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师微,那不过是刘言帮助念再晨摆脱窘境的说辞。刻意提到和白家的关系,不过是权宜之计。
这一句的奏效让念再晨心中又一次被触动。关于先前刘言提到过的观点:在长安,需要势力。
心事凝重的念再晨坐在台前看着不知名的某处出了神,师微已在方才等候时犯了困,现在已经熟睡了过去。
见那小女孩伏在案前,肉嘟嘟的脸蛋压在枕头上的可爱模样,念再晨不禁叹道:“童稚无忧真是好事情。”
只要得到一串冰糖葫芦、一幅皮卡丘的手稿便可开心一整天。
刘言端来一碗热汤,道:“先生,喝点汤养养身子吧。长安的天气不同其他,再过十天半个月就要凉了。”
念再晨看了一眼窗外,盏盏明灯将整个东市街道照得通亮,人声鼎沸之间,总有几辆马车从中间穿过。
“刘叔,如果......只是画画写字、喝茶闲聊,在长安真的不够吗?”念再晨的右手撑着下巴,心中乱麻横生。
刘言愣住了。
念再晨继续盯着窗外,又道:“其实我也在以前的地方,也就是一个画匠,连画家都算不上。没见过这么多金银,没有过风生水起的经历。所以我常常在想啊,一下子有了这么大一笔财富、这么多的关注度,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在等着我。福兮,祸之所伏嘛。”
“先生的话很有道理。”刘言认可道,随后搬来一张凳子在案旁坐下,“可您现在被这里的人们尊为画神。”
念再晨笑道:“呵呵,画神画圣的,都是些名号罢了......所以你怎么看?我是不是因该去追求一些功名,或者索性和烟雨阁又或是白家攀上一些关系。”
“看您怎么选。”刘言认真地道,“只是在鄙人看来,先生的路与寻常百姓不同。”
“不同?”念再晨回过头来。见刘言的神情不似玩笑,自然,他本人也认可这个道理,毕竟他来的方式就非同寻常。
刘言点点头,道:“能让烟雨故人注意到的人从来不是小人物。”
“他的势力真有那么大?”
“不是鄙人能够想象的。”
念再晨靠着椅背仰着身子,微微闭上眼睛,道:“其实有时候在想,如果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回去吧,也无所谓的。”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逃避了这里,回去哪里也是一样的。”
念再晨姿势不变,略睁开眼睛足够看到面前这个老人的脸:他的皱纹似乎更深了,眼神也睿智许多。也许从一开始,这个颇有教养的人就有些仙气,只不过他的发丝还未花白,那时候并没引起别人的联想吧。
见念再晨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刘言惑道:“怎么了?”
念再晨摇摇头,慵懒地说:“没什么,觉得您说的很有道理。”语罢,直起身来喝了口汤。
刘言着实有着一身好手艺,做的料理味道十分出众。念再晨在第一次吃的时候就想到过,如果刘言一开始开的不是装裱字画的铺子而是酒楼,或许会比认识他的时候混得更好。
毕竟艺术上的事情,挺靠运气。
对念再晨自己而言,最大的运气就是某日在古玩店里买了这只黑色匣子,以至于来到了长安城,成了举城闻名的“画神”。
想要知道更多,或许真的得找到那个疑似知晓一切的白发老头。
如果他还会出现的话。
三两口喝光了热汤,念再晨擦擦嘴巴,抚了抚身旁师微的脑袋,道:“刘叔,麻烦替我把她送回去,我得出去一趟。”
“这么晚了......去哪?”
“想起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
“不留师微在这睡了?”
念再晨闻言一笑,道:“白姑娘不放心她总和我在一起。”
取了些银两,念再晨便出发了。对他而言,想找到那个白发老头,烟雨阁是唯一去处。按照很多电影里的设定,那个老头或许就是他的指引者。毕竟穿越这种事情,太玄乎。
到了烟雨阁门前,引起他注意的则是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念再晨记得,这是季贤的座驾。
“纨绔子弟多喜欢炫耀。”念再晨摇摇头,不禁评价地说道。
在原本的世界里,夜店会所门前,总会停着豪车。那些车主则多是些爱显摆的人。
这样看来,季贤似乎更像那类人。念再晨并不喜欢。
“念公子,来啦!”
见念再晨到来,一粉衣侍女热情地迎上来。他在烟雨阁也成了名人,虽然成名的原因有些奇葩——带女童闲逛烟花柳巷。
“咦,今天那个水灵的小妹妹呢?”粉衣侍女果然询问。
念再晨皱眉道:“少开这种恶俗的玩笑,那是我妹!”
粉衣侍女捂嘴偷笑,连连道:“是,是。托您妹妹的福,果酒可成了近期大热呢,比这里的姑娘还受欢迎。”
“那你们得给我分成。”
念再晨一面跟着侍女进门,一面敷衍着客套话。
粉衣侍女倒算聊得认真,并没有岔开话题,道:“这您可得和云姐聊了。”
“她回来了?”
“还没。”
念再晨哦了一声,心中有些失望。一趟陵城,此行已悄然近一个月,也不知是什么大事能让这个烟雨阁的老板外出如此之久。
要了一壶酒和几叠凉菜,念再晨已入席。烟雨阁的姑娘都默认此人与云姐、浮姑娘关系匪浅,自然没有询问需要侍女之类的问题。
毕竟他从不做此“常规”行为。
说来也巧,今日侍女安排的位置正是念再晨首次进入烟雨阁所坐的,因此他也格外认为今夜能够再次偶遇那个白发老头。
巡视了一圈,期待的老头没见到,反倒无意中与隔着一桌之遥的季贤打了个照面,二人眼神稍一接触,季贤诡异地笑了笑,随后转过脸去继续同身边的舞姬饮酒。
念再晨嗤之以鼻,为自己斟酒后一饮而尽。
烟雨阁的生意一直很好,云水瑶能够放心外出那么久,或许正因为这里夜夜笙歌一座难求的状况。
正中戏台唱曲的歌姬换了一茬又一茬,不知不觉中,念再晨也已三壶下肚。失望的是,他等的人依旧没有出现。
喧闹的人群又一次爆发出剧烈的欢呼声,念再晨知道,这是浮生梦登台的前兆。
作为整个烟雨阁最负盛名的女子,念再晨自然不介意再多看一会儿。
正准备聆听浮生梦的琴音,耳边却不合时宜地爆发出一阵躁动。寻声看去,正是季贤那一桌,似乎发生了什么。
起哄的声音此起彼伏,在烟柳之地,似乎“首富”的名头更加博人眼球。事实上,季贤正要做的事情才是关键。
依旧是一席墨衣,依旧是腰间挂着数块品质甚佳形态不同的玉石,依旧是十根指头有五根戴着戒指的手,此时季贤从身旁取出一支卷轴,念再晨并不难发现,那正是数个时辰前从谈墨轩买走的那幅。
“开玩笑的吧......那一幅?”念再晨清晰记得,最后季贤取走的是一张画着皮卡丘的黑白线描稿,甚至连颜色都没有上。
从杂乱的喧哗声之中,念再晨大概听出点道道。季贤打算为浮生梦赎身,彩礼之一便是这幅打着“画神念再晨作品”旗号的画。
众人躁动中,季贤又提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站起身来,迈着并不稳健的步伐走向浮生梦所在的主台。
念再晨一下子酒醒了七八分。这类型的画并未售卖过,先前见过的也不过是东市的一部分人。其中不乏对他推崇至极的粉丝,即便如此,褒贬不一的情况他是知道的。
季贤此时的行为莫非是要搞出点事情?
毕竟在一个水墨盛行的地方,突然扔出一张漫画来,就好比众多高品茶中出现一杯咖啡。你要让一道外行人去评论,是好是坏都能说出些道道。无论它是真的好,或是真的坏。
和以往一样,因为浮生梦的表演并未开始,台前的轻纱依旧悬停在她的身前。看见有人走过来,浮生梦或是有了经验,竟然立刻停止了演奏,站起身来后退了几步。
季贤没有直接掀开纱幔,而是转过身来面对一众看热闹的看客,挥手示意大家安静。
念再晨感到意外的是,分明记得放飞自我那夜,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不知为何,此时的众人还当真顺着季贤的意思,立时寂静无声。
“季家当真这么了不起?”念再晨不禁怒骂。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中,可是有人直接上来板凳爆头的!而且还不止一个!
季贤清了清嗓子,左手执画卷背于身后,右手执折扇在身前缓缓摇摆。待众人确实静了下来,这才开口:“在座的也许还有人不认识我,我呢就是当今季家长子,季贤。今晚是个大喜的日子,所有的酒钱便由季某全部包下了!”
此言一出,满堂喝彩。陪酒助兴的歌女舞姬、酩酊大醉的客人,皆为这句话唤呼不止。
占小便宜看来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之一。即便是长安城、烟雨阁,也一样灵验。
念再晨顿感无语,如此拙劣的手法在一个富家公子身上发生让他愈发觉得此人纨绔不堪。更让他恶心的是,这还让他感觉自己占了便宜,强行欠了人情。
季贤竖起一根手指头止于唇前,以一个夸张的角度冲着众人示意安静下来,随后道:“今日,季某要夺众家所爱了。众所周知,浮姑娘才艺双馨,实属良配。季某决定下黄金万两,当今画神真迹为礼,以吾之姓贯佳人之名,迎娶浮姑娘入府!”
寂静。
看上浮生梦的不在少数,无奈碍于市井流言或是赎身价码,尚未有人真的将此付诸实践。近日这件事真的发生了,众人还是颇有些不情愿的。
季贤很是讽刺地笑了笑,啪地合起折扇,对众人比划出一根手指头,高声道:“在座见者有份,白银每人一千两!”
寂静。
渐有声响。
终于祝贺恭喜的声音渐渐传开了。
看一众阿谀奉承的模样,季贤笑了起来。随后抬起左手,将画卷高举在空中。
道贺声中又传出来另一种声音——关于画神大作的议论。
这些日子,八幅画卖出一千万两天价的消息早已传遍了长安城,随之传开的还有画神念再晨的名号。
其实此时烟雨阁中已有不少人认出了念再晨,在季贤手持“画神真迹”的现场,自然不少人将目光转向作画者。
念再晨一一抱拳以示礼仪,他很清楚这幅画里是个什么东西。此时见季贤大有展示画作内容的趋势,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先前那人的诡异笑容或也有了答案,原来他的算盘竟是当众羞辱一番。
念再晨不免在心中盘算起如何借口开脱,毕竟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虚名的好处是当你还拥有这个名望的时候人人敬你,但与之相伴的总是数倍的数落与谩骂。
果不其然,季贤解开扣住卷轴的绳子,丢下一句“画神的佳作自然要与大家共同开开眼界”,便一卸力,画卷的一端向下滑落展开。
“这......这是......”
寥寥数人的声音下是一众目瞪口呆的神情,季贤带给在场看客的猛料还未到尽头。
细长的画面上并无太多笔墨,中间部位,一只圆滚滚、长耳朵、尾巴造型奇特的动物形象呈现于众人面前。
那东西揉着自己带有圆圈图案的脸颊,眼睛一只避着一只睁开,表情甚是玩味戏谑。
“这......这是何物?”一人忍不住大声求解。
季贤转将目光投向念再晨,右手随意一指,道:“念先生也在现场,请他赐教吧。”
厅中众人尽数将目光转向念再晨,一个个眉头紧锁,仿佛遇到了什么千古难断的奇案一般。
念再晨长吸一口气,撇撇嘴,露出一副十分失望的神情,道:“此物名为......皮卡丘。”
“皮卡丘?”
众人哗然,面面相觑,接连表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念再晨本着破罐子破摔的原则,维持着因凡人无知而无奈的失望表情,继续道:“唉,此物人间罕见,是灵兽的一种。鄙人有幸见过,所以创作时不忍脑中沸腾的热情,便将它画了出来。它的外貌神似仓鼠,拥有召唤雷电的能力,十分神奇。而它的长相又很可爱亲人,一身蓬松的黄色皮毛手感甚佳。”
“莫非念先生近距离接触过此神兽?”
念再晨闭上双眼,作深沉状点点头,道:“过目难忘。”
又一人应是懂画,不合时宜地质疑道:“即便如此,但此作的技法也太......随意了吧!”
季贤闻言也不多言,只背过一只手去,等待着念再晨的说辞。
念再晨摊开双手,连连唉声叹气,仰天长叹道:“哎,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说来惭愧,此作......本是私藏之作,奈何季公子一定要这一幅,这才让它得以面世。不瞒各位,为了切题,这才使用了如此随性的笔调,甚至连颜色都没上,就是担忧万一令它被尘世间的庸俗束缚。”
听到这里,季贤冷冷浅笑一下,阴阳怪气地道:“哦?切题?是什么飞天遁地的命题?愿闻其详。”
一众看客的目光便在二人之间游离,一会儿看你一会儿看他。碍于二人身份,事态未明朗之前均未胆敢率先发表自己的真实意见。
念再晨站起身来,虽与季贤之间隔着数桌的距离,浅浅的微笑之下心剧烈地跳动着。他下意识地将手探入怀中,放在翡翠黑匣之上时,立时平静下来。
良久,这个吊足了众人胃口的名字终于从念再晨的口中吐出。
“贱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