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这样的大雪很少见。空气潮湿又冷冽。我把自己裹得像别里科夫。我戴着粉白色的毛线帽,压得低低的,盖住了眉毛,同样颜色的围巾从脖子向上一直捂到眼睛下,出来匆忙忘记戴同一款式的五指手套,只好揣进白色羽绒大衣的口袋里,可是一点也不觉得暖和。好在走了一段路,身上并不觉得太冷。
周末,单位门前很是冷清,连小书店都打烊休息了。路过书店大玻璃窗的时候,我特意转过身来无聊地照了照自己的影子,玻璃里映出了一只用粉白色带子缠好的江米粽子。
太可笑了。看着玻璃里反射出来的那只粽子,我伸出两臂。
我扭头继续向前走,走过两个水泥电线杆,走过一个穿军装的人,抬眼看了看大门上那刻着著名人物遒劲的题字的牌匾,然后,灵光一闪,立定,退回几步——那个穿军装的人是远。
他没穿大衣。军装里最有可能穿的是绒衣,也可能只穿了毛衣,总之,在这个羽绒被的大雪天,他穿得太嫌单保
由于长时间在雪地里的缘故,肩头有一点点变了颜色,成了更深的绿。他一定是不断地拍打身上的雪,才不至于让雪把军装埋得更多;两颊、耳朵和鼻子冻得通红,颜色连成一片。他没戴手套,脚上穿着的还是单皮鞋。
看到我吃惊着睁大的眼睛,他使劲地跺了两下脚,象征性地跳了一下:“太棒了。你终于出现了,没白等。”
“你,你怎么在这啊,等了多久啊?”我一时竟有些着急,还有点心疼。
“不长,没多久,真的没多久。两分钟。”说着,远使劲地吸了吸鼻子。
“你不会……”我本来想说去小书店里面等,一想小书店关门了。几十米之内是没有温暖的房间的。
“小意思,我一男子汉这个把小时怕什么。教导队的时候站在暴雨里一站就是半天。”他说漏了。
“真可恨。会病的。”我一着急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啊啊,不说了。我判断正确高兴着呢。你赶快上班去吧。”
他笑着打断我,然后很不在意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深灰色细绒布梨形袋,有巴掌那么大,我看到他的左手特别是十指的关节通红通红的。小拇指还是弯了一点点。
“赔你的。不好意思从来没买过裙子,赔你一个最新的MP3好不好?可以天天带着听你喜欢的音乐。随时随地的,上班的路上不寂寞。”
此时,远的脸在洒落着的雪里朦朦胧胧,竟然散发出从未有过的温柔。
我接过小袋子,瞟了一眼他冻得通红的左手小拇指。
心头穿过一根针。
“手,疼吗?”
“一点也不疼。”
我请他去我办公室坐坐,起码可以喝杯热水,或者能暖一下手、脚。他说已经来不及了还要去给连部办事,这么大的雪,今天肯定要晚归队了。
我忍不住小声嘟囔,声音细弱得只有自己听得见:其实,你没必要……
话没说完,自觉理亏,垂下眼睛。
远马上打断我,换话题。
“过马路的时候别听得走神儿,嗯,走路的时候也别老是心不在焉,不安全。还有,有些事儿不是你自己想就能解决的……不说了不说了,你又不给我机会跟你约会,伤自尊了,走了。”
本来挺认真的表情说到最后变成嬉皮笑脸。
他故意的。
我知道。
某些事,在我们之间,心照不宣。
真若是变成切切实实的语言,反而尴尬。
周日晚上,我哥令人惊讶地竟然坐在客厅里跟米德洛维奇玩塑胶透明弹球,就是那种一半鲜艳的颜色一半是透明的,透明的那部分里面有只小猫或是小狗的造型,有一半拳头大小,打到地上会弹起来很高。
他把塑胶球从客厅轻轻弹在走廊的地上,而后,米德洛维奇发了疯,在客厅和走廊之间歪着屁股狂跑。我推门进来倒把它吓坏了,停止所有的动作,痴痴地端详我半天,似乎在拯救自己疯狂之前那仅存的记忆,寻找我是它家人的影子。
我耳朵里塞着白色的耳机。
远送给我的MP3我天天戴着。
我哥假装不经意地瞟了我一眼,声音不小:“好像最近有某些同志成了地下工作者,去我们地盘上都不打招呼。”
嘴角一歪,一丝得意。
厨房里我妈切菜的“喀喀”声,顷刻消失。
我爸戴着老花镜出现在客厅门口走廊上,走过来走过去,看似与猫共舞,实为偷听。
我摘掉耳机,心虚地不敢接茬,看着他那宝贝毛衣的袖口脱了线:“妈,我哥这七分袖都快成五分袖,眼看就要穿成毛背心了,您也不支援支援,当老大真是不招人待见。”
“贫嘴。”我妈在厨房里恢复切菜的动静。我爸依然在客厅门口闪来闪去。
“兵兵都看见背影了。有机会让我们都见见真身。欸,妈,兵兵没跟您说埃”这时候我觉得我哥讨厌极了,而且,他也出卖了我弟老兵3。老兵3竟然向他告了密。告了密仍然被出卖,看来蒲志高也不好当嘛。
我心想,我上次在远他们那里没看到方梦晓埃
“你保密工作做得挺好呀。”吃饭的时候,我哥嘴不停,跟我妈一问一答很默契,把远的年龄啊身高啊长相啊什么职务都说了一溜够。
我跟我哥顶嘴说看花眼了吧,不是去他老地盘。
他说,噢,一大片空荡荡的营房,一大堆绿军装的秃小子,就你穿一花裙子跟个花蝴蝶似的在那儿飘来荡去的动摇军心,你以为老方不出营房就看不见你?你明明从他营部那小白楼前经过。你在明处嘛,人家哨兵是干什么的……
我脑子里突然蹦出他们挤对人时的那句名言“提高警惕,发现女性”。
我有点急,他们这么传来传去的可真把这事当成我的大事件了,我一个劲儿地解释说是普通朋友,并很郑重地请我哥别到方梦晓那儿搞侦察,特别是别有事没事地弄假成真,我太没面子啦。
我哥指着他的水杯,“去,给我倒水先。我得好好考虑考虑,啊这个嘛要看我心情。”然后得瑟地挠头顶。
“想封住我的嘴得有代价。”他似笑非笑。
我嘴硬,说,“没条件可讲,本来就没什么秘密。”
“那个什么,妈,我那天还特意去看了看,好像有点结巴欸。”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连续扒拉几口饭进嘴里。
“你把饭嚼完咽下去再跟我说,看得我这难受。嚼了没有,吃饭跟你爸一德行。”我妈鼓动性发言。
“哥,你怎么这么……八卦呀你。什么结巴谁结巴?”
哼。他眼睛向下看了我一眼,一副坏笑。
“还是关心,那就听好了,可怜我的一世英名埃”
原来,老兵复员后他特意去北池子镇老方驻地搞侦察,要亲眼证实老方在团部开会时,向他透露的我去远那里的消息。
老方一见他登门造访,便成心开玩笑问有什么指示。他又不好意思当着老方的面直说,就拿锻炼身体练太极说事,老方说你怎么跟团长一样迷上这个啦,你也想吹树叶埃
那会儿全团上下都在流传团长练太极的笑话。
说团长每天清晨身着一袭白衣练太极,颇有点玉树临风的架势。一天,在楼下偶遇政委,说,欸老杜老杜,我觉得有气感了,你看树叶看树叶,动了没?政委研究了半天,慎重地说没有埃结果,团长趁政委没注意向其他的方向眺望的时候,吹了吹树叶,再问老杜老杜动了没?政委说,动了动了!
他蹬着大眼睛煞有介事地说到这儿,我们已经笑得咽不下饭了。我爸不加制止,还一个劲地问他们团长是哪年的兵。
眼看他俩的话题就要从北池子镇跑到兵龄和能力上去了,我妈说你俩别绕了,赶紧接着说。
他说别急别急还有故事。
“我说吹什么树叶啊,我看你是成心。老方说你别跟我黑脸,知道你腿肚子转哪根筋。我当时挺气心想这小子一定觉得在看电视剧,就甩给他一句‘管好你的兵’。老方说我这是嫉妒。扯,什么叫嫉妒,是我妹妹好不好。”
我脑海里立刻闪出他和方梦晓斗嘴的场面,身高相等,一黑一白,一对斗鸡。这俩人什么时候见面什么时候斗嘴,从军校一直到现在。方梦晓不像我哥,他一说笑话,常常是包袱还没抖呢,自己的眼睛先眯成一条缝了。
“嗯,还别说,那小子有点意思。老方说他来不到一年,发现了一块金子,他们营的‘四排长’,那兵跟猪的感情特好,穿着马裤呢抱着猪睡觉,给他们营都争了光呢。我就跟老方说,走,上训练场看看去。我跟老方往他们连训练场外一站,好家伙!有同志迅速跑步上前敬礼。注意,可不是我主动喊的。该同志立定敬礼,但,却,结巴”
“啪”,他把筷子拍在桌子上。
我狠狠地瞪他。明明是故弄玄虚,搞得我妈很在意地做思考状。
“瞪我你瞪我,方梦晓就这么瞪我。因为我在该同志转身离开时特意问了他一句,他结巴吗?哈哈。我气死他我!别希望我俩有什么交集。”
“他根本就不是结巴,你肯定唬人家来着。”我替远辩解。
我爸一直没表态,这时终于总结性地甩出一句话,那气势完全盖过了我妈的零敲碎打和我哥的旁敲侧击。他爸放下手里的筷子,严肃地看着我:
“跟军人谈恋爱不容易,做军人的妻子就更不易,要有心理准备。”
眼看我爸把这场谈话上升为“军婚”,整个一质变,我张大了嘴和眼睛看着他。
这一次,我妈和我哥与我的造型竟然如出一辙。
“爸”
我快疯了,这都是哪儿和哪儿的事埃
这个破老兵3,不好好在他的警卫班“提高警惕”竟然有时间告密。
他怎么会看到远的背影了呢?
尔后,他们说笑的声音忽然飘散了。
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全是美好的幻觉……
无助的时候,我们只能寄情于时间。
远真的用子弹壳给我做了一个小台灯。他被保送到国防大学读研究生。临行之前,他约了我,说小台灯已经做好了,要送给我。
自从他对我说他会用子弹壳为我做这个小台灯后,我一次也没有对他提起过树曾经的承诺,那个子弹壳的装甲车模型。只是,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擦拭过汽车后沾满了油污的一团棉丝,堵在胸口。
远小心翼翼地把它从一个小方纸盒子里取出来,我伸出双手接过来,手心向上托着,却有点不相信。因为它完全没有我想象中的沉甸甸的感觉,那种冰冷的武器残骸竟然可以发出橙色的光亮,丝毫不见冷峻。
子弹壳通体散发着铁锈的味道,金属的质感,此时,无与伦比地温暖。
没有暗示。
没有我想象之中的暗示。难过?悲伤?无奈?或是……这些所有我自己独自想象出的暗示,在我接过温暖的弹壳这一刻,并未如期闪现,倒愈发显得游离与苍白。
他一直观察着我的表情。
我抬头,却碰不到他的眼神。
我们面对面地站着。
鼓楼西大街与德胜门大街交汇之处,向北一直延伸到德胜门的路口。我和昭娅、小Z她们常常把它叫三岔口。这儿没有红绿灯,一直人来车往的,有些乱。
春天的北京风沙大得令人崩溃,漫天席地,无处可逃。稍不留意,眼睛就会被沙子侵袭,尤其是站在风口。
可我还是爱北京,这儿是我的家。
我和远就站在三岔口的风口处,东南一条向东蜿蜒的便道的最西角。
行人顶着风,匆匆而过,人们都迈向各自生活的出口,没有人会留意路上其他人的风景。最多只是一笑而过。
我们像置身于世界之外。风沙漫卷中,四周在旋转。
“我会等你的。”远说。
“可……我不知道,还是不要再见吧。”
我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太相信,那声音竟是从我喉咙里飘出来的。
“再见,多保重。”
远不再说话,抿紧了嘴唇,意外地凄然一笑。
他果断地扭头,朝着三岔路口向北的那个方向。我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全他的背影,头发剃得很短,军帽下只露出浅色的发迹,肩膀不是很宽,背一贯地笔直,平平的。无法猜测他的表情,或许,依然是紧抿着的,略显坚毅的嘴唇?
他的脚步很快,我一直看着他拐过路口,不见踪影。
心忽然就空了。
我很快地转身。
想往南走,忽然想起那条路可以一直通到西单。停了几秒,决定还是向东。
我一直向前慢慢地走。心还是空空的。
远,有着薄荷般的微笑,那特殊的只属于他的味道,从此以后将不会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没有联系哪怕是一个电话,永远不会有薄荷的滋味,我可能会永远失去……
走了十几步,我站住脚。因为忽然间觉得有人在看我,我的背莫名地感到阵阵发热。
于是,我慢慢地转过头。
然后发现,远,是他,正站在刚才他的背影已经消失过的拐口处。不知何时又原路返回,默默地朝着我的方向。
远总是在笑,没心没肺的那种。无论我怎样对他。
在他面前,我的眼泪最多,从不掩饰。
我总觉得他是最乐观、最坚强的。所以,当我回头那一刻,恍惚看到,他眼里突然闪动着的泪光。
也许我是看错了。
因为只在瞬间。
此刻,时间停止。
时间可以缓和一切,让陌生的两条平行线,在适当的地方有了交集;时间也可以证明一切,那些我们以为完全拥有的,就在拥抱它们的一瞬间,不可避免地成为回忆。
我的自恋,我的任性,我固守着不肯丧失的回忆和自怜的懦弱,所有的封闭,封闭着与人交往,包括爱,其实是逃避。因为人生远非我要的神话,一定要选择性过滤掉暗黑的世界,仅仅依靠着脆弱的幻影,去医治伤口又是多么的自欺欺人。说到底,是拒绝成长。
[3]
转眼间,班长班副那批老兵走了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