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返回之后,念再晨平静异常,整日对着空白画卷看呆,甚是寡言。刘言虽觉得反常,但念及对这个年轻的老板并不了解,也便没有过问。
按照既定所需筹备着,宝虎在这两日也来得勤快。念再晨偶有路过,见到二人只边边角角潦草询问了几句,关照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便又回到屋子里。
如此,两日时间很快过去,转眼便到了约定开业的日子。
刘言毕竟是东市的老人物,周边街坊邻居大多卖他面子,更何况刘言力推“不世出高人”之说,又将悬念提到了一个高度。是日清晨,店铺门口早已人山人海,议论纷纷。
这之中自然包含同行竞争对手。
按照念再晨的意思,刘言并没有因为开业安排舞狮放炮之类的活动。其实这样倒也合刘言的心思,世人多爱热闹,书画之事乃是文雅之举。那些事物确实热闹,终究俗气,“有辱斯文”。
见户外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刘言匆匆赶到念再晨房前。
“先生,时辰差不多了,该剪彩了。”
“外面情况如何,人多么?”念再晨的声音很是平静。
“很多,都想见见您。”刘言答道。
念再晨推门而出,今日毕竟开门红,还是打点了一番。这两日他除了发呆倒也不是没忙些别的,前日在市集上走走逛逛,却是寻得一物件颇似今日的发泥,索性将凌乱的中长发一股脑地背到脑后。拖宝虎寻来的一套晕染纹样的白底长衫,腰间还寻了个玉佩挂上,登时精神了不少。
刘言自然眼前一亮,此人一番打扮,确比往常精神许多。况且本身五官立体,确有几分高人之相。
“先生今日真是神采飞扬。”刘言不禁赞道。
念再晨含笑微皱眉头,打趣道:“刘叔,文人清高不拍马屁。”
刘言闻言一愣,随即连连点头,笑道:“是是,先生说的是。”
二人移步,计划从侧门出到街上,再行剪彩礼。
“先生请在此稍候片刻,鄙人先与众人说道说道,介绍您一番。”刘言道。
念再晨摆摆手道:“不用了。我想了想,觉得这样还是显得太过嚣张跋扈,文化之事,张弛有度的好。”
这本是既定计划,由刘言先行至此,“吹嘘”一番后再请出念再晨,然后邀请浮生梦共同剪彩。
然而世事常变,念再晨此时也拿不准今日是否真有大户人家前来捧场,当下只得临时决定取消了这个环节。
户外人声鼎沸,看热闹的人群几乎围到了侧门口,宝虎正在正门口与众人寒暄。念再晨与刘言相伴而行从铺子另一侧的小道出现,立时引起了一片喧哗。
这个反应确让念再晨吃惊不小。只不过他并不清楚这些人其实也不认识他,但他们认识刘言。刘言在长安城文坛还是有些地位的,他口中的“天人奇才”自然吸睛。再者一头“奇异”的发型,这些吃瓜群众便权当看稀世奇珍了,这才是他们骚动的真正原因。
虽说看热闹,毕竟在这条道上多是舞文弄墨之人,礼节还是讲的。见那二人靠近,却也自觉让出条道道供他们穿过。
“刘先生,这位便是您口中的‘奇才’咯,打扮确实配的上‘奇’!”
亦不知人群中哪一位开了口,众人闻言多有窃笑。
念再晨自然不在乎山野村夫的言语,但心中仍旧对今日的状况有所担忧,穿过人群时不禁瞥了瞥。
围观者不下百人,一眼看去倒也多打扮得体,个个昂首挺胸,确有书生的傲气。
而在人群的末端,白凝轩应邀而来,身边围了一圈孩子,此时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念再晨不多言语,脚不停歇地走到铺子正门口。正门紧闭,红绸子平整地盖在牌匾上。
见念再晨与刘言到了,宝虎双手抱拳行了一礼,自然而然地道了声“念哥”。
烟雨阁在长安城的名头过大,宝虎又是烟雨阁的人,自然不少人认得。宝虎这一声“念哥”出口,立时引得前排数人面面相觑,神色之中又添了几分不屑。
“好好的东街文市,在下怎得嗅到了些许酒气?或是今日鼻子不灵光,也不知同行的可有医者,帮再下诊上一号,消消障。”
说话的是个青衣书生,身形消瘦,对着某个无人的方向若有所思般抚着胡须。
宝虎闻言急忙抬起胳膊左右嗅了嗅,无辜地道:“新换的衣裳,没味道啊!”
青衣书生身旁一位褐衣文人又道:“张兄,在下怎得闻到的是胭脂粉黛呢?”
“翟兄说的是,哈哈哈......”那个张姓书生对一旁说话的人抱拳作揖,二人相视大笑。
念再晨怎得不辨二人意图,可怜宝虎实在痴汉,不仅听不出话中带刺,还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
见那二人不时瞥向自己,念再晨上前一步,立于宝虎身前,也一并大笑了起来,笑声远比那二人狂野,让围观众人皆一脸茫然,就连张、翟二人都不得不停了下来,不明此人是何意图。
百人之众一时间已鸦雀无声,念再晨又仰天长啸数声,不时捶胸顿足,上气不接下气,似是想到了什么古今笑谈。直到众人皆面露困惑,面面相觑小声议论起来这才停止。
“这......”张翟二人彼此对视一眼,又同时转向念再晨,嘴巴微张,显然不解,“公子何意啊?”
念再晨擦了擦眼角又摸了摸肚子,深吸一口气,道:“二位前辈有所不知啊,在下开心啊。今日小店开张,能有二位前辈捧场,一时喜不自禁,没能把持住,见谅,见谅。再者......晚辈作画确有个怪癖,总喜欢在笔墨之中倒些酒撒些胭脂粉黛......但无奈墨香甚重,连小弟本人都嗅不到的味道,二位竟能隔着门板闻了个明白......二位的鼻子真是堪比......有道是高手在民间,小弟佩服,甘拜下风!”
言罢,不忘抱拳作揖,凌空重重抖了数下。
沉默的众人重又爆发出一阵哄笑,张翟二人脸色难看,一时间倒也哑口无言。
念再晨走上台阶,重新转身面对人群,再次恭敬地作揖,道:“诸位,小弟念再晨,初来乍到,确为长安城的风采折服,更知东市乃卧虎藏龙之地,文人墨客不胜枚举。有幸结识刘言前辈,相谈甚欢,所幸共同经营谈墨轩,今日便是开门大吉的好日子,有诸位的捧场,蓬荜生辉,小弟兴奋得紧,略有失态,还望见谅。”
张姓书生冷笑一声,道:“谈墨轩的生意刘兄经营多年,大伙都买他的面子。然而听闻阁下乃是外邦来客,在这东市头家商铺经营海外的墨宝生意,是否有挑衅我梁国画坛之嫌啊?”
“兄台......哦,张兄,何出此言呐?”念再晨问道。
张姓书生冷哼一声,又道:“世人皆知,当今中原天下莫非梁土,京都长安乃大梁文墨之宗,此东市又乃京都文豪荟萃之地。谈墨轩的铺子位于东市入口首户,称之为东市门户毫不为过。如此交给一外邦人显摆,在下很是担忧啊。”
张姓书生凝视天空,若不是东市的铺子普遍高度有限,这一看怕是要仰过身去。
此言一出,人群中确有不少人点头称道。毕竟门户一词含义颇多,张某人的说辞也非全盘挑衅。
念再晨还以微笑,对身后的宝虎使了个眼色。宝虎立时领会,随即开始打开大门、卸掉画台的门板。
念再晨道:“张兄过虑了。有道是武无第二文无第一,画作文章皆为风雅之事,交流心得技巧亦是平常之事。若以外邦为由便拒绝了交流,拒之千里,与闭门造车又有何异呢?在下自问所有画作与贵宝地的技法缘分不浅,更似同根同源。再者,为便交流,在下这间铺子还增设了一些雅座,为的便是望诸位同好者闲来无事,常来坐坐,品茶论画岂不妙哉?”
一旁的刘言抚着胡须,一脸欣慰。此言论从不听念再晨提起过,不过舞文弄墨的事情大抵确是此理。
言语间,宝虎已然卸去所有门板,谈墨轩一层的陈列已然现于众人面前。茶座典雅,画台清爽,墙壁上的八幅画作已然曝光。
“喔......”
前排的看客已能看清画作内容,其画面之张力登时引得一阵骚动。
张翟二人亦是东市上多年的画师,本对自己的实力还是很有信心的。即便如此,面对那些前所未见的画作,不免下意识地退了两步。
所谓同根同源,看来所言非虚,只不过与现世众人见惯了的作品相比,谈墨轩中挂着的更为精致。
前排看客的骚动引发了人群更多的好奇心,众人借问“是何高作”、“水平如何”云云。
翟姓书生清了清嗓子,道:“看来阁下是有几分水平。然阁下作品颇多外邦陋习,张力过剩,霸道非常。前面言说无非想让谈墨轩成为东市墨宝荟萃之地,以此自诩领袖,如此,不合适吧!”
此言一出,登时产生两种声音,一种自然夸赞念再晨的画作前所未见,惊为天人,另一种则认为如此霸气外露,确实有背于中原千百年来的谦逊美德。两种声音各有支持者,众说纷纭。后排还未见得画作的人则翘首以望,听得糊涂装明白。
文章画作本就标准模糊,虽然东市颇多画师画匠,寻常看客却是占了多数。张翟二人又是此处成名之人,颇有名望,自然此言一出,一时间争论不止。
念再晨自然明白这中道理。加之挂在铺子里的画作多以山水鸟兽居多,尤其一副骏马图画得尤为奔放洒脱,姓翟的这么一说,着实惹得不少人认同。
但画作的优劣又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明白的,文玩这东西,若无大师鉴定的标签,自然对喜欢的人便是无价,对不喜的人则不名一文了。
“浮姑娘!”
人群末端,不知是谁惊呼一声。此言一出,众人皆回首。
“真的是浮姑娘,怎么连她都来了!”
“快看,烟雨阁浮姑娘!”
人群骚动更胜先前,人头攒动,一时间竟有更多人围了过来。
念再晨心中一颤,循声望去,一群粉衣侍女中白白飘飘的美貌女子,莫不正是浮生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