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标准的普通话伴着极快的语速飞了出来,“叮叮当当”一阵快敲我的耳鼓,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便“啪”的一声!这厮竟然又把电话给挂掉了!
莫名其妙!气死人!
什么事啊这是,我白准备了一大堆教育他的道理了。不行,我得教训教训他。我头脑发懵,来不及细想,拨了他的号码。
“你好!一师。”
“你怎么回事?有没有涵养?打电话找人就找人吧,你挂什么挂!还挂两次。成心捣乱啊你!没素质!(我哥的口头禅)真没素质!你怎么那么没素质啊你……”
我用了一连串的“没素质”。后来我才知道,这三个字对某人来说是最大的刺激,因为,称对方“没素质”,是对某人——一名现役军人表示最大程度的蔑视以及严重挑衅。
“你……我……你……我没打你电话。”对方稍稍迟疑了一下,明显地委屈但又倔倔的腔调,在辩解。
我一愣,这才发现,虽然都是标准的普通话发音,但是前者稍嫌高亢而现在这人却是醇厚的男中音。
“你的电话是12345678吗?”我没好气的,但明显是下意识地把质问型尖锐嗓音收敛了一下。
“对。”
“刚刚你们那儿有个叫齐特的,给我们打捣乱电话,两分钟之前,要不我怎么知道你们号码。真够奇特的。”
我理直气壮。
“请问你哪里?”他沉着嗓子。
“我是XX部。”
“哦,我们是共建单位。齐特是我们去年退伍的老兵。”
我这才想起来刚才隐约听到他清晰地报什么一师。共建单位?与我们是共建单位?那不就是我哥那个师的么……
“对不起。”电话那端说。
“哦,没什么。算了,就当他开玩笑吧。他为什么要开这个玩笑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那个老兵挺幽默的。还有事吗?”
“没了没了,不好意思,再见。”我赶紧说。
“再见”
这家伙的声音他怎么就那么好听呢?
我放下耳机。
我和远就是这样“初次见面”的。
月末,无意间,我把这奇特的事告诉了小暖,小暖吃惊地睁大原本就很大的眼睛,一副完全可以消灭掉两个冰激凌的神情。
“你不信吧?你看着。”我鬼使神差地拨了那个号码。
恰巧,接电话的是他。
听到这好听的声音,我反而不好意思出声了,打捣乱电话,无聊的孩子才这么干吧。
“我知道了,又是你。”
我冲小暖挤了挤眼睛,对着话筒:“绝非捣乱,就是证明一下抱歉啦,挂了。”
“欸,等等。”然后,他很直接地问了一个我们谁也没想到的问题:哪里可以找到完整的《半月谈》?他考军校用。我想那大概是时政要闻一类的考试要用的教材。
“我这儿就有埃”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这对我来说太容易了,因为在我家天天都能见到这种小开本的杂志。
“太好了”远的声音在话筒那端跳舞。
我答应帮他找到一整套完整的《半月谈》,约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我还贫嘴说用不用说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之类的黑话,远说,那我就拿一份《中国青年报》和一枝塑料红玫瑰吧。
玩笑归玩笑,俩人在话筒里傻笑过后,远很认真地说:我不矮,大概1.80米,不穿军装,穿牛仔裤和运动衫,相当短的寸头。我说我个不高,脸不白,眼睛不小,扎个马尾辫。但不知道那天会穿什么。
然后,第一次见面,我就迟到了。
向毛主席保证我不是故意的。是因为去剪头发来着。
我只想把长头发换换形状,老是“清汤挂面”的样子,我自己看着都受不了了,结果,见习理发师先是把我左边的头发剪得比右边短,为了达成统一,我要求他剪齐右边的头发,最后,我的头发被意外地越剪越短!最终变成了长度齐肩的中发,十分奇怪,还马尾辫呢。
照着镜子我忽然冒出个念头,远不会因为头发变短了就认不出我吧。
眼看着手表的指针大幅度跳跃,我断定我已经迟到了。
我怀里抱着一大摞《半月谈》,出了美发厅,一路小跑,慌慌张张,不时还捂两下被剪短的头发。路人对着我笑,我以为完全是我那奇怪的发型。
快跑到接头地点时,大老远就见一大高个傻乎乎地戳着,牛仔裤、运动衫,一切符合接头的服装,一定是远。阳光肆无忌惮,我有些看不清。我极力地跑着,而他站在阳光里,一动不动。
我边跑边想:那么晒也不知道找个有树荫的地方等着,傻乎乎的。这人怎么这么白?晒不黑呀?这人,真够高的,不止一米八吧,难道是我的身高抽抽了?……
远很干净,是那种从里到外的干净。
干干净净,对于男人来说,也是一种气质。
简洁,单纯,不设防。这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
远站在原地,一直看着我狼狈地跑到他眼前。
“你够牛的氨远扬着他那白白净净(后来我才知道,他属于那种打死也晒不黑的人)的脸,嘴角上翘,看着我的眼睛。
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你够牛的氨声音还像电话里那样好听。
我一愣。
怎么会有这样的开场白?一点也不客气,连个“你好”都没有。我从未在初次见面的异性面前,遭遇到如此的“礼遇”。
“啊?牛?什、什么牛?牛什么?”我喘着气,使劲仰着头,由于跑得热汗直冒,顿觉尴尬万分。
“迟到”
远抬起手腕,居高临下地把手表的表盘对着我晃,眼睛里全是笑意。
“距离太远我看不见。”我耍赖。
没有陌生感,我和他就像认识了很长时间的朋友……
远一歪头看了看我的后脑勺,我连忙理了两下半长不长的头发掩饰尴尬。
“我不是故意的,我剪头发迟到了。这样你也能认出我啊?”
“当然。看你抱着书跑步的样子,慌慌张张的,就跟我想象的一样。”
“我怎么就慌慌张张的了?”
远并不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从我怀里接过那一摞《半月谈》,用手指顺着杂志的书脊,从上到下数了一遍,认真地揽在怀里,小心翼翼。
“我一定能考上。谢谢你的《半月谈》”
远像是在对我作保证,又像在自言自语,严肃得近似于幼稚。那神情,就像北京秋天的天空,谁看了都会神清气爽。
后来的几个月,远没有找过我,我也没想到过他。
我把远忘了。
文的婚事紧锣密鼓。
这天下午,文约好我跟她一起去挑她结婚时要穿的各种鞋。我俩决定去西单华威大厦。
我一边看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颜色的皮鞋,一边跟她说八卦,特别是在军区大院被相亲的奇遇,顺便提到了和小暖的恶作剧,还提到了远。
文乐得直咳嗽,问你有什么条件啊,难道有喜欢的人?那个叫什么远的,你就没机会发展一下嘛?
我说,什么条件不条件的,爱情这事跟条件有什么关系啊,我觉得爱就是自然而然的一见钟情什么的。说到这儿,树的背影在我脑子里闪了一下,吓了我一跳。
文说你太不实际了,老人讲的门当户对是有道理的,起码生活背景和习惯能相通。那个远,是北京人吗?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有点不耐烦,忽然想起来树打电话那事就问文,文一拍头,呀,我给忘了,反正也是问咱们两个要不要办他们大院的游泳证。反正你不会游泳我也没时间,就算了。欸,看这双好看不好看?
文说着,脚上便蹬上了一只红色漆皮高跟鞋。鞋跟足足有7寸。
嗯,真好看。我说。又一想游泳证我不太需要,因为我是旱鸭子。
树就是那种人,不爱说话,对谁都热心,对女孩子都挺关照的,听说后边追他的有一个加强连呢。文很随意地说,边脱下皮鞋放回原位。
我想穿米色的,红色的有点土,你说呢?
我选不出来,我有选择障碍,你知道,我的朋友穿成什么样儿我都顺眼,因为有感情了看什么都好。
嘁,你这人不理智,多看看《时尚》《瑞丽》什么的吧。文又教育我,低头瞅瞅我的脚,别老穿这种中跟的鞋,要么是高跟的,要么是平跟的,弄得跟小老太太似的。啧啧,你今天也买一双。
我帮着文拎着大包小包,我们俩并排逛,走到哪里,售货小姐都热情地问她,对我基本无视。
回宿舍的车上,我坐在靠窗的位子,怀里抱着那双新买的鞋,闷闷不乐。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提不起精神。
我对面坐着一对情侣,闭着眼睛头挨着头,够甜蜜的。
我扭头看车外过往的人。车路过陶然亭。公园的大门都关了,也没有几盏很亮的灯,显得冷清。这时,我想起了树。
恍惚之间,看见一个骑在自行车上的军装背影,板着腰还直直的——哦,是树。我一下子站起来把头探出车窗玻璃,车已经超过他了,真是树。我忍不住在车上跳着脚叫着:树!树!是我!
树看到我的脸,连忙挥了挥左手,最大限度地露出好看的白牙,然后,他稍稍一窝腰,使足了劲猛蹬几下车蹬子,试图追上我。你下车吧,在下站等着我!树对我断断续续地喊着并做着我看不懂的手势,然后被汽车渐渐甩下。
我把手伸到窗外使劲摇了遥
售票员很严厉地说,那学生你怎么回事呀,不能把头伸出去,危险。
我兴奋地说对不起对不起,遇到一个熟人。售票员冷漠地扭过头。对面的情侣同时睁大了眼睛。我不好意思了,赶忙站到车门前等着到站,还不时地往后看树是不是追上来了。
下了车,站在便道上默默地等树。心还“扑通扑通”地跳着。呵呵,简直高兴死了。没想到能遇到树。我抻着脖子往后面看了一会儿,不见树的自行车,又想是不是听错树的话了,不是这站是下一站呢?下一站是他们大院。
正心里焦虑着,树到了。
树把一只脚支在便道上,然后摘下帽子擦了擦额头,又把帽子戴上,笑着对我说,没想到碰到你,回哪?回单位?
我使劲点点头,忽然张不开嘴。
树歪着头认真地看我,眼睛黑亮亮的。
我自己觉得脸红了,肯定脸红了,因为脸呼的一下很热。赶快东张西望掩饰。
树也清了清嗓子,一扭头看着后坐架说,嗯,来吧,我当你车夫。
好吧。我发着一种连我自己也不熟悉的语调,挺正式地回答着。
我个矮不能一下坐上树骑的那辆二八车,必须得拽着他的衣服才能上稳点。树默默地从我手里拿走装鞋的袋子,说,扶着我上来吧。
我已经非常非常不好意思了,恨死我自己了。但还装着不在乎地说,好吧好吧,你注意啊我沉。说完拽着树腰部位的军装坐了上去。
树说,扶好了哈,预备,起——锚。右脚一蹬地,车动了起来。
我早把刚才扶在树腰上的手抽回来,很别扭地扶着车座子下面与坐架相连的那部分。这个姿势可不轻松,还要与树的后背保持距离,身体的重心全在右腿和右臂上。其实,我不想把手抽回来的。
树问了一堆关于复习啊什么的问题,我跟他承认没仔细看他的那本书,但天天带在身上。树问我平时不上班喜欢干什么,我说看电影逛书店听音乐都成,只是现在没太多时间,要毕业找工作了。
树说,那来我们大院看电影吧,下周放《大话西游》。
周星驰吧?好啊好埃我兴奋了。那个年代我们超喜欢周星驰。
前边到了要往右转的路口,我说:右满舵!
是,满舵右!树得令。
一会儿我又说左满舵。
树说,满舵左!
我们“咯咯”地笑起来。
车“嗖”地一下冲过了他们大院的大门。我们俩闭紧嘴同时往戒备森严的大门里张望。
领导会不会发现你?我问。
没事,休息时间。哦,过一段时间可能我要外出。树忽然有点儿严肃。
我问,有任务?时间长吗?
嗯。树点点头。
我不问了。既然他不说去哪里,我是不会再追问的。因为他一定不能说。“执行任务”这四个字,在我的生活中出现的频率实在是太高了,不允许多问原因,不允许多问结果,甚至,我连具体的方位都不允许问一个字。对此,我习以为常。
两个人都不说话。
温热的风,卷着槐花淡淡的甜香,轻轻拂面,岁月如此静好。
树放慢了骑车的速度,他的后背令我感到温暖,仿佛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很快,单位那灰色的大铁门出现在视野里。
树把车停在大门边上,我跳下了车后座,手都快麻了,而且,右脚已经麻了,暗想,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抱着树的腰呢。
因为腿麻,我不敢轻易挪脚,站在地上,说,谢谢车夫,服务周到。
树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把袋子递给我说愿意效劳。然后往大门口探了探脑袋问,你们传达室怎么没人啊?进去第几栋楼是你们宿舍啊?你们大院挺深的,种了很多梧桐,我进去过几次。
第4栋,是个小白楼。我回答。用手摸着右腿。
噢,平时接电话是不是很不方便?我打了几次都是一个女同志,声音挺细,可有点厉害。树看着我的眼睛。
我不想说话只想看着他的眼睛,就这样一直看着他的眼睛……
最终还是闪开了。
可能是带我的前辈,听说到现在都没结过婚,她快50岁了,也许讨厌男孩子找我吧。你尽量别打我电话,有事我给你打。
好。一般下午和晚上打都行。说好了周日晚上6点半在大院门口,我领你进去。
嗯。我使劲点点头。
树又叮嘱了一遍:一言为定哦。
嗯。我依旧使劲地点头。
现在想想我真傻,一句有点灵气的话都不会说。
树犹犹豫豫地说,那……那,我走了。刚推着车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你先走吧,我看着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