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里摆了整齐的几案,案上杯盘碗盏都是极讲究的,花纹精美,衬得里头的果蔬也好看。
妃嫔们早早入座,见着皇上又“呼啦啦”站起来行礼。
皇上伸出手来,轻轻扶住皇后娘娘的小臂,又对众人说:“免礼吧,今日家宴,不必拘着。”
众人依言就座,皇后娘娘笑得很端庄:“今日原是上已节,阁宫换了春衫,瞧着当真鲜丽,尤其是团儿今日的桃花裙。宫里与你年纪相仿的怕只有平阳王家的良缘郡主,你们两个不如以后结个伴,年轻女孩子总归能玩到一块儿。”
我就着皇后娘娘所指,瞧见殿里西南角一双秋水盈波般的眼睛。她也凛然不惧地与我对视,下巴微微抬了抬,脸上带着想与我一较高下的神气。
说起她父亲,我是知晓的,当今皇上兄弟不多,当年天下之争又折损了些,如今仅剩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表兄平阳王。平阳王甚至都不姓刘而是姓褚,褚王掌着新朝半数兵马,虽一贯忠心,到底也留了个郡主在官里长住。
她虽差不多是个朝廷牵制褚王的筹码,但自小长在宫里,皇上拿她当亲生女儿看待,底下人也从不敢怠慢,久而久之,养成了天家女的骄纵脾性。
当然,这些话都是从前在青吾山时,我师父唯二的入室弟子陆九迁告诉我的。
此时皇后娘娘既然有意让我与郡主多亲近,我乖乖应了,挪到郡主下首的几案边坐下。
折腾了这小半日,我是实打实地饿了,案上好几道大菜,水晶肘子、芙蓉鸡,实在是勾人食欲得很。
皇上既已入座,歌舞助兴自然少不了,舞姬拖着长长的袖子打圈圈打到满堂喝彩时,我低头夹了一块鸡腿肉,趁人不备抬起袖子遮掩着塞进嘴里。
这是我头一回觉得下了好几年苦功的青吾剑法没有白练,一双滑不溜秋的银筷子在我手里指哪打哪,撕皮剥肉如有神助,不多时就把一只肥美的芙蓉鸡
剔成了一副鸡架子。
这举动旁人没有在意,娱妃们一贯只盯着御座上的皇上瞧,再有多余的视线也是盯着皇上的宠妃瞧,总归匀不到我身上,只有一旁正襟危坐的恭和郡主褚良缘,从头到尾盯着我吃光了一整只芙蓉鸡,末了瞪目结舌的模样逗得我
“扑哧”一笑。
她是养尊处优惯了,没挨过饿,不知道挨饿的滋味有多难熬。
可我这一笑显然惹怒了她,原先的膛目结舌换成怒目而视,一双杏核眼瞪得溜圆。
我无法,大宴上她不能拿我怎么样,可回到朝熙宫就两说了。我初来乍到,半点儿都不想得罪人,只得不好意思地拱拱手,用口型说“姐姐大人大量”,更兼点头哈腰一番,摆出满脸的狗腿样。
这一番小动作好歹和缓了我这一桌的气氛,褚良缘柳眉一横,将视线转到别处去了。我松口气,正要拾筷再夹一口水晶肘子,眼角余光里舰见对面似乎有视线落在我身上,抬头去寻,雾王正北着一只白玉杯,里头绿盈盈的酒,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依稀是在应和大宴上歌舞的节拍,见我望他,他的视线也不躲,唇角一抹笑意漾开,抬手举杯,将里头的酒一口饮尽。
我不欲理他,低头自顾自吃肘子,偏偏雾王的视线明目张胆地落在我这里,剑眉星眸的一副好相貌,配上这样灼灼的笑意真是让人浑身不自在。我百
般不舍地把筷子放下,也学褚良缘一般正襟危坐,他才好歹把视线收回去,不一会儿也拾筷夹了一块芙蓉鸡。滑嫩的鸡肉入口,谁知他竟感了感眉,目光好似在询问:这鸡肉有何特别?
哼!分明是笑话我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我朝他断牙,摆出一副虎虎生威的架势,不知是不是我这鬼脸做得太凶恶,他一征,肩膀抖了抖,筷子都险些没拿住。
宴上丝竹管弦声不绝,皇上与众位妃娘闲话家常,理应是与我没什么干系的。可不知怎的,说着说着,话头就牵扯到了我身上。
皇上温和地说道:“士族家的女儿个个都似蜜罐里长大的,没吃过苦头,哪能明白咱们苦尽甘来的难处。联瞧着洛儿就很不错,听闻青吾,山清水秀民能风淳朴,洛儿自幼长在那里,见惯了乡邻四时劳作的艰辛,当知一粥一饭来之不易,更能辅佐肤的皇儿治理好这天下,你说是不是?”
他这话是对皇后说的,可细哑摸,好像话里有话。
什么叫“辅佐皇儿治理天下”?
皇上他老人家这是要搞事情啊!果真皇后坐不住了,前倾了身子问:“皇上可是拿定了主意?”
皇上点点头:“肤瞧着,太子妃的人选,再没有比团儿更合适的了,朕是看着她出生的,她父亲零陵王与关也熟识,洛儿家学渊博,眼界更是一般官家小姐比不上的,只是不知朕哪个皇儿能有如此福气。”
他这厢话音一落,满殿的视线齐刷刷朝我望来。
我只觉头顶炸开一个闷雷,耳朵眼里喻喻响。
他这话的意思是,太子未定,先定了个太子妃?
救命啊!
东宫之位虚悬已久,当今皇上膝下子嗣不多,除了几个黄口小儿,剩下年岁稍长些的三个皇子里,二皇子素有腿疾,听闻行走不便,当然不是为君的人选,所以数来数去,东宫之主左不过是那两位王爷其一。
自古立太子都是立摘长子,难就难在这二位,雾王是长子,却非中宫皇后所出,算不上摘子;诅王是后来过继给皇后的继子,序齿又排在最末,勉强算作嫡子,但说出去总归不是那么硬气。
一长一嫡,又都非池中之物,立了谁都难保另一个心服,自然叫皇上左右为难。
原来皇上此番召我入宫,是想把这烫手山芋丢出去,叫各人看各人的造化。
而我就好比是皇上往这表面平静的深湖里投的一颗小石子,石子虽小,也能激起千层浪。
可我不想啊,大好人生谁愿意做他们东宫之争的炮灰!
我这会儿耳朵眼里虽然嗡嗡响,但目力尚在,满殿的视线里,还能清晰分辨出关键几人的神情举止。
雾王还算沉稳,一警之后继续伸筷夹了一个菜心。
头一回谋面的二殿下,素纹黛青外袍,头戴冠玉,周身淡然端华之气尽显,他惊讶之余,手里一杯酒还是托得像模像样的,顶多酒盏略微晃了晃,洒出些许酒水来。
只有三殿下條王比较耿直,为表不满硬生生挫断了一双筷子,银筷子在他手里“啪”地断成两截,鸦雀无声的大殿里才重又闻得几声笑语。
是皇后娘娘率先解了围,她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急不缓地伸手替皇上剥了一颗小红果,笑着递给皇上说:“本宫瞧着洛儿也很不错,只是这太子人选未定,议太子妃时候尚早,不如等过几日时气和暖了卜算一卦,瞧瞧如何操办更合宜。”
皇上嚼着那枚红果,摆摆手,语焉不详地说:“此事勉强不来,少不得要看洛儿自己的意思。”
我只觉头顶的闷雷已经炸成了晴天露雾。
什么叫看我的意思!皇上这招“一推三六九”就如太极之“四两拨千斤”,一句话工夫,开启了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风口浪尖、水深火热的后宫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