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车平稳地行驶在盘山公路上,隐隐约约的鼾声此起彼伏,暖暖的风顺着车窗缝隙挤了进来,将车内的复杂的气味吹散。
穿过峡谷,眼前豁然开朗,一条玉带盘绕在群山之间,激流奔涌,呼啸远去。
见鬼去吧,江南道!
见鬼去吧,所谓的方家!
这一刻,刘勇的心仿佛破壳的鸡蛋,挣脱了无形的枷锁,整个人彻底放松,身体要飞起来一般。
整整八年,终于回来了,魂牵梦绕的锌都!
“啊,漫山遍野的野鸡,啊,美味的江鱼,啊,亲爱的父老甲亲们,我胡汉山又回来了!”
嘎嘎嘎……
当远远地看到耸立在江心的拱桥,刘勇眉飞色舞,终于按捺不住,腾地一声站起来,仰头发出了一阵大笑。
“小兄弟,坐好了,大江桥虽然看得见,其实隔的蛮远。”中年司机笑道。
小伙子板寸头发,略显白净的脸庞,高瘦而又精壮的身体,再配上一身合体洗的发白的T桖杉和牛仔裤,与本地人的邋遢是大大不同的。
正是十七八岁的年级,眉眼透着张狂,中年司机摇摇头,叹息一声,真是令人怀念的岁月!
“阿哥,抽烟。”刘勇从兜里拿出一包红梅,递上一根,自己点上一支,美美吸了一口。
“胡汉山?”司机熟练地打着方向盘,扯了扯嘴角道。
呵呵,刘勇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右手抓了抓头皮,“阿哥,这些年变化很大呀,看看这沥青路,多平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来,很快便来到了大江桥。
“阿哥,求你个事,”刘勇红着脸道:“此次回来,带了台收录机,流行歌曲不少,偏偏一直买不到咱们民族打跳的,郡城忙着赶车,没有时间,能不能将汽车上的这盘磁带卖给我。”
“嗯,不错呀,那玩意是个好东西,村里有了它,逢年过节热闹不少,”中年司机点点头,重新拿出一盒新的磁带来,“这玩意在外面是稀罕货,郡城里多的是,送给你,不值钱。”
“谢谢哥,”刘勇也没矫情,赶紧拿出烟,“我叫刘勇,大江村的,哥哪天有时间一定来闲。”
桥头颇为宽敞,沿公路有一排木头房子,几个人蹲在商店前的空地上,地上杂乱的摆放一些零食,一瓶白酒在人群中传来传去,很是热闹。
客车一溜烟远去,刘勇惬意的伸了一个懒腰,望了望蓝蓝的天,看看四周,熟悉陌生的感觉浮上心头。
将背包背在身上,手里则提着编织带子,里面是一台燕舞牌双卡收录机,这是黄毛家淘汰下来的,城里早就流行DVD了,99年的西南道农村却连电都没有,与发达的江南道就像两个世界。
喝酒的几个人扭过头来,红红的眼睛上下扫视着刘勇,仿佛在观看怪物一般。
应该有熟人,这附近都是大江村的地盘,刘勇十来岁时也喜欢和几个同伴在新修的桥边玩耍,不过那时还是土路,车一跑动,掀起漫天的灰尘。
终归八年过去了,时间改变了很多,刘勇看着几张黑的发亮的脸庞,却始终找不到几张相似的轮廓。
“是大胆?”就在刘勇准备转身而去时,一个迟疑的声音响起。
那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颇为强壮,脸庞上长着几颗青春痘,黑色的裤腿太长,挽了好几圈。
刘勇愣住了,耳边仿佛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
大胆,滚回来!
丧门星,又疯到哪里去了!
如果说名字是一个人的符号,那么大胆就是刘勇在大江村的符号,只是这个符号到江南后变成了另外一个。
“是大胆,额头上的伤疤错不了,”年轻小伙子走进了几步,确认道。
“是李大侠,你是李胖子!”刘勇瞪着眼睛大叫道。
姥爷是个酒罐子,一个星期起码有大半是迷糊的,刘勇总是吃不饱,李胖子家兄弟姊妹多,也一样。两人便三更半夜祸害村里,结果一次偷苞谷时被发现了,刘勇逃跑时一觉踩空,额头撞在岩石上,缝了两针,即便过去了好些年,依然还有淡淡的痕迹。
“哇哈哈,大江村的祸害终于回来了,哥们终于不孤单了!”李大侠脚步踉跄,大呼大叫着跑来,壮实的胳膊搂向刘勇的肩膀。
浓郁的酸味扑面而来的,夹杂勾兑酒精特有的口臭。
看到李大侠猛地停下脚步,手臂僵硬在空中,刘勇发誓,他只是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并没有别的意思,一丁点都没有……
“怎么,怕老子抢了你的风头!”刘勇赶紧上前一步,搂住了李大侠僵硬的肩膀,“不过你小子还是这般懒,连口都不刷,看那个阿妹敢和你亲嘴!”
“这不,还小……吗?”李大侠红着脸小声道。
“小!记得某一天某人一不小心翻过某墙院,看到某人的屁……回来直叫某些地方要炸了……”刘勇怪叫一声,大笑道。
结果话没有说完,就被李大侠紧紧地捂住嘴巴,一双眼睛躲闪着四处张望。
虽然是十四中的耻辱,读书不行不代表刘勇蠢的不可救药,顺着李大侠的眼睛,一个丰满的少妇正扒在柜台上,笑盈盈地看着这边,水汪汪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
真的是,和寒梅……那个据说总喜欢跟在阿妈后面跑的小丫头片子。
都是村里人,淡忘了的记忆在李大侠的介绍下慢慢复苏,很快便熟悉起来。
“梅姐,雪花啤酒一件,今天高兴,我请客。”刘勇大手一挥,从裤兜里掏出钱来。
“臭小子,应该叫梅姨,没大没小的,当初我跟香姐在一起疯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呢?”和寒梅低啐一口,笑骂道。
“那可不成,”刘勇摇晃着脑袋,呵呵笑道:“你这般年轻,任谁看都很年轻,可不能叫老了。”
酒是调节气氛最好的东西,更别谈嗜酒如命的少数民族,众人一起起哄,一时热闹极了。
半瓶啤酒下肚,刘勇越发兴奋,将编织袋解开,两个音响和主机扣在一起,八成新的收录机在阳光下闪着光。
“是收录机,我在郡城里看到过,一个得好几百!”
“大胆,发了呀!”
几个脑袋凑在一起,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发个毛线,刘勇吐槽一声,黄皮家淘汰准备丢掉的,那才是有钱的主。可惜村里没有电,要上八节一号电池,关键是坚持不到半个小时,败家玩意。
当熟悉的音乐响起,动感的节奏如同高度酒精一般,让几个本就熏熏欲醉的年轻人癫狂起来,于是乎在商店前宽敞的场地上,手牵着手围成一圈,躲着脚跳起来。
梅姐也加入进来,小手如棉,软软的,细嫩光滑,如同美酒,令人沉醉不已,刘勇倒是经历过不少这样的阵仗,虽兴奋却也不紧张。
另一边的李大侠红着脸庞,仿佛要着火一般,跳的如痴如醉,那力气却似要将水泥地跺出一个个窟窿,嘴巴也大张着,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
随着动静越闹越大,人也渐渐多起来,圈子不知不觉变大了很多。
九月的天气依然很热,汗水顺着脸庞一滴滴滑落,人们用力地跺着脚,夸张地扭动着身体,任凭衣服湿透。
梅姐很是大方,电池换了几次,硬是不要刘勇付钱。
“刘大胆,刘大胆,我还说怎么不见人呢,还以为走丢了,心想又不是黄花大闺女,哪里有人稀罕,却不料在这里快活!”一道炸雷般的声音响起,瞬间遮住了录音机的声音。
本来转动不休的人群倏地安静下来。
却见桥边不知何时停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一个满是络腮胡子的壮汉站在驾驶台上,手指点点,目标正是刘勇。
刷地一声,刘勇异常敏捷地穿过人群,背上背包,像一只敏捷的猴子一般,几步奔到拖拉机前,眉开眼笑,嘻哈哈道:“铁牛叔,忘了忘了。”
说完跳到车厢里,转头挥挥手道:“你们继续,梅姐,录音机先放在你哪里了。”
哼,壮汉冷哼一声,拖拉机轰隆隆像不远处村庄开去。
“铁牛叔,发财啦,车都买了,”刘勇干笑着,一路没话找话。
刘勇从小就胆大,刚会走路时就将村里两岁的大的小孩揍了一个遍,三岁时就敢自己生火烧土豆吃,五岁开始神出鬼没,坑蒙拐骗,是村里的瘟神。
但是他却偏偏怕一个人,就是和铁牛,就像是老鼠见到猫一般。无论他躲在哪里,和铁牛都有办法找出来。平时祸害村里时,即便被逮了个现行,只要没有人赃俱获,也是死不承认,反而牙尖嘴利,无理都能说成有理,偏偏他又机灵无比,很少能拿到赃物。
不过,只要和铁牛一到,他就如小喵咪一般温顺,低头认罪,半点不敢狡辩。
只是和铁牛哪能时时跟着,随着他慢慢长大,性子越来越野,祸害也就越远了,最后实在无法,再加上机缘巧合,送到了江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