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核一结束，老兵17就开始穿梭于营部、团部、营部三点一线的各个领导的办公室之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终于把能找的人都找到了，该说的理由都说清了，能赔的笑脸赔得已经很机械的时候，三连的24个老兵有23个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奖励。
不能让我的兵空手回去埃老兵17想。最起码，很多可以经过争取和努力就能拿到的指标，能争取的一定要全拿到手。除了为他的兵做这件事，考核之后的老兵17暂时想不起其他。
他依然不会用超过4个小时的时间去睡觉。
不过，老方对老兵17这种极其反常的活动能力非常气愤。噢，就你特殊，就你拧逼，你把受奖的指标都让三连得到手了，那我一连可怎么办？
某次，老兵17活动到教导员门前的时候，正遇到老方。老方故意横着肩膀左右晃悠，挡着老兵17的视线。反正俩人身高差不多，恨得老兵17忍不住踹了他的小腿。
老方扭过头眨巴眨巴眼睛不满地盯着老兵17，说，什么情况，喊报告也要有先有后的哈，然后，一翻眼珠。
现在老兵17坐在桌前，面前只剩下一份——陆老兵的。
这时候，他有点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把争劝残疾指标”的事放在第一位，一张“军人残疾证”，能够在地方安置工作或者医疗、生活方面起一点点作用。他又想起了老兵刘，心里不是滋味。也不知道这小子在家里怎么样了……
窗外，天沉着脸，天气预报今天小雨加雪。
“报告”
老兵17知道是谁。
陆老兵。
陆老兵的左脚脚踝在复位期，打着石膏。
“说过不让你自己走动，影响康复的，你看看你。”老兵17站起身，扶着老兵陆坐下。
“没事，连长。医生还让我多运动恢复呢。”
“嗯，陆亮亮。我准备再到团里跑跑，想给你争取个指标。我……”老兵17跨过“残疾”这俩字。
“连长，”陆老兵很平静地看着老兵17，“我知道你要给我争取残疾指标。可是我这点伤又不影响走路，也不影响我干活，还有别人也看不出来。”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老兵17望了一眼窗外。
“我明白，连长，我明白你的意思。再说，我一直没给连队出过力，这次考核也没参加没立功。最后一次，我不想给连队添麻烦。”陆老兵说完顿了顿，看着老兵17笑了，“再说，我不是残废。连长你不能这么早就判了我的刑噢。”
陆老兵收住笑：“这是我对连队的最后请求。”
老兵17站了起来……
一个月后，老兵17被任命为副营长，先到营部任职。不久，干部蹲点大练兵，他又回到了老三连新驻地。而此后发生的那件事，不论是对他还是对三连的部分官兵，都是一生难忘的……
[２]
连续一周的高温。
火辣辣的太阳就像一只持续超负荷工作的吹风机，一直卡在H档上，而开关却突然失灵了，想关都关不掉。
我舅妈在我妈推心置腹的几次谈话后，竟在一周之内给我安排了两次相亲式的见面。我的态度是来者不拒，因为拒绝的后果就是我妈含沙射影的唠叨和充满复杂焦灼的眼神，搞得我坐立不安。所以，我的态度每次都很配合，我不拒绝，我是个孝顺的孩子。不过，有没有下文的主动权可还是掌握在我的手里。
这一点，我妈再软硬兼施也对我无济于事。
她们的理论是“广泛撒网重点捕捞”，我想起青青的“生命不息恋爱不止”。
那天，我舅妈坐在我家客厅里，眉飞色舞地介绍说，一个比我大3岁，一个比我大4岁，都还不到30岁。男孩子成熟晚，所以年龄大点刚刚好，哥哥总比弟弟懂事吧。
我妈随声附和：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尽管我已经同意见面，但我妈还是吸取了上一次相亲失败的经验，她没让我舅妈给对方介绍人看我的照片，同理，那俩哥哥的介绍人也拒绝给我看他们的任何形象，挺有气节的。
按照介绍人的口气，那两个哥哥都是好人。真的，她没说错。这是我对舅妈和老妈在见面之后详细询问的真实交代。
一个是某军事学院的在读研究生，额头巨大，鼻梁特挺，十分聪明娃娃的特征，会两国外语，如果算上母语的话，有三种语言能力。好就好在我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充分发挥二百五的特征，第一次见面就跟人家“后勤辎重，辎重后勤”地乱侃一气。没想到事后他表白，因为我对“辎重”一词的恰当合理的使用，让他觉得突然找到了知音，因为，还没有一个女孩子在见面的时候跟他说过这两个字。于是很强烈地期待下文。
尽管我很客气地拒绝了，但是他说做个普通朋友也很好。于是，第二次见面我俩聊得天南地北之际，这家伙偷偷拿出一本类似恋爱心理学方面的书，翻开其中一页，让我看他特意在“恋爱步骤”那一章，用红色水笔勾出的小圆圈，于是，我跨过第一步看到了第二步——“牵手……”，吓得我当即起立，拔腿要走……
后来，这老哥成了我挺铁的朋友。
我吸取了这次乱侃的教训，再也不敢一见面就对人家胡说军事术语，于是，在见第二个人时，由于自尊心和礼貌也不允许我给介绍人留下恶劣的印象，所以改作轻易不说一句话，点头微笑加无语但不凝噎……
他高高的个子一笑挺阳光，我越无语吧他越是快人快语，向我详细介绍了他家乡的很多方言，比如，他教我“米汤”用他们那里的发言叫“咪——烫”，第一个字一定高亢并与第二个字有相当语速距离。他嗓子很好唱歌好听，比一般人要高八度。由于那天傍晚气氛安好，他竟然展示了歌喉，让人小小地惊艳了一把。他唱的是“我爱这蓝色的海洋”，我问他你是空军怎么唱海洋呢，他说那原本就是他的志向。
我找不到他的缺点只能没有任何理由地推辞。过了一天，我舅妈传过话来说，人家说了你一定心里有个人而且条件比他好。条件是什么意思？我装傻。我舅妈一副悲壮的表情转向我妈。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俩的这种撒网活动没再继续。我觉得挺对不起我舅妈和那俩哥哥的。不过，我确实换取了暂时的安静，只是我舅妈不太待见我了。
也就在这周，远给我打过两次电话，我觉得这家伙反常。
因为实在是巧合，我每接他的电话，都是在我即将要去见面之前的关键时刻，害得我妈左一场虚惊右一场虚惊的，怕我迟到或者变卦。我估计他如果在场，我妈一定会用眼神杀掉这家伙的所有神经，以阻止他张嘴讲话。
自从他军小毕业下连之后，我觉得他就像一个快速运动着的墨点，悄无声息的，但却总是留下自己特殊的痕迹，独特，醒目。时刻提醒着我，他的节奏。
偶尔，我也会想到前不久我生日那天，他竟然点的是手擀面……
周末的时候，我被我妈发配到老兵3的驻地，北池子镇，给他送一些生活用品，外加一小罐炸好的黄酱，一饭盒自制的辣白菜。因为老兵3自从到了北池子镇，竟然有小半年没有回过家。
我妈觉得挺反常与不解，生怕他有什么难言的特殊状况。可他打电话回家一点也听不出个所以然，反而觉得语气比在工兵连的时候沉稳多了，话也少。不知是成熟了呢还是受心情的影响。
我爸倒像是成竹在胸。
临走前，我妈递给我一个五彩条纹的大纸袋，我接过来，抻出来一看，是一条白底儿印着小红玫瑰花儿的连衣裙，腰间别着一根细细的白色皮带，领口挖得很深，椭圆形。那些规则的、小巧的、团团的玫瑰花根部还冒出两三枚深绿色的细叶。
“我不穿，太花了。”
我犹豫着，因为浑身上下的那种色彩让我好一阵不自在，但不得不承认我妈挑衣服的眼光。这条裙子适合我，也确实好看。
“一点都不花，你穿上试试，不信问你爸。”我妈边说边喊我爸出来。我爸从眼镜上方认真地看看我，“嗯嗯，很好很好。”
我照照镜子，出了门。
去北池子镇那段路程还算熟悉，那也曾是老兵17的驻地。
从北京北站坐火车大概一个半小时的路程，那时候，北站还没有修缮，残留着老北京火车站的某些气息北站到那里的一张单程火车票才要2.5元。
喜欢火车。上了火车，将会停靠在陌生的站台，不确定和新鲜感，扑面而来的全是神秘的气息。然后，汽笛拉响，车轮滚滚，发出“哐啷啷哐啷啷”的声响，兀自向前，却留下一地离愁别绪……
“呜——”呼啸着的火车毫不吝啬速度，只是徒增伤感。
由于任务的特殊性，我们坐的火车都是“大闷罐”。你知道“大闷罐”吧？我爸很早给我讲过他当兵的时候就是那么来北京的。好像叔叔他们那批兵都是那样。车厢里很闷，也黑。我不知道它会把我带到何处。
老同志开玩笑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是“警卫基本靠狗，通信基本靠走，集合基本靠吼”的地方，为国防事业做贡献。呵呵。
树在那封信里对他的“大闷罐”的描述仅次于他对我的想念。
树就是这样，他可以用文字告诉你他笑岔了气，让你随着他的那些文字发笑，但他仍能保持镇定比如，他要是一本正经地给人讲个笑话，大家都笑得东倒西歪五官移位了，他还能保持冷静。
树有这个本事。
树坐的那种“大闷罐”到底是什么感觉呢？还有，还会有什么样的笑话呢？无论我怎样猜，也猜不到他们出了怎样的笑话，让他不再镇定。那一定很好笑……
我猜不到，也听不到了。
不过，树有一点猜对了，我会流很多眼泪……
我一直看着窗外，耳朵里钻进的都是“哐啷啷”的声响，很快就听到车厢小广播说，“北池子镇站就要到了，请旅客们提前做好准备下车。”
竟然到站了？
可我好像是刚刚坐上火车。
远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出站口。
我随着人流走到他面前，木讷讷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耳朵里仍灌满了“哐啷啷”的声音。
远的手在我眼前上下晃了晃，“醒醒嗨汉斯，到家了。”
“都跟你说了汉斯是男松鼠。”“哐啷啷”的声音消失了，我回过神来，又好气又好笑地抬头看着他。
来之前我没跟老兵3打招呼让他接我，怕他请假影响不好，直接把电话打给了远。
“请吧，我的‘212’。”
远潇洒地夸张地使劲拍自行车后座架。
“吹牛不上税，什么‘212’，破自行车。借我腰用一下。”我使劲拽着他的上衣下摆坐到后座上。
“当然是，我的两条腿两个车轮外加一个汉斯。”
我使劲在后车座上晃身体，他的车把左右歪了几下，谁让他又把我故意说成是“汉斯”。
“欸欸，我不说了我不说了……真是千斤小姐，沉埃”他极力稳着车把。
“谁沉啊，才96斤我……”
我有点不好意思，那会儿，我还没向异性透露过自己的体重呢。
远扬起头，“停，不用汇报三围，又不是相亲。”然后有点夸张地“哈哈”笑。
“您就这点境界埃”我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这是我们这里的“王府井”，这是我们这儿的商业一条街……一路上，远继续用夸张的比喻向我介绍。所谓的商业一条街不过是在小马路临街的两边有几个十几平米的小商店，以及卖日杂用品的小摊位而已。如果没有远的自行车，我怕是要坐那种俗称“小蹦蹦”的摩托三轮车，才能到达目的地。
“这儿还是那么……萧条。”
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已经很好了。”
远使劲地蹬了两下车子。
“我听我们营长说，比起他以前的老连队，简直是小天堂。那会儿，如果他们能拿个大扫把外出扫除，都特高兴。那叫一个寂寞埃一次，他带着一个排长外出办事，小半年了，排长还没外出过一次，最后排长求他说：连长，咱们能在外面多待一会儿嘛，10分钟也成。我们营长一听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结果，就带着排长在外吃了一顿炒饼。”
说到最后，远的声音沉了下来，“吃了一顿炒饼”，竟让我听出了他极力掩饰的、略显颤抖的尾音。我第一次察觉到他有些失常，多少觉得有点悲凉。
他沉默，我也没说话……
远虽然很瘦，但是他的背一点也不窄，宽宽平平的，给人安全感。长时间骑车往返，后背已经被汗溻得变了颜色。
车子一拐弯，平坦的小马路变换成了小石子土路，坑坑洼洼，有点颠簸。
看着路边一个卖菠萝的小摊，我想打破刚才的氛围，就主动“爆料”：
“你们这儿的著名景点我都挺熟的，好多年前我爸的老坦克部队在这儿驻扎过。其实我哥刚当副营长时也在这儿待过，不过现在去别的地方驻扎了。”
“啊？”
远很惊讶，随即扭过头，完全转移了注意力，一只眼睛比另一只眼睛高出两公分，“谁？你，你哥？亲哥？表，表哥？”
“麻烦您专业点，看路行吗？这就害怕了，可能你们不是一个团的是一个师的呢。”
我忽然得意起来。
远梗着脖子沉默了一会儿，自问自答，“不会这么巧吧？千万别告诉我我们团的‘大牛掰’兰副营长是你……哥。真的是啊？一个姓”
他的眼睛亮亮的，表情迷茫但又在瞬间转成兴奋状态。
“真的？真的真的”
“天，我哥跟你是同性欸，兴奋成这样”
“他可是我偶像，在我们团别提有多牛气了。我们方副营长和他是军校同学。前两天我训练的时候，方副营长还特意教了我一招儿，就是说你——哥，”远咳嗽了两声并很不自然地压低了最后一个字，以表示他的不习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