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乱得像个鸟窝,但并不脏,身上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病态的白,不好描述美丑,因为她的五官没什么特别。
但你若细看,就会发现这五官好似没有瑕疵一般,不必有多深的眼睛,多高的鼻梁,似乎一开始没有任何感情色彩添加的至纯至澈脸,就该长这样。她正倒在最大的那棵桃花树下浅眠,粉红的花瓣落了一身——这就是楚微第一次见到神女。
那时的楚微已经走过了很多地方,见过了很多人,但当树下的人睁开眼时,她还是立马被她吸引,因为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睛,似乎是天地之澈,连婴儿的眼睛也相形见绌。
这是种怎么也打不破的静,什么也沾染不了的清,如同天地诞生出的一块冷玉,不染丝毫烟火。
树下的人直起身朝这边走来,楚微的脸霎时红了,狼狈的移开目光,似乎是怕自己的目光玷污了什么东西一般。她手忙脚乱的翻腾行囊,终于找出一块干净的白布,抬眼时,那人已经走到了自己前面。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看了看那纯粹的身体。
果然,那是一个没什么明显的特色,却让人觉得非常匀称完美的身体。她小心翼翼的把这具身体包起来,只露出那双眼睛,然后又脱下自己深色的斗篷披在她头上。
做完这些,她满意的看向自己的作品,然后不由自主的蹲下,像对一个幼小的孩子那样温柔地对她说:”你好,我是楚微,能告诉我,你是谁吗?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我是谁呢?神女想,我不知道。
我要忘记我所有的过去。
“那…你愿意跟我走吗?”
她迟迟不说话,楚微越发觉得神奇,有一种灰色的满足感充盈了她的身体,让她无力的沉醉其中。似乎这人真的是天地送给她的礼物。于是她便自顾自的拉起神女的手,将她带出山谷,向人间走去。
“谢谢你,愿意跟我回来。其实我带你回来,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楚微顿了一下,见她没出声,就继续说:“但这个忙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因为如果你答应了,会给现在的你造成很多麻烦。比如会有很多人来找你,因为我突然带你回来,以后一段时间也会一直和你在一起。你能明白吗?”
“但是抱歉啊,我真的没办法了,这个忙只有你能帮我。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我想尽可能不让你困扰,所以我想利用猫和神明的预言…
人们总以为小孩和动物是最接近神明的东西,因为我很讨它们喜欢,所以人们把我误认为是猫了。但幸好如此,我可以带你回来,并给你一个即便待在我身边也不会有异议的,更不会有人敢打扰你的身份…..”
楚微看着神女,眼底毫无阴霾:“你愿意成为世人的神吗?”
“我无所谓。”神女轻轻说。楚微松了一口气,“谢谢你,如果你有什么要求,尽管给我提。”
“那……”神女想了想:“你可以给我一个名字吗?”
楚微看着她,良久,笑了:“神之将临,万物复苏,神之将殒,海清河晏。那你就叫苏晏吧。”
海清…河晏?苏晏想,到那个时候,神就可以泯灭了,是吗?
“神是没有名字的,”楚微小声说,“所以,你的名字是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秘密,好吗?”
“苏晏,你知道吗?如果我死了,会发生什么。”
苏晏没有说话,她知道自己不需要说话。
“啊…一想到这个就烦。会是什么样子呢?应该会有人骂我吧,毕竟我有了很多人得不到的东西,名誉啊,财富啊,有这样人人向往的生活,怎么能自杀呢?可是那只是他们喜欢的东西啊。自杀....这个词啊,有一种特别的魅力呢。
也会有很多人厌恶或轻蔑的,他们会想我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是有多懦弱,多让人瞧不起才会承受不住随随便便一丁点打击呢?是有多蠢才会想不开呢?但其实如果自己没有亲身经历,是没有任何话语权的。
或许也有很多认为我说话吧,那些也想放弃的人。其实,我也不喜欢这样的人。他们之中绝大多数都是哗众取宠的东西,他们除了小肚鸡肠,伤春悲秋之外还会什么呢?
他们遭遇过的东西又算得了什么呢?如果明明自己还想活着,还有爱的东西,反而因为自己懦弱去死,这实在让人同情不起来。
我又为什么这样呢?只是单纯不喜欢而已,不喜欢这样的世界。那些可以成为一个人活下去的理由的东西,爱情,财富,我也都不喜欢啊,包括生命。
如果只是因为它难得就珍贵,这说服不了我啊,难得并不是珍贵,如果没有意义,再难得又算的了什么呢?我还是没找到它有什么意义。所以,不喜欢的东西就不要,不喜欢的地方就离开,很难以理解吗?
但是,一想到我死后还有一大片人围着我腐烂的丑陋尸体端详,笑话,指指点点,猜测我到底为什么死,因为挫折?呵。甚至还会有人利用我的死大做文章,,一想到这些,就觉得死也死不干净,太恶心了。
所以,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等我死之后,不要让任何人看见我的尸体。
对不起啊,我擅自把你带回来,就是因为想做这件事。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不会议论的人了。因为....”楚微对她笑笑,“因为我干了什么,这个世界怎么样,在你的心里,根本一点也不重要吧。”
楚微的喘息忽然急促了一点,似乎很难受。但她堪堪压了下去。她脱下自己的外套扔在一边,里面穿的是一身清白如月。她给了苏晏几块火石,自己走过去静静坐在崖边。浪从崖底拍上来,击碎成沫,夜凉如水,月色寂静,漫天星辰冷的像要流泪。
苏晏看了一会,觉得连同整个身体甚至内脏都冻凉了,她才看向坐着的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那人已经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任凭夜风吹乱她的衣裳。
她上前生了火,看着那具身体发出最炙烈的光和热。这光映在她眼里,成了一个小点。她却不知道,在夜色的掩映下,一根烧断的头发被风吹到一边,眷恋在泥土里。
火熄了,她慢慢把灰烬敲成粉末,用那个外套包了包,点着扔进了海里。骨灰在夜色中飘进了整个大海,像是浪花,又像是掉在人间的星星。
她慢慢走回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