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轻柔的吹过雨脂落的脸庞,耳畔的发丝也轻微地漂浮在空中。眼角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一点一点被风吹散开来。
这个年仅七岁的孩童,戴着面纱,犹如一位饱经沧桑的女子一般,静默地立在甲板边沿,望着北方那隐约可以用双目辨识到的岸边发呆。
“司女,已是丑时,回舱歇息吧。”一个声音从女孩身后传来。
雨脂落微微点点头未做声响,从怀中拿出母亲临行前悄悄递给自己的小琉璃瓶。
她端详了一阵,打开瓶口的木塞,拽着瓶口的绳子,将瓶子垂入水中,小小的气泡顺着琉璃瓶的进入水中纷纷踊跃而出。
待气泡逐渐消失,雨脂落便将瓶子拽了上来,堵住瓶口,用自己贴身的手帕将琉璃瓶小心翼翼的包好,放回自己的怀中。
雨脂落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一及笄侍女低头立在一旁。“涟洳姑姑,回去吧。”说罢径直向舱内走去。
雨脂落或许不会想到,这次离开成为了她千回百折一生的开始。
太阳微微露出自己慵懒的脸庞,一缕晨光刚好透过舷窗打在涟洳身上,她微微睁开眼睛,猛然间,看到雨脂落坐在窗边盯着一望无际的海面发呆。
她还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在普通人家正是与爹娘撒娇的时候,可如今,眼前这个女孩却要背负着家国天下。
“司女,又是一晚上没睡吗?”涟洳恍惚了一下起身整理自己的被褥,叠好后将其放入榻旁的箱子内。
这要是搁在宫里,侍女是不能与主子同睡在一屋的。可如今在船上,为了侍奉主子方便,加之房间紧缺,就不得不征用白日里主子的坐榻。然而过了夜里,还是要保持坐塌整洁的。
“睡了。”雨脂落抬手将窗户关上应声回道。
“那便好,奴婢这就给司女打些水来,梳洗一下,今日司女可是要上岸的,马虎不得。”收拾好坐榻的涟洳紧着说了句后,边整理自己那睡了一宿蓬乱的头发边走出了舱房。
雨脂落无奈地起身低头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里那像极了自己舅母模样的脸,苦笑着。
台子左侧放着一个精美的盒子,雨脂落随手打开,里面放的正是她最重要的行头,是由润凉最具盛名的首饰大师罗敷媚亲手制成,一个镂月裁云的面纱,一顶特制的帷帽。
面纱的主体是由白色和金色丝线相织而成绸纱,外层则配有各色琉璃珠串所制成的珠帘,且珠帘与面纱的长度一致。这些珠帘看似是用于装饰,实则是保证面纱在风下不被掀起。
这帷帽更是讲究,由三层白纱构成,纱布底端栓着一串串琉璃珠插地缀着,外侧是一圈长度与白纱相同的琉璃珠串,顶端叠了几层涂有桐油的特质白纱,起到防水的效果。
雨脂落将盒中的面纱取出,小心翼翼的挂在自己耳畔。她很清楚,如今的这一切,都是母上与舅母用一种很轻松的方式跟她聊了许久后,她应允的结果。
此次交换质子的重要性,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过于沉重。雨脂落自己虽然极度不愿,但是依旧接受并承担了这份责任。
出发前,舅母亲手将此盒交与她,毕竟润凉司女真正样貌,一直都是除了万牧与近身侍女外无人见过的。更何况,她的模样也要遮住些,否则增添的就不是麻烦,而是更大的灾祸。
涟洳再进来时,已明显做了简单的梳洗,脸颊上也有淡淡的脂粉,紧随身后的侍女端着各种梳洗之物。
“司女,船还有一个时辰便靠岸了。”涟洳走到雨脂落身边,拿起身后侍女端着的帕巾,沾了沾另一个侍女端着的清水,小心翼翼的擦拭雨脂落面纱下的脸颊。
“知道了。”雨脂落没有多话,顺从地任由涟洳整理着自己的仪容。
“司女,切记万牧和幽牧的嘱托,今后不能再像以前那般胡闹了。”涟洳边为雨脂落描眉画眼边安排女侍梳妆穿戴。
“涟洳姑姑,以后余身边只有你,余还如何胡闹。”雨脂落起身,五六个侍女围了上来,将一层层裳襦鞋袜有条不紊地给她穿上。涟洳打量了一下,满意地点了点头。
自从应了这事,雨脂落就像变了一个人,安静,沉稳。可即便如此,涟洳依然有些许担心。毕竟之前无人敢惹的混世魔王,如今变得温文尔雅,轻声细语,着实让涟洳不敢离开半步。
“司女切不可乱说,司女的身份,曲柔是不敢怎么样的。”涟洳踱步在雨脂落四周,时不时的整理着雨脂落的衣着。
主仆二人谈话间,雨脂落从桌子上拿着一块块糕点绕过面帘就往嘴里塞。此时一名侍女已经将最后一步的簪子轻轻地插在雨脂落的头上。
“不敢吗?”雨脂落冷笑着转身坐到正位上,举着手中那已经被自己咬了一口的糕点。“往后这鱼胶酥怕是吃不到。”说罢一口将其吞入口中。
“司女,不得这般吃相,更莫要胡思乱想。”涟洳语气有些严厉,接过侍女递的帷帽,径身走到雨脂落身后,以极其娴熟的手法将帷帽给雨脂落戴好。
此时侍女们已分别立于两侧,待涟洳最终确认后,才走到雨脂落身侧,不再做声。
快接近正午时分,窗外的海浪声越来越大,船速也随着放缓,直至船停。
舱门内,可以隐约听见舱外传来使臣之间寒暄的官腔。
润凉此次派出的外交使臣,正是润凉文家的长子文昔时。作为文家下一任掌舵人,文昔时对此次外交事宜更是亲力亲为,礼数上面面俱到,在曲柔这一众人面前给润凉赚足了脸面。
等了许久,舱门发出“咚,咚”两声,伴随敲门声飘进来一道男性的声线。“司女,卑职文昔时,代曲柔使臣端木皓轩,求见润凉司女。”
雨脂落微微一震,昔时哥哥,她不止一次的想告诉门外那看着自己长大的男子,自己是落儿,可是她必须忍耐,也只能忍耐。
这一路,仅出发时隔着帷帽的白纱远远瞧见了向自己行礼的文昔时,便再没见过,连昔时声音都不曾听见到。
雨脂落从强烈的冲动中回过神来,听到“端木皓轩”四个字时更心生疑惑,他不正是曲柔的二公子吗?曲柔派的使臣竟然是个公子。
此次交换质子本身存在着不平等性,而曲柔的这几位公子雨脂落也是比较了解的,二公子比她年长三岁,做事虽没有大公子沉稳,却也没有三公子傲慢,算是几个公子中比较随性的一位。
雨脂落向靠门的侍女微微点了下头,侍女便拉开舱门。迎面走进一名十岁左右的男孩,楚楚不凡的气质给人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切感,身后还跟着四位穿着曲柔宫中服饰的侍女。
“在下曲柔使臣端木皓轩,诚邀司女出舱入林。”男孩言谈举止也算得上符合礼数。
雨脂落看着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曲柔二公子,方才紧张的心情舒缓了许多。
“感谢曲柔如此重视此次协议,二公子远行辛苦了。”雨脂落使劲压抑住自己不受控制的颤音回复道。
端木皓轩听罢,随即摆出引领的手势,“请。”
雨脂落稳了稳心神,起身由涟洳搀着缓步走向舱门,曲柔的四个侍女并成两排跟在身后走出船舱。
文昔时正在舱门外弯腰行礼。雨脂落强忍着走过文昔时的身边,至甲板边缘处忽然顿了下,转头望向无际的海面,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润凉与曲柔是以林渊海为界,海岸西面是密密麻麻的树林,这便是曲柔最有名的林渊林,由于林渊林与林渊海接壤,形成了非常特别的风景,总有种出海便入林的既视感。
雨脂落稍微有些迟缓,虽然自己早有心理准备,可是真到了踏出润凉的这一步时,还是无法从容的下脚。
“司女,注意脚下。”涟洳打断了雨脂落的思绪。
雨脂落回过神来,看到在前方为自己领路的端木皓轩也停下了脚步,便略显歉意地点点头,抬脚踏到舷梯上。
顺着舷梯下了船,由端木皓轩引着雨脂落走在两侧整齐站立的侍卫中间,直到一架精致的车殿旁方才停下。
“司女,旅途多有劳累,还需委屈司女一段路,驿站距离这里尚有一个时辰的车程。”说罢,端木皓轩往后退了一步,让开上车殿的位置。
如此精巧的车殿任谁都是很少见到的。往常都是一骥驰骋的雨脂落,现在只得透过帘间的缝隙隐约看了看。
这说是车殿倒不如说是由十六匹马拉着的移动寝殿更准确一些。
涟洳扶着雨脂落上了车殿,曲柔的侍女也跟着进了殿内。
“司女,路上有些许颠簸,是要辛苦了。”端木皓轩稍缓了一下,在车殿窗下言语道。
“无妨。”车内传出雨脂落轻微的声音。
车殿内可以隐约听到端木皓轩骑上马后由副将高喊的一声“出发”,车殿便开始缓缓移动起来。
殿内,涟洳待雨脂落坐好后,对着跟进来的四名曲柔侍女问道:“你们几个都叫什么,之前服侍过哪位主子?”
只见一名青衣领头的宫女向前一小步,低头回道。“回姑姑的话,奴婢们之前是慈寿宫里的,太后特地指派奴婢们来侍候司女,让奴婢们随司女侍女辈字重起名。”
涟洳一听,立刻面向雨脂落行礼。
“既然是曲柔太后的意思,那便赐吧。姑姑,顺着给起了吧。”雨脂落淡淡的说。
“应。”涟洳即刻转身,向低头行礼的宫女说:“那便依次为,露华,霜华,昭华,浮华。”
“谢姑姑赐名。”四名侍女齐声回道。
涟洳不是一般的侍女,是润凉万牧的贴身侍女。虽说是奴婢,却从小跟在万牧身边,学习各种礼教,账目,可代笔各种朝政密函。年纪轻轻,已协助掌管宫中事务,私下更可与万牧一同议政。
此次涟洳陪同雨脂落来到曲柔,也是教导并协助这个涉世未深的七岁孩童,可以在曲柔这片池塘中活下去。
“司女待人宽厚,既然是贵国太后亲自挑选,这规矩自然不差。我也在此提个醒,手脚要放干净,嘴巴更要管住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己要掂量好。别等出了岔子,拖你们见了贵国太后,只能无用的哭喊求饶。”涟洳在四个人周围踱步,以观察这四个侍女细微的变化。
“谨遵姑姑示下。”四名宫女低着头,齐声答道。
见状,涟洳便打发她们去殿车前休息。
“姑姑,为何曲柔这次如此重视协议?”见人已出殿,雨脂落轻声问着。
“重视吗?未见得吧?”涟洳抬手撤下雨脂落头上的面帘,边奉茶边回道:“司女的身份按润凉来说是储君之位,他们理应是储君来迎接,倘若真的重视,便是君上亲自前来都不为过。可如今来了个不长不嫡的二公子,这便是重视?”
雨脂落接过茶杯,边喝茶边听着。
“我们签订的协议本就是不平等的,曲柔交换的公子既非嫡子,也非五大家族联姻之子,乃是一个因君上喝醉后与侍女所生,最不起眼的公子。咱们可以选择的仅司女一人,若不是因为这样,幽牧怎么可能舍得?”
“姑姑别说了,不怪娘亲,为了润凉百姓和表姐的安全,都是自愿的。”雨脂落把茶杯递给涟洳,道:“嗯,的确多心了,本想由一个公子迎接自己这种身份的人,有些越界,现下是司女了,看来往后还是不要提及此事。”
涟洳接过茶杯,转身放下,“万牧派奴婢随同是有原因的。润凉的荣辱,以后全系司女与奴婢的身上了。”
“姑姑对这些曲柔的婢女稍微留心些,曲柔的太后可不是什么善茬,这些宫女多半是有些本事的。”雨脂落学着涟洳分析事情的样子,略显稚嫩的说道。
“司女放心,奴婢必定万分小心的盯着。”涟洳欣慰的笑了笑,这个小混世魔王终于开始学着思考了。
“姑姑和他们说,余乏了。”雨脂落学着自己印象中舅母的样子,身子歪斜,一只手杵着头部,双腿也测放在塌上,闭上了眼睛。
“好。”说罢,涟洳起身拿起榻旁的毯子侍候雨脂落歇息下,退身出到殿外。
雨脂落一个人侧卧在榻上,沉思着今日的种种,那个亦师亦友的文昔哥哥并不知道此次润凉的质子是自己,曲柔的使者是当今二公子,往后不知还要面对多少这种足以冲击到自己的信息。她皱着眉头,闭上眼睛,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不知为何,上了殿车以后,心里反而踏实许多,少了前几日的焦虑和恐惧,却多了几分思乡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