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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某个春天的纪事

……我又梦见了父亲。现在,这是我们彼此探望对方的唯一方式。梦里,阳光十分平淡,背景十分空旷。四周没有树,也没有标志性的事物,仿佛哪里都不是,却又可以是任何地方。没有人关心这里是哪里,即使连梦见它的我也不关心。人们的脸都隐隐约约,他们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来自何方,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而来,但我确信,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都望着内心渴望的事物,神情因此专注而冷漠……后来,我似乎想起什么,我想我大概正在一个市集里。人们集中在这里,是因为这里可以找见彼此渴望的事物。市集的气氛虚幻而自由,天空的颜色使它产生了一种不可企及的遥远感。我并不奇怪自己来到了这里。梦中,天空平淡的光线让我感到干燥异常,我一边撕掉嘴唇上的干皮,一边抬头看天。这时候,父亲凭空出现在一堆看热闹的人群里,发现我之后,便侧脸瞧着我笑。我转过身来,迎面就撞上了父亲的笑脸。我当然知道父亲从哪里来,他脸上神秘莫测的笑容确凿地告诉我:你去哪里我都能找见你。父亲在有生之年从未这么自信,仿佛尘世真是一块巨石,不仅阻挡了他应得的好运,也碾碎了他魂魄里那些自在的本性。我努力使自己看清父亲的脸,虽然父亲的脸与所有人的脸一样恍恍惚惚。我惊讶地发现,父亲的笑容不仅神秘莫测,竟然也十分喜悦。因为父亲的喜悦,我燥热的心即刻凉爽了许多,快乐了许多。父亲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暗红色的上装用金红色的丝线绣着一株株高大的植物。这些美丽的植物我瞧着十分眼熟,却无法想起在哪里见过。它们浑身通红,每片叶子都像气流一样朝上飘动,父亲因此看起来犹如被精灵围绕。我虽然十分喜爱它们,却因为它们通红的躯体产生了灼烧感,仿佛躺在炎日里的一块沙地上,便忍不住对父亲说:“爸,您不热吗?”……

我眼看着他们埋掉父亲。

八年前的一个早春三月,我在湘西怀化市芷江县麻樱塘乡的一个村庄里度过了四天四夜。四个昼夜,雨来回变幻着身形,早饭时点点滴滴,早饭后便随风倾斜成一大片雨雾,而在晚饭后雾茸茸的漆黑里,又沙沙沙地像一只受惊吓的兔子奔跑起来。四个昼夜,雨来回变幻着身形,没有一丝疲惫和止歇的迹象。我的皮肤,我的眼睛,我的鼻际,始终萦绕着一种我未曾经验过的浓绿色的潮冷。四个昼夜,天地阴湿,无期无涯的雨将人们困踞在村庄里,葬礼反而成了人们沉闷生活的一种消遣。我难以忍受这样潮冷的气候,许多次避开人群,一个人坐在火厢里,就着身下微温的火炭,一遍遍回想我是怎样来到这里的……

第一天

从亲戚那里得知,每年这个季节,雨水要这样来回变到再也变不出新花样的时候才会停下来。我是西北沙漠里长大的人,对于雨水来回变化的花样,多是来自道听途说。所以,亲戚的这句玩笑话,等于在告诉我,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下来。

这是葬礼的第一个晚上,我因为受不了屋里的拥挤与烟雾,一个人来到屋外透气。

沿着水泥屋基往外,我小心停在了一个屋角处。屋内灯光大概只有十五瓦,然而,即使是这十五瓦的灯,也仍然因为电压不稳闪闪灭灭。又因为潮气与烟雾,我的眼睛几乎看不清灯光下的任何一张面孔,而因为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他们的声音便也在渗着水的空气里,越来越像从虚幻中飘来,又飘走。经师们吃了夜宵,正在休息,时间已经过了,他们仍然打不起精神。食物里也许有催眠的东西,它们易使人的心灵与躯体同时产生倦怠。被这种松弛漫漶的气氛所感染,我担心自己的视力和大脑会出问题,便决定一个人待一会儿。

雨依然在下,似乎比天黑前稠密了许多。十五瓦的灯光无法照到我脚下的这个角落,而雨似乎更隔开了灯光。空气又湿又凉,暗昧地围过来,又顺着我的脸颊雨水般往下流。我睁大眼睛,努力了一阵,便放弃了视觉。很快,我找到了另一种触摸黑夜的办法,我用鼻子去嗅,果然就嗅出了这个位于湘西大山深处的村庄的夜晚。

黑暗浓得像一种高强度的化学液体,瞬间,那些被我吸入的湿凉的夜,便将我也化灭成了黑暗。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一种体验。在西北,或者在沙漠,即使夜晚黑得令人看见了死亡,它却仍然是通透的,困踞在其中的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恐惧与渴望,想象自己的脚步与心灵能够无障碍地走向绝望或者希望。可是眼前的这种黑,完全像大水一样阻滞了我的身心。

房基坐落在半山坡,凭着白天的记忆,我知道身前不远处就是一片种着梯田的山谷,而山谷低洼,恰好便于黑暗的注入与淤积,因此,当夜晚越发凝重,山谷里的黑暗便越发高涨。就好像一个水位不断上升、时刻都有垮塌危险的堰塞湖。我放慢了呼吸,更小心地转了转身子,身后的木板壁散发出淡淡的霉气,潮乎乎地贴在我的鼻际四周。我想到不远处停放在十五瓦灯光下的父亲的骨灰,想到这种规矩繁多时间冗长的葬礼,想到父亲家里有这么多在我看来陌生的亲人,想到这种大水似的黑暗,想到这种近似灾难的雨水,想到漫山的植物,想到一重又一重翠绿而凝重的山峦,想到我所熟悉的父亲为什么与这么多我所陌生的事物有关……这时,我听见铜锣一擦,诵念声透过雨雾和黑暗,闷声闷气地渐渐流畅起来。接着,两条人影闪出门扉,一个女声对另一个男声说:“我出二百,再给满满加一道经。”

他们叫我的父亲为满满。这里的人称叔叔为满满。多么陌生而奇怪的叫法。

事实上,一下火车,类似这样陌生而奇怪的事便一件件地来到了我的眼前。

父亲是在冬末的一个夜里离开我们的。离开前,母亲和妹妹急着去找氧气,家里仅留守着一个本家亲戚。那时候,我刚从新疆返回宁夏。夜里一点多钟,母亲与妹妹终于敲开了一家医院的大门,但当她们抱着硬邦邦的氧气袋回到家里时,父亲已经叫不醒了。我因为离开不久,母亲便没有再叫我回去。母亲直接做出了一切安排,让我在西安迎接父亲的骨灰,然后与本家亲戚一起,带着父亲的骨灰,前往湘西埋藏父亲。

从西安经长沙再往怀化,一路上,转车,买票,吃饭,睡觉,父亲的骨灰盒都是本家亲戚小心提在手里。我不会刻意去看那只装着骨灰盒的黑色人造革皮包,只在本家亲戚抱着他,或者拿出他的时候,快速瞥过一眼。我更不敢伸手去碰,或者去要。我不知道还需要多长的时间,我才能接受分别时还大睁着眼睛望我的父亲,被装在了这只黑色的人造革皮包里?整段路程,我置身于悲伤与抑扼当中,本家亲戚似乎看出了我的畏惧。

我很快就看见了湘西的大山,火车离开张家界车站之后,层层山峦就越逼越近了。火车的速度越快,山峦逼近得也越快,以至于许多时候,我感到那些生长着密林的山峦就好像一个个巨大的绿色精怪,它们不知疲倦地跳着扑过来,在某个车窗外跳腾一下身影,便突然闪去,紧接着又趴在下一个窗口向我张望。但火车也有慢下来的时候,这时候,我可以透过车窗上两滴雨珠间的间隙,看清楚窗外那些仿佛触手可及的草木。事实上,除了被雨水浸润得翠油油的绿色,那些草木我一个也记不下来。我只记得它们繁芜蓁茸的形态,我记得它们一并在雨中微微抖动身体,一并将自身的呼吸连贯成一层淡青色的雾气,一并竞坡而上,一并聚集在山头,一并汇入阴蒙的天空。我的眼睛紧贴着这些无处不在的淡青色雾气,继而又紧跟着那些跳闪不停的绿色精怪跑进一个黑乎乎的山洞。我快速并惊讶地记下这些陌生的事物,既觉着恍惚又不时感到一阵阵的悸动,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离我们而去,湘西的大山可能还要推迟若干时间才会进入我的生命,这些新鲜而特殊的体验当然也就会因为时间的差异而有所不同。许多次,我差不多相信了大脑中的一些臆想:那些绿色精怪在一连串的跳腾之后,慢慢变成了渐次打开的门扇,它们一重重地展开,我一重重地走进去,这样,父亲就被我送回了家乡。

直到走近设在小叔叔家的丧堂,本家亲戚才将骨灰盒放在我的手中。他告诉我,我是父亲的长女,只有我,才有资格抱着父亲的骨灰盒从正门进入丧堂,而他,以及更多后辈的子子孙孙,都只能从侧门走。

在沙漠,我所看见和经历的变故是那么少。在沙漠垦荒的人们日复一日地经历着人生的沉沦与艰苦,日子一长,便几乎放弃了所有的仪式。绝大多数时间,日常,仅仅意味着生存和简单的欢乐,那些附着在人们姓名深处的有关故土的风习与礼俗,随着年月的深入,渐渐远离了他们的记忆和身体。那是一个要求人们扔掉个性、扔掉差异的时代,人们以与旁人保持一致为安全。当然,必然会有一些人的内心固执地记着什么,但他们也只能在寂黑的夜里,以一种犯禁的心理,偷偷摸摸地举行着自我的仪式。而有关出生与死亡,有关祖先与故土,父亲从未告诉或者教给我什么。或许他认为那是无益的,当然,也或许是另一些我并不知道也无法猜到的原因。所以,当父辈们经历的沉沦与艰苦移换到我这一代时,已经变成了在沙漠里粗率的成长,以及对自身传统的所知寥寥。

本家亲戚将骨灰盒放在我怀中之后,我迟疑了片刻,内心产生了一种因为无知而急于求助的感觉。我瞥了一眼本家亲戚,这位一路上只字不提父亲的年轻兄长,突然在泥泞的山路上改变了神色。细雨以及身后湿气氤氲的大山,反而让他细长的眼睛和丰满的脸颊失去了往日的绵软顺遂。他的严肃差不多被我看成掉下了脸子。我有些怪他,路上为什么不早一些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不明其义地接纳了他目光里冰冷的等待,匆忙低下头,看了看那只挂着雨水的人造革皮包,压下了心里的疑问。

事实上,就在接过父亲骨灰盒的一刻,沿着本家亲戚这句简单的交代,以及这个简单的交接仪式,我已然进入了一种陌生的仪式里。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整个过程恍惚却又迅速,一边是我的一无所知,另一边是礼俗的不可置疑,而我,仅仅是无措地被父亲的死亡推着往前走。

交代完这一切,本家亲戚有意退后几步,把接下来的路让给我一个人。

本家亲戚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这里是湘西的大山深处,你必须扔掉沙漠里的一切习惯,你必须按我们的方式来。

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正巧经过山路旁的一株梨树。梨花稀疏,一些纤白的花瓣躺在红土地上的青草丛中,另一些则遗落在山路当中的泥泞里,被人或者牲畜的脚踩得肮脏不堪。我有意让自己的步伐放慢一些,仿佛为了确认眼前不是一种幻境,当然,也是为了怀里父亲的骨灰。这时候,迟缓是有益的,在于我,是能够建立一种记忆,在于死去的父亲,是重拾那些丧失的记忆。但不管怎样,对于我来说,眼前的这片山水还是太陌生了,当我紧紧盯着它们时,它们会一点点确凿起来,但当低下头时,它们就再一次虚幻了。即使近在眼前,它们似乎仍然那么远。

雨不大,蒸汽般在山谷里飘拂,我没有打伞,脖子里很快就湿淋淋的。我没有更多精力左顾右盼,脚下的湿泥又软又滑,我只能紧盯着脚尖。一人宽的山道旁,眼睛所见都是鲜嫩油绿的青草,再远一些是溪涧与梯田,而我每抬起头,目光的焦点便是那间摆起丧堂、等候着父亲落叶归根的木楼。它立在半山腰,陈旧、结实,像父亲黑黑褐褐的脸,一些人影绕在四周,大多低着头,但偶尔,会有人猛地抬起头,向我这边张望过来。

也就是三四百米的山路,我走走停停,每停下一次都好似再一次确认。最终,牢牢定格在我脑海里的仍然是那些青灰色的雨雾——一种近似于虚幻的物质。我看见雨雾懒懒舔着草木、舔着山影,它们白漫漫罩着山头、谷涧、梯田,像在吮吸山林与大地的精华,也像是箍蒙着山川河流,不放走任何一颗想去外面漂流的异心。

第二天

只有一个晚上,我的骨头就被潮气浸得发霉了。伸开手掌,我能看见每根指尖都往下渗着水滴,一滴一滴,每滴之间,隔着大片大片寂静的水雾。只经过了一个夜晚,初到湘西的虚幻感,便已仅剩下彻骨的冰冷和潮湿。对这种潮冷气候的不适,导致了我愈发低沉的情绪。身体的不适完全可以摧垮我这样一个意志脆弱的人,昨晚到天亮,许多个瞬间里,我几乎认为,这种该死的天气,比父亲的离去更让我无法忍受。

葬礼是从昨天天黑前开始的。地理先生、礼生、唱经班、乐师、香烛、纸钱、鞭炮、食物、烟酒……葬礼所需的一切,长辈们都替我操办周全了,我只须在必要的时间里出现在父亲的灵前。但仅仅是这样,我已感到自己的身体就要接近极限。

上午,在将葬礼所需费用全部交管给一位亲戚之后,我离开了吵闹拥挤的丧堂,一个人往山坡上更高一处的一位兄长家走去。所谓的路,只是几条竞坡而上的田埂。田埂被雨水抹得像条黏滑的鳅鱼,仿佛就是为了摔倒几个手忙脚乱的人。这一次,我放弃了小心翼翼,甚至暗地里希望自己痛痛快快地摔出去,把因为潮冷而紧缩在一起的骨头摔开来。黏滑的田埂上,我僵直地迈着步子,只被一种单纯的渴望拖着,浑浑噩噩往前走。

比起二叔家的几间屋子,这位兄长的房屋要干净敞亮许多。而驱使我撇下父亲,浑浑噩噩走来的那股渴望,仅仅是这间屋子里有一只热烘烘的火厢。我需要温暖和干燥,我需要一种来自外部的温暖与干燥来缓解身心里的潮冷。只经历了一个晚上,我的感官几乎在这种潮冷中全部关闭。除了冷,我连为父亲悲伤的感觉几乎都丧失了。

整座房屋没有一个人,大家都挤在坡下小叔叔家里,那里人多热闹,几个山头之外的亲戚都聚齐了,就连在县中学上学的孩子,也跟学校请了假,快快乐乐地回来了。我进了堂屋,拐向左厢房,卸重般脱掉了胶鞋。

坐进火厢里的一刻,知觉跟着就复苏了。鼻头一酸,眼泪便像扣翻的水桶,无可挽回地倒流出来。我差不多是喜悦地哭了一阵,为之前长时间地不知表达悲伤,为之前知觉长时间的丧失,为周身砭入骨髓的潮冷,为自己的无知和无措,为父亲生前的沉默死后的空白,为远方沙漠的干燥与熟悉,为这陌生的山水与亲人横放在我眼前的全部未知……

如果火厢再大些就好了,我可以完全躺下去,让身体上上下下都暖和起来。啊,我真想念沙漠里的火炉。那是一种大肚子的炮弹炉,高中时,父亲在我房间里生了一只这样的火炉。高中快毕业的那年冬天,有天夜里,我去同学家很晚才回来,父亲一直坐在火炉旁等我。父亲在担心什么吧。父亲将火炉烧得旺极了,我在门外都能听见火炉里轰隆隆的响声,火光透过炉圈盖,在我房间的墙壁上跳来跳去。这样的夜晚,父亲大概也是喜欢的,他一个人呆坐着,不开灯,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痛快并杂乱地想着我们都不知道的心事。进村前,我在怀化城里住了一夜。怀化有电火厢,他们叫火筒。我喜欢火筒这个叫法,筒,汉字的象形与会意功能在这一时刻更强烈地使我体验到钻入一个狭小空间内所能够获得的热量。沙漠里没有这个东西。怀化城里的火筒用的是电丝,尺寸很大,躺得下一个一米八的男人,冬天放在客厅里,许多人可以同时捂脚,也可以整个人躺在火筒里,盖着棉被看电视。村里没有那么好的条件,乡里的火筒只有一米长,下面搁的是火盆,火盆里装着做饭剩下的木炭灰。坐在火筒里,我能闻见木炭微弱的焦煳味,这气味在向上升腾的一刻就几乎被冷空气吞灭了,但我还是嗅到了它,我甚至还能察觉到它在我的鼻腔内稍稍制造的一种灼烧感,倘若再细加体会,竟然还会感到些许呛鼻的滋味。这灼烧感决然不同于多年前父亲为我守护着的炉火的炽热感。前者是灰烬,是事物燃烧过后的形态,是竭力攀住时间的最后的惨淡抗争。后者只是燃烧,那愈燃愈烈的火苗,由掺着烟雾的黑红转为纯净透亮带着乳黄的赤红。在沙漠空阔的黑夜里,它无畏地凭借色泽演绎它令人惊讶的生命能量。不仅如此,还有声音,声音也加入进来,由车轮似的隆隆声,到不怒自威的低吼,让我不止一次地怀疑那声音是对死亡的庆贺与欢呼……我的心神过于涣散了吧,竟然这样不着边际地想着这些毫不相干的事情……

……他们要给父亲做三天三夜的道场,来的人越来越多。雨不停,雨把人们的骨头浸得都结了冰碴子。人们都寻着这人多的地方来了,他们靠在一起,坐在丧堂的四周,猛烈地抽烟,除了哀悼,也相互取暖。上百号人的吃喝都要照顾到……啊,我看见火光了,它们在灶房的火塘里闪动。我身下的木炭灰就是一盆盆从火塘里取出的。三家的火塘四天熄不了火,上百号人要吃要喝。我看见火光映亮了某个人的下巴颏,他掀动锅铲,用力地翻炒锅里的食物,但我不认识他;我看见一个人靠在火塘前的木板壁上半醉半笑,火光在他的右半边脸跳,我同样不认识他……这些人父亲都认得吗?这些人都跟父亲有什么关系吗?他们是来哀悼父亲,还是为了这里有酒喝,有烟抽,有肉吃……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类事情,为亡人做道场,似乎在沙漠是不被允许的。我的外公,当年,静悄悄地就下葬了,人们围在他的棺柩旁,安静而简单地哀悼他,接着就送走了他。沙漠里,死亡从不喧嚣,它晦暗的色调导致了人们对它的噤声。沙漠太辽阔了,它的严酷与寂静本身就意味着死亡,沙漠禁锢着绿洲,数千年里,绿洲的人们便如同生活在死亡的唇边,人们坦陈和记忆它的方式因此便和这沙漠本身一样寂静无声。当然,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但是哪一种送别死亡的方式更能给亡人慰藉?更能让生者摆脱死的恐惧?那么多人,除了那位地理先生,我一个都记不得了,我对着他们点头,转身没几分钟便无法再从人群中认出他们。表姐夫告诉我,客人来得越多,父亲得到的尊重就越多,主家也就越有脸面。是的,父亲生前虽然从未蒙获比眼前这些乡民更多的荣耀,但他至少是个国家干部,比起这些一生窝在大山里的乡亲,他算是有脸面的人。或许这葬礼的喧腾正是父亲想要的。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沙漠里的他也和这些乡民一样老实巴交,一些时候敢怒不敢言,一些时候唯唯诺诺,几十年过去了,对命运的顺从与忍耐令他越发地退到人们的视线之外。我看得出,他似乎也曾为自己的轻微感到有些丢脸。

我的两个叔叔,他们多像父亲啊,脸颊、个头、背影、神态。昨天,走进堂屋的一刻,他们一个站在幽暗的屋角抽烟,一个托着漆盒正在漆棺。尤其小叔叔,看见他,我几乎惊呆,迈出的脚一只在屋内,另一只就僵在了门槛外。我的两个太阳穴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穿了。我以为那是父亲。父亲正给自己漆棺。除了造物,谁还能有如此细腻、逼真,甚至恐惧的力量?造物是否将他们的内心也同时临摹了两份?他们似乎比我更知道父亲想要什么,也比我更清楚这场葬礼对于整个家族的意义。父亲并没有告诉我们他需要一个怎样的葬礼,他只是说要埋回故乡。我盯着小叔叔看,小叔叔在局促中喊了一声我的乳名,而我并不答应他,只在脑际里慌乱回放他唤我的声音,如同倒放一节只是两个音节的录音磁带。它们竟然如出父亲之口,轻轻地一拐再轻轻地一扬,湘地口音,却并不浓重,不像小叔叔日常的口音,我几乎听不懂。我从来不记得他,他为什么像已经唤了我许多年?父亲说过,他曾带我回到这里,那时我才三岁。但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父亲每提起此事,母亲便在一旁怪怨:那是什么地方,孩子回来满身是疮,不许再去了。这样,湖南老家与我就更有了隔膜。小叔叔期待地望着我,目光善良地近乎软弱。父亲也有这样的目光,在他渴望什么的时候。木楼光线暗淡,深褐色的木板壁加剧了房屋的阴晦,湿气透过板壁,也变成了深褐色,一层层向外晕染着。我看不清小叔叔穿的什么,沉黯的光线几乎淹没了一切颜色,他大半个身体都被光线吞掉了。他站在那只被他漆得黑亮的木棺旁,驼着腰,停下手中的漆刷,一边望着我,一边扯扯嘴角,露出半个凄哀的笑。事实上,差不多是木棺的亮光映出了他的上半个身形,他的目光便在灰茸茸的光线里胆怯地递过来。哦,又是那种一触即溃的卑微。它们也在父亲的目光里,低进尘埃,与人无忤,却始终感到畏惧……难道造物真的将父亲的魂魄临摹了两份……即使父亲走了,我还是渴望着他的强大,如同母亲一生对父亲的责怨与期求。但当见过两位叔叔,一种血缘上的相似与贯通让我完全放弃了这渴望的可能性。我能说这一切都与这片自然有关吗?或者,这仅仅是一个家族的隐秘……

想不到一盆几乎燃尽的灰烬会有如此持久的温暖。我的四肢慢慢暖和过来,思维与听觉也从散乱的漫游里收拢回来,重又盘绕在坡下传来的铜锣相杂的唱经声里。那经里说的都是什么?道,佛,巫,它们又是哪一家的经?一概没有人告诉我。之前,我似乎问过一句,答话的大姑妈也说不清楚。她左右问了几个人,东凑西拼,含含糊糊说有阎王经、水经、血盆经,等等,但见我一脸茫然,便说那都是为亡人开路托福的好经,念得越多越好。大姑妈瞎了一只眼,但她喜悦的神色仿佛已经看到了父亲在另一个世界的吉祥。

越来越多的事物背离了我过往的经验。这些栖居于湘西大山的亲人,数代为农,贫苦度日,有的是文盲,有的连话也讲不通顺,却如此大胆自在地想象、信任着另一个未知的国度。在我的那片沙漠,人们似乎把死只看作死,当与死者的遗体告别后,死者的一切也都完结了。就我所感知到的,从小到大,我身边的人们并不设想死者会有另一个国度,也不提起灵魂的事。至少,他们从不做出与此相关的举动。不管内心如何,人们始终表现出了一种无神的信念。人们不与亡灵对话,也不惧怕鬼神,人们只听从于上级的号召,以无穷地释放力量——挖渠、修路、开荒、砍树——来证实人的无所不能。所以,每当铃铛一响,念诵声接续而起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些经文是否真有力量?或者,我该不该信任这些经文的力量?

大半天过去了,雨一刻也没有松歇,随着天光渐暗更有了密实的迹象。屋内开灯之前,我透过没有玻璃的窗扇向外张望,雨线犹如被扯紧的钢丝,在愈渐紧迫的雨声里,剧烈抖颤。

时间泡在冰冷的雨水里,每一分钟,我都须咬牙泅渡,但每到难挨之时,大姑妈的瞎眼与笑脸便浮在额际,且一次比一次更清晰。大姑妈的瞎眼窝没几分钟便会溢出一汪泪液。因为怎样也治不好,只好任由泪液没完没了地淌。我记得她告诉我那是开路托福的好经时,一边咧着嘴笑,一边用袖口抹掉那汪毫无意义的水,贫寒的脸上全是她从未品尝到的幸福。

夜幕合拢之前,我与大姑妈,以及其他女眷围坐在侧屋里的一只火盆边,那时,她的瞎眼窝已被袖口抹得又红又亮;也在这一刻,我蓦然发现自己几乎已意识不到丧堂那边的念诵声,就如同我周围的亲人们意识不到窗外的霏霏淫雨;接下来,我看见法师在黄裱纸上画出一些诡异的符号;接着,我看见乐师木然却又不遗余力地敲打铜锣;接着,我和所有亲人一样,可以安然走动在父亲的葬礼上。

我知道,当我不再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质疑这场葬礼的冗长喧闹时,才能使自己相信这份生者对死者的好意。

天黑之后,丧堂里的念诵声突然大起来,铜锣紧随其后,咣嚓咣嚓,霎时响了许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我听得出来这经声里的迫切,当黑夜到来,亡灵的安危将经受一段已被预知的危机。

无须旁人提醒,我知道此刻我该回到父亲灵前。

上午,独自在木筒里取暖的那段时间里,与我一同送父亲回来的本家亲戚暂时替代了我的孝子身份,跪在父亲灵前。事实上,即使不离开丧堂,两位叔叔也不让我跪太长时间,每次不过五六分钟,他们便喊我起来,随即从人堆里唤来一个男性晚辈,吆喝着命他跪下。一天下来,那些男性晚辈被叫多了,也有不耐烦的时候,便一边躲,一边嚷着说刚刚跪过。两位叔叔的办法总是既简单又可笑,先教训两句,说一些孝与不孝的话,如果仍不听,就以不许他下一顿吃肉喝酒作要挟,而对方总是很吃这一套,便躲不了多远,又老老实实跪下了。但天黑之后的这段紧要关头,不知不觉中,他们都顺从地与我一起守在父亲灵前,一个挨着一个,直至跪到门外,跪在了风雨中。

第三天

我一个人在侧屋里吃早饭,鸡蛋、青菜、豆腐,还有鱼,盛在白色的粗瓷碗里,高高低低挤在小半张字台上。另一多半的地方,胡乱堆着炮仗、纸钱、香烛,以及白色的宽条米线。葬礼上的每一顿饭都不比平常,熬夜守灵,吃不好也就难以坚持,更何况,乡里人能够这样放开肚皮吃喝的机会,总是少而又少。我总是一个人在房间里吃饭,两位叔叔嘱咐了厨师,我的饭菜单独另做。从山水,到礼俗,再到饮食,我都与我的亲人们隔成了两部分。他们把鸡蛋炒得又老又咸,他们吃鱼竟然不刮鱼鳞。我想,倘若不是我们连着血脉、连着根,彼此的世界将极可能永不被对方窥见。

血脉如同江河,这样由北而南,由沙漠而密林,由干涸而潮湿地跨越,确在加剧着一个家族的变迁,而血缘的更新,文化的互望,以及地理上的往来,在多大程度上更改了我生命的走向?人类正是通过如此漫长而恒久的迁徙,才有了今日的风貌,然而我似乎顾及不了那些遥远又宏大的主题,我所耿耿于怀的,仅仅是父亲给予我的血缘,以及他在有生之日,对这种血缘的含糊不清的、近于空白的表达。

生之艰难,生之狼狈,生之幽暗,以及更多生命的阴面,当在时光里与之相峙时,我知道许多人都会背过身去,或者视若不见,或者守口如瓶。我会如此,所以,我猜想父亲也会如此。然而,对于故乡——这个巨大的生命背景,父亲大半生所持有的静默,以及微弱的表达冲动,却是一件悖于常情的事。自然,我多少可以猜出其中的一些缘由,譬如:沙漠里那种统一的、无根的文化环境,经由一种时代政治的认可,已经变成一种强势文化,它像一个穿着军装、双手叉在腰间的革命者,将那些背离于革命意志的文化表现都挥斥在一边。又譬如:在母亲的感染下,我始终认为,父亲的出生地是一个贫穷和遥远到不需要去记忆并惦念的地方。当然,假如它变成了诸如长沙、武汉、上海那样的大城市,一切将完全相反。这也是为什么,父亲一再想调回家乡却始终未能如愿的原因。

人们愿意记住并炫耀的,总是生命里光亮的一面,这期间所包含的价值取向既是人心,也是人性,当时光的波流一日日冲荡过后,个体的生命便由此而更缠绕、更深邃。记忆里,父亲不曾说过任何别有深义的话,他告诉我的极少的几个道理,就是几句被我看作陈词滥调的古训,譬如“有的放矢”,譬如“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至于他自身的人生所感,他几乎什么也说不出来。语言,几乎成为横卡在他喉咙里的鱼刺,吐不出来便只能往下咽。有一年,大概我刚上中学不久,一天傍晚,我将一张考得一塌糊涂的试卷丢在他面前,告诉他老师请他在看完成绩后谈谈想法。父亲瞥了一眼那个糟糕的数字,开始了思索,他扶正试卷,端直身体,然后郑重其事握起一支钢笔。接下来的时间,父亲贯注于他内心的所想,笔尖不停地在试卷顶端的一小片空白上滑动,仿佛词语正随着思绪飞快流出,笔尖滑动间,嘴角也随之而微微牵动,像是某个力量过大的词语,正在撞击他内心的某种情感。然而,这不过是一段虚拟的书写,它一览无余地泄露了父亲的内心:极度地渴望,以及极度地失败。父亲的笔尖凌空滑动了十几分钟,时而流畅连贯,时而用力带出一笔漂亮的弯勾,嘴角亦不停地被来回牵动,却始终没写出一个字。我坐在他对面写作业,偷偷打量他好几次,越看越觉着可笑。终于,父亲落下了笔,写出了几个字。写完之后,父亲将试卷推向我,我伸手接过,拿起一看,上面是一个“阅”字,下面是他的名字与日期。

一次在试卷上与老师的对话如此,一生对家乡的诉说与倾吐也好不到哪里去,父亲不是能够领会噤声与沉默的深义的人,因而并非在用沉默强调和表达什么,他仅仅是不会说,不知道怎么说。他有表达的冲动,因为不止一次我见他坐在院子的角落里发呆,手里夹着一根烟,忘记抽,就让烟白白燃着,烟灰吊得老长;而他盯着脚前的一根木柴,或者编到一半的柳筐,心神贯一,嘴里飞快地喃喃自语,不停顿也不打嗑;依次隆起的重音,很像正与人争辩,但始终是波涛万顷地讲着什么;激烈处,一只手还会猛地一挥,显然是情感冲突所致。有一次,我盯着父亲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好奇,大着胆子问他在说什么。没想父亲吃了一惊,抬头的一瞬犹如一个被救起的溺水的人,目光陌生而遥远。

想象,总是缓解人生难堪的一种方式,在言说这件事上,父亲似乎只能如此度过。所以,到了日常里,那些有关自身的表达,便都表现得尽量稀少,尽量简短,尽量无痕。

也许造物从未使父亲的思绪与语言连贯成一条笔直的光线,也许造物从一开始,便在他的思维与他的语言之间设置了一条崎岖的沟壑,以至于父亲只能在无声中,想象那种语词连贯的汹涌与快意。近几年,我时常回想父亲身上这种形如天赐的匮乏,也多次尝试找到期间最稳健的缘由,但似乎我又有意地在延迟这种发现,仿佛这寻找本身,已如同一种怀念和想念,而我不愿使它结束。

我们住在沙漠边缘的一个团场里。四方邻居皆来自全国各地,山国、水乡、平原、雪地,这其中,大多数怀恋故土的人会固执又自然地使用自己的方言。于是,听他们聊天、骂人、呼喊子女,就成了日常生活里一件有趣的事情。而他们,也经由这种有别于他人的方言,确认了自己的根系。但父亲却从不说湘西方言,他的口音,只有熟悉湖南方言的人,才能从他个别的发音与音调里辨认出他来自何方。譬如父亲从来分不清汉语拼音里的“h”与“f”,他将“花儿”总说成“发儿”;另外,还有一些特别的音调,先是往下拖,等到拖够了,突然直拐而上,再戛然而止,仿佛一个形状生硬的“√”符号。

我常在想,除了一些生活习惯的改变,沙漠带给父亲的是不是另有一些深微的、不易察觉的牵染。这片沙漠边缘的绿洲,塔里木河岸畔,原本是几万平方公里的无人区,居住着少量的维吾尔族居民。有人做过统计,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从塔里木河阿克苏段计算,到若羌县塔里木河尾闾,一千多公里流域内,土著居民不过万人。然而十年之后,十几万从内地调遣来的兵团人便扎根在此。这些兵团人既改变了这片沙漠绿洲的生态样貌,也导致了一种散乱无根的文化形态。人们以各自的方式怀念着家乡,但汗漫无际的黄沙,白花花的盐碱地,物质的贫匮,以及高度政治化的时代心理,都使原本已经遥远的故土的呼吸与气息,一年比一年微弱了。在于父亲,文化、传统、根脉,类似于这些能够标志自身、区别于旁人的符号,也就被他在静默里抹得更淡了。所以,直到父亲去世之前,我只能认为父亲大概早已忘了自己的家乡话。

父亲抹去了自己的“湘音”,也始终在日常生活中默默无闻。他从不会引起人们对他的注意,在单位,人们对他的评价从来就是三个字——老实人。在家里,他自身的意愿也常屈从于其他人的身后,以至于大多数时候,没有人在意他在想什么。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父亲都显得既缺乏个性,又微不足道。但是,葬礼上,葬礼上突然就有这么多人围绕着他,使他成为了中心,道师为他开路,地理先生为他寻找死后的居所,全村最好的劳力为他挖坟抬棺,兄弟亲手为他打棺,姐妹为他放声大哭,子孙们给他磕头……

除了亲人,今天上午,又有一位匆匆赶来的父亲幼时的伙伴,因为听到消息已晚,他买了花圈扛起就走,一口气赶了过来。将近七旬的老人,因为走得匆忙,没带雨具,只身背着花圈,冒雨翻了两个山头,走了十几里地。我看见他的时候,几位女眷正挤在屋檐下向他张望。重山莽莽,阴灰色的山谷里雨雾弥漫,山坳里稠密的草木早被天色涂抹得暗淡无光。梯田里一片汪洋,那条贯穿山谷的泥巴路,已被雨水泡得又稀又软,一脚下去便是一个齐脚踝的烂泥坑。泥坑一个挨一个,一路蜿蜒曲折,就伸到了小叔叔家的坡底下。远远的,我便望见了他,他扛着花圈,一个人从雨雾里钻出来,身形萧索,一路忽左忽右,跨跳着烂泥路上的烂泥坑。我吃惊地盯着这幕图景,云幕低垂,阴雨纷纷,惨淡天地间,一个孤寂却奋力行走的人影,这形象的深义可被文学家描绘得广阔而深远,而事实上,这不过是这片山水间一个日常的片断,一段带着泥巴味的乡情,如同漫山竞发的青草灌木,是尘埃里的微末。小叔叔眼睛好,最早认出他,人在坡下,便打起了招呼。我听不懂他们都说了什么,那些音节传进我的耳朵,就成了一条崎岖且深不见底的地道。地滑,上坡有些吃力,两个年轻人跳下去,伸手接过已被淋塌的花圈。没了负重,他脚下加快许多,几步就来到丧堂跟前。三叔随后也迎了出来,两人简单说了几句,便都相对站着,不再言语。老人站在丧堂一侧的屋檐下,帽子已经湿透,他抬手掀下,拧了一把,接着用帽子背面抹掉脸上、颈上的雨水,之后便随三叔指引,将目光投向我。我向他点点头,见他须发花白,眼泪没能止住,哗哗流下。父亲恐怕早就忘了这位幼时伙伴,更无法晓得这幼时伙伴在他死后对他的情义。老人看到我的眼泪,倒也没有跟着我难受,因为陌生,他客气地对我说了一句话,这话是三叔翻给我听的,他说:“我比你爸爸大几岁,他去新疆后,我再没有见过他。”

第四天

黎明前父亲就要下葬了。

这最后的一个守灵之夜,突然来了许多唱歌的男人。他们什么时间来的?谁去请来他们?他们叫什么?他们有几个人?我一概都不清楚。而整个晚上,以至于之后的许多年里,他们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背在身后,一边唱,一边绕棺而行的背影,以及那近于单调却奇异的歌声,却持久在我脑间回放。后来,三叔叔对我讲,这些人多是不请自来,平常日升而作日落而息,都是上了岁数的乡里人,喜爱唱歌。大山里有唱丧堂歌的习俗,便学着唱起来,一来二去,越唱越熟,到了后来,很多都是即兴作词。我又问这样唱一个晚上要多少钱,三叔讲,每个人也就三五块,不给也可以,只要有烟抽,有酒喝就行了。入夜时,我向排坐在丧堂一侧的歌师望去,昏暗灯光下,昏黄气雾里,他们抽着烟,跷起二郎腿,面色沉黯。我看不清他们的眉目,但觉岁数并不像三叔叔说得那样大,只是每个人都是一副劳苦的形象,身体瘦而精干,微微驼背,头发大概是从不梳理的,衣服已经洗得很旧,然而神情木讷又易于满足,似乎几根烟、一杯酒就能带来莫大欢乐。

一段经,一段歌,念诵声停下的时候,歌声就响起来。丧歌像是越唱越长,先初是一个人唱,后来变成几个人轮流唱,再后来,变成一人唱,众人和。这最后一个守灵夜,差不多是靠歌声延续下去的。

与经文相比,丧歌的歌词显然是易懂的。这天晚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坐在丧堂侧门旁,靠着门板,在浓湿的寒意里,一首接一首听,虽然并非都能听得懂,却一点点地,从他们悲怆的歌声里,听出了这片大山几千年里的敬畏、渴望与酸苦。那声音悲怆而朴实,浸透着大山的庄重,又在雨夜的衬托下,散发出深谷草木的幽邃气息。丧堂窄小拥挤,但当歌声响起,所有人都静下来了,站着、坐着,一个个低下头,任由歌声牵带着自己,哪怕到很远的地方去。歌声时而哀哭,时而吟咏,时而规劝,有时候,竟然又会逗起趣来,引得众人突发一阵哄笑。谁都明白,新亡已去,而生者还要活下去,这笑声便是生者的希望。

夜,浓黑而严密,不放进一丝光亮,也不放走任何渴望。雨沙沙响,编织它巨大的网,黑色的网,人被网在山谷里。整个村庄的人都守在一个亡灵前。整个山谷,只有丧堂挤出一点光亮。这一幕,似与人的肇始相去无远。歌声吸纳着守灵的人们。夜越深,人们凑拢得越紧,围着歌声,靠在一起,彼此索取彼此温暖。最初,我绷直听觉,竭力分辨每一句唱词。湘西土音,那些连在一起的音节,黏得就像在火盆里烤熟的糍粑,我分不开它们。后来,我不得不放弃。哪知这样放松下来,我反而嗅出了歌声里缭绕的气息——辛烈、诡秘、深远,如同走在湘西莽茂的山谷间,万物的勃发与腐烂,一并在时光里积淀。然而我心里仍有遗憾,这丧歌除了哀哭,还要归结新亡的人生功业、邻里师表,在于我,是极想听到这些歌师对父亲的归结,对于一个离乡多年的游子,他们是用现成的唱词,还是如三叔叔所说,凭着对人的理解,即兴为父亲唱出悼词?

不说乡音,也不表白自身,除了使自己隐藏于人群,父亲在有生之年,对于我们的言传身教,只是如何去做一个既质朴又委曲求全的人。我不知道我与妹妹在多大程度上学到了他,或者说,我们在多大程度上竭力不学到他。但在父亲淡化、隐藏自己的故乡,也即我们另一半根脉的这件事上,我们都表现出了与他一致的沉默。但这天晚上,我却听到了他们口中的另一个父亲。

夜里三点,我跟一位表嫂聊天,我说爸爸从不跟我说湖南话,所以我听不懂,走了这么多年,他大概也不会说了。表嫂嗓门大,人也利索,我话声一落,她便不以为然地否定了我:“怎么不说,他回来都说家乡话,说得好得很呢,一说说没完,我们都听他说。我们谁做得不对、想得不对,他还教训我们呢。有一次,他跟小满满争来争去,后来说急了,伸手还打了小满满一巴掌。”

我有些狼狈,显然,一个愿意对自己说家乡话的人,彼此才更亲近。后来,与我一同送父亲回来的本家亲戚也说,父亲去世之前的半年里,只要他往父亲跟前一坐,父亲就与他说起了家乡。那时,因天天打杜冷丁,父亲口齿已不清晰,但仍然努力要说。到了我回去见到父亲的时候,麻药几乎抽走了父亲舌头上的所有神经组织,吞咽、发声,凡须经过舌头完成的生理动作,一概变得迟缓、沉重,仅有的一点味觉,只能让他感知到甜。但正是基于这种情状,父亲的湖南口音反而一日日显著起来。一些我们不常听到的湖南音调,渐渐多起来,他软软地拐上去,再长长地拖下来,几乎是任性地说。就是那段生命的最后时光,凭着这些极少发出的音调,父亲的生命底色反而从未有过地鲜亮了。

沙漠似乎禁锢了父亲的自然本性,而令我难以释怀的正是这一点:无论内心如何,父亲顺从地留在了禁锢他的沙漠里,直到死。而禁锢或者自在,父亲真能活出两种命运吗?

父亲对故乡也并非只字不提,乡情在于他,也有情难自禁的时候,并且,随年龄渐长,一年年愈渐浓稠。父亲多是这样描绘自己的家乡:“都是山,都是树,望不到头,雨多得很,下好几个月,哪像沙漠里这么干。”过于简单的语词,再加我的混沌无知,它们便无法引发我的联想。

终于有一年,大概是大一暑期,我放假回家,意外发现父亲房间里摆着一个木质画架。画架静立在房间一角,一看便知是父亲自己做的。一块三合板锯成的画板上,铁夹夹住了一张白纸。白纸又硬又脆,上端因为浸了一道水彩,抽巴起来。父亲用铅笔作画,下笔十分轻淡,已隐约绘出了群山、群山上的草木、木楼、梯田、人影,以及耕牛。群山层递而上,草木时而凌乱,时而齐整,梯田的曲线如同迷宫,耕牛只是简单的一个符号似的形象,木楼的檐角挡在屋后的几株泡桐树前。

因为笔迹的轻淡与简约,我并未能够从画中体会到一个雨水之乡的滋润与葱郁,因此也谈不上好奇,或者喜欢。但整个假期,我来来回回在这幅画前经过了许多次,每走过一次,画面所构成的空间,便更深入一些我的记忆。之后,当我大学毕业,当我彻底离开了沙漠,那记忆便可以随时随地提醒我,我的生命里,还有另一处与我有关、我却一无所知的存在。

我当然知道父亲画的是什么,然而最初,我们都当这是一件不需要讨论的事情。

但我没忍住,一天,我去父亲房间找东西,随口就问了出来:“老家就是这个样子?”父亲“嗯”了一声,从烟盒里捡出一根烟,点燃,吸了一口,接着瞥了一眼画面,脸上突然就有了微笑。我再问:“怎么不上色,上了色会更好看。”父亲吐出一口长烟,说:“还没画完。”

父亲脸上的笑意有些诡异,我辨不清那是一种洋洋自得,还是一种心满意足。

父亲画画并不奇怪,之前,母亲已经通过多种方式让我和妹妹知道了父亲有许多微不足道的生活才能:父亲会打家具、会木刻,会制糖,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会织渔网,会编筐,会烹调,会踩缝纫机,会夹野兔子,会种植……但父亲就是无法使自己从人群中走出来,使自己出人头地,当然,也就无法像母亲所希望的那样顶天立地。

这幅在我看来已经满满当当的画,只有父亲清楚,它遗漏了哪些细节。

既然父亲说这幅画没有画完,我便一直等着看它完成的一天,但是直到我大学毕业,直到我们从团场搬进城市,直到父亲去世,这幅画依然没有画完,依然没有上色。有一年,我在放杂物的地下室里,又看到了这幅画,白纸依然夹在画板上,而笔迹因为长久地摩擦与蒙尘,有些地方已经模糊不清。再后来,父亲去世之后,我听说这幅画被妹妹收藏起来,也就不愿再提起它,仿佛不愿再提起一段悲伤。然而,只是到了近两年,我才恍然悟出,父亲所说的那些没画出的细节,或许早已被时间湮灭,父亲只是等待它们重新浮现。

天蒙蒙亮,送葬的队伍出发了,父亲的棺椁紧紧捆附在两根粗大的松木上。出发前,道师吆喝了两声,八名壮汉跟着喊出几声号子,接着力气一鼓,棺椁就抬上了肩。微暗的晨曦里,那几声号子喊得粗壮而刚烈,屋里屋外,临出发前的忙乱在号子响起的一刻一概结束,周遭霎时安静下来,气氛也随之严峻许多。我有些紧张,一时不能明白这突然降下的静寂意味着什么。仪式赋予生命的诸多环节以庄严与深刻,其间既有人对生命的理解,也有人对未知的猜度。父亲的骨灰盒用几只长铁钉固定在棺材中间。这让我好受许多,至少,他的骨灰不必随着路途的高低倾斜,会像人生的种种境遇一般颠簸震动。棺椁上肩,八位壮汉确定力量已经聚集,便大喝一声“好”。我听到这声叫喊,才放松下来,再看周围,气氛已在不知不觉中重又缓和了。

道师走在前面开路,三叔叔走在道师前面引路,他一个人,拿着一把镰刀,将田埂、山道旁挡路的枝条劈手削掉,身手和年轻时的父亲一样利落灵活。那些年里,春天一到,父亲便会带着我在水渠旁的林带里找柳条儿,他也只拿把镰刀,我们要走很远的路,才能找到中意的柳条儿。爸爸要用柳条编筐。家里的筐子已经很多了,但他还是要编。我知道,父亲是喜欢去林子里,找柳条儿只是一个借口。可是沙漠的林带并非湘西满坑满谷的草木,但父亲仍然要去。一到周末,父亲便会去有树有草有水的地方转悠。春天,他带我在沙漠旁的林带里找柳条儿、捡蘑菇,沙漠里草木珍贵,父亲也就是砍几根做做样子。之后,我们就沿着棉田走,我们在田埂上走啊走,一直往前走,走过棉田,我们再拐上一条排水渠,排水渠渠摆上长着细细的芦苇,芦苇叶子锋利,我的手臂和脚背上都给划了无数个小口子。但是我才不管,父亲走多快,我就跟多快。我跟着父亲呼呼快走,手里攥着几根柳条儿,既不问他去哪里,也不问他去做什么。这样走着真快乐。沙漠里能有什么呢?荒滩,芦苇,盐碱地,野兔,两个小时,也未必能遇上一片树荫。但是我可以跟着父亲走一个下午,甚至一整天地走,一张脸被晒得焦黑。我不知道沙漠有什么在吸引我,但父亲以他的方式将我放进了自然。父亲攀在树上砍柳条儿的姿势和三叔叔一个样,利落灵活,一刀下去,又稳又狠。

除了砍掉挡路的树枝,三叔叔时刻留意着抬棺的八位壮汉。坟修在山后祖坟旁,一路要上两个山头,过一个平谷,而所谓的路,只是一条一人宽的泥巴山道。雨一直在下,粉末状的雨珠落在头发上,像盐,一阵儿就化成了水。棺椁抬得十分艰难,拐弯处,或者沟谷旁,时常会出现险情,三叔叔站在高处指挥,一改连日来的温和,板着脸,动辄便在前面厉色大喝几声。我夹在人群里,不时听到三叔叔的吼声。最后一个拐弯处,突然有了紧急。山道窄滑,外侧一位壮汉脚下打滑,手劲一松,棺椁猛得倾晃起来,另外七人刹那间失去平稳,惊险中急吼吼喊作起来。三叔叔跟着吼起来,声音夹在混乱中,火烧火燎。那一刻我刚好拐出松林,抬头就见到了这紧急的一幕,黑沉沉的棺椁几乎是在一个山尖上大幅度地摇动了几下,嘈杂的嘶吼声中,几个人影腾地从跟在后面的队伍里冲上去,挤在一起托住了棺椁倾落下去的一角。

八位壮汉昨天挖好了父亲的坟穴,坟头对着祖坟,也对着前方一片密密层层的山坳,以及山坳后面,更远处的莽莽重山。一个晚上,坟穴里又积了雨水,铁红色的黏土泡在水里,鲜亮的色泽触目惊心。坟穴里不能有水,壮汉们又下去铲,浑厚的身躯热气腾腾。地理先生跟着跳下,端起罗盘寻找最佳的经纬。棺椁停在一旁,我这才看清,油漆上得很重,镜子般光亮,雨珠轻轻附上去,攀不住,一缕缕滑下来。

方才,眼见着棺椁险些掉下山坡,我不曾着急,这一刻却禁不住张皇起来。我哭丧着脸,暗暗打量周身,却发现眼睛看不过来,耳朵也听不过来,而我想看见更多,听见更多。然而,过去的四个日夜里,我难道看得不够多?听到的不够多?那些隐藏在我血液里的陌生事物,广泛、驳杂,可触的,或者可感的,一并在短暂的四天里涌入我的生命,许多事物我来不及分辨就接纳了,许多事物我一无所知就信任了。我还想看见与听见,是因为我记下的太少了么?我知道,父亲用他的死亡扔给我的这种认亲方式,显然并非他有意为之。我猜,他甚至在离去之前,已经断定了未来:我将比他在世时更加疏远这片山水,以及这片山水里的亲人。这或许也是我曾经的想法,但此刻,事情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而我丝毫没有强迫自己。我的眼睛和耳朵自己在看,自己在听,她们越出了我的身体。

棺椁一点点被放下,绳索正要抽出的一刻,雨突然大起来。先初的一瞬,谁也没意识到。但雨珠转瞬变得更大、更硬,噼里啪啦竟然变成了雹子。雹子砸向棺椁,乒乒乓乓弹起一人多高。大家都愣住了。这时,三叔叔一声大喝——“快封”。话音刚落,八个大汉已经甩起了膀子。又是一阵急吼吼的混乱,众人都吆喝起来,和着山林里响彻天空的雨声,将泥土落在棺椁上的咚咚声淹没了。我仍在惊愕中,未待完全镇定,雨已经小了,再看父亲的棺椁,已经变成坟冢。有人就在雨声几近消失的一刻说了一句:“好雨啊,是催促爹爹入土为安哪。”时间不过七八分钟的样子,直到壮汉们拿了铁铲转身离去,我仍觉方才诡异的一幕形如虚幻。

众人呼啦啦都散去了,我与几位亲眷留下来,将花圈、彩纸摆放在父亲的坟冢上,将坟冢附近胡乱丢弃的塑料纸袋一并收起,之后跪在坟头,静静地烧纸。

我似乎在父亲的坟前待得过长。父亲要埋回来,他觉得这里是家,而我,却感到把他独自留在了异乡。寻找灵魂的家园,父亲认定了,他的,该是这里。

我回到小叔叔家里的时候,盛大的酒宴已经摆开。当然,隆重地送别了死亡之后,人们还要隆重地庆贺生。那一天,我似乎喝醉了。酒醒的时候,我已经坐上了返回宁夏的火车。火车上,我睡不着,我来来回回想,未来的日子里,我必然要仔细回想这次特别并迟来的认亲,从它最初的发生,到眼前这样一个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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