分之一的法国血统。但他没混好,人家混出来都是西方人的轮廓、东方人的皮肤,西方人的身高、东方人的俊秀,这哥们儿全反过来,最后变成了一个头发四周卷卷中间谢顶,身体宽大皮肤粗糙的白胖子,唯一没错点的是一双眼睛,带点儿蓝,又深邃又明亮,如果把其他部分全部遮住,倒也堪称美目。

他最厉害的地方也是这对眼睛,在万邦号称“高一眼”。他不经手投资项目,但常常参与和创业公司的核心团队会面,据说他只要一眼就能看出谁是真正的决策者,谁又会成为不稳定因素,而过去十年的经历,也证明了他很少信口开河。

在比较成规模的公司里,副总裁这个称号,很多时候是一种精神褒奖,或者是附加的砝码。毕竟不管对内对外,很多人是吃头衔这一套的,事实上则可能根本没有相应的权力。万邦也不例外,开大会的时候往68层董事会会议室里砸块砖,十一个里有十个副总裁。

但杜维廉是真资格的副总,他资历深、股份重、权力大,而且职责主要对内,因此对员工有最直接的影响。

苏桐和他一直比较合得来,不过都是场面上的合得来,没有亲近到会在星期六中午一起吃午饭的程度,因此苏桐一放电话,就知道陆天明那个脓包要发出来了。

他们约在瑞吉酒店的意大利餐厅,苏桐先到一步,刚坐下,就看到杜维廉矮矮胖胖像尊弥勒佛似的身影在门口一闪,慢慢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笑容。

两人打了招呼,点了菜。服务员一离开,杜维廉不愧是老江湖,完全不绕弯子,张口就把来意说明了:“我都知道了。老陆是自作自受,好酒贪杯、酒后乱性,早说了这个毛病会害死他。不过你呢,也实在太冲动了,这么一来,怎么收场?”

这是个问题,但不需要答案。一看各打五十大板,把一桩刑事犯罪变成了酒后乱性,苏桐就知道老杜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只是耸耸肩:“杜总,你说呢?”

杜维廉抓起桌上的冰毛巾,擦脸擦手,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摇摇头:“太扯淡了。”他问苏桐,“你跟那谁有联系吗,那个女孩?”

苏桐心里有气:“那谁有名字的,她叫杨子意。”

杜维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杨子意,好名字,她怎么样?”

“不知道,我没有跟她联系。”

“是吗?”

“换了谁也不愿意跟人联系,这应该是常识吧。”

苏桐冷静了一下,喝了口水,又问:“你们准备拿她怎么办?”

杜维廉摇摇头:“小苏,关于她我们晚一点再说,我今天来跟你吃饭,是要讨论关于你的问题。”他湛蓝的眼睛望着苏桐,“你应该怎么办?”

“什么意思?”

“杨子意嘛,她愿意回来工作,我们欢迎,公司大把职位,总有适合她的。如果愿意的话,调去其他分公司也不错,她是南京人,南京正在招人。”

尽管一开始都叫不出杨子意的名字,杜维廉却已经知道了她的出身背景,甚至也知道她对这份工作有多看重,姜是老的辣,他有备而来。

“她要是不愿意回来了,我们也有合适的补偿给她,你不必为她操心。”

苏桐冷笑一声:“老陆这么稳,不怕人家告她?”他指了指自己,“人证、物证都有。”

这时候第一道沙拉上来了,服务员在面前,杜维廉就停了几秒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眼来瞟了苏桐一眼,那一眼里光芒四射,不怒自威,但苏桐瞪了回去,丝毫没有退避的意思。

等老杜再开口,就不再委婉了:“这种事儿不是伤胳膊断腿,跟谁都能说。杨子意没有受到实际的伤害,她又还年轻,大好青春,名誉比什么都重要,闹出来没什么好处。”杜维廉句句见血,“何况她是外地人,租房子住,工资一万出头。老陆呢,土生土长的北京人,用顶级律所的服务,还不止一家,她去告老陆,先不说够不够证据告,就算她最后告赢了,过程有多漫长艰苦,你能想象吗?”

苏桐沉默不语,杜维廉吃了几口沙拉,叹口气:“草就是没什么好吃的,还是等牛排吧。”而后将了他一军,“说起来,她当时没告,现在还会不会去告,你心里应该有谱,就算你觉得这不公平,你能为她做主吗?”

答案是当然不能。

陆天明摆明了是强奸未遂,可是时过境迁,没有当场逮捕而事主不去告他的话,其他人是没有办法强出头的。此外,无论杨子意告不告,陆天明都不会放过苏桐,这才是老高今天来的目的。

“我呢,公司准备对我怎么样?”

杜维廉皱着眉头看着他,罕见地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这叫苏桐有点意外。

“高一眼”在公司多年,差不多所有或主动或被动离开万邦的中高层都是从他手里过的,来来去去见得多了,按道理说不应该有任何个人情绪,但这一刻他似乎破了例。

“小苏,你知道我呢,是一直都很欣赏你的,是我提出升你当初级合伙人的,在所有人里,我最不想让你走。”他重重叹了口气,“但你想想老陆那个脾气,他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苏桐完全懂,要是八竿子打不到的说不定还能眼不见心不烦,躲为上,但陆天明管的就是自己这一块,顶头上司的上司,想绕过他而在万邦有前途,绝不可能。

老高把话说到了尽:“我跟陆天明共事了快十年,他在这一行的地位不可能轻易撼动,至少万邦的LP[9]基本上都是冲着他和陈总来的,你觉得万邦能怎么做,为了你干掉陆天明?大义灭亲?”

苏桐摆摆手,这些赤裸裸明晃晃的话都带着刀子,外面裹的糖衣叫人厌烦,他只是义愤,又不是蠢。如果一定要面对这一刻心中的感受,苏桐觉得自己当年选错了行,他就应该老老实实在重庆街上当混混,至少谁欺负到头上来了,就能抓根棍子打回去,直到打赢为止。棍子不行,就用菜刀,反正在街头打架,谁的拳头硬,谁就是大哥。

可惜金钱世界里不是这样,是谁的钱多、资源多、地位高,谁才是大哥,而苏桐还没到那一天,没到那一步。这种事急不来,也狠不来,水不到,渠就不成。

因此他按捺住了自己抓起一个盘子丢出窗外的冲动,打断了杜维廉:“杜总,明人面前就不说暗话,你就说怎么办吧。”

“你自己提离职,我们按解雇给你补偿,项目提成这些都不少你的,条件很简单,你也别往外说这事儿。”

他在苏桐面前倒是直截了当:“万邦还是要脸的。”

“Last day(最后工作日)什么时候?”

“下周一。”

苏桐一愣,随即冷笑一声:“这么绝?我手头的项目都可以不要了?”

杜维廉淡淡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缺了谁公司都得运营下去不是?你的项目自然会有人接手的,所以呢,要还是要,但你就别管了。”杜维廉言语虽然冷酷,仔细一听倒是为苏桐着想:“你上心想跟到底也不会有人感激你,说不定效果还适得其反,别去害那些辛辛苦苦创业的人。”

苏桐听得明白,虽然心里跟扎了根针似的,但不能不承认老杜说的有道理,他还是识相,举起水杯跟杜维廉碰了一下:“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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