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江先生,可不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
“好的。”
“您现在能想起来最早的记忆是什么?”
“最早的?嗯……一条河。”
“什么样的河?可以具体些吗?”
“其实我记不太清……河不宽,有阳光照下来,水面上有一片叶子漂过去……”
“您记得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吗?”
“不知道。”
“那,您记得今天早上是从哪里过来的吗?”
“今天早上?对啊,我是从哪里过来的……我记不清了……”
“好吧……那您可以回忆一下最近的记忆吗?”
“最近的记忆……是一场比赛。”
“什么比赛?”
“记不清了……”
“您有亲人吗?”
“我有父母,离世了。”
“还有吗?”
“还有个妻子吧……是她送我过来的。”
“您有女儿吗?”
“没有。”
“好的,您喝杯水,一会儿会有人接您回家。”
门被打开,又关上,带出一阵风。
“记忆衰退确实加重了,”关紧门,刚才提问的医生对门口穿着浅褐色风衣的中年女人说道,“不过之前也和您打过预防针,这都是意料之内的。”
“不过……怎么说,好在江先生不会再因为围棋受到刺激。他……已经连这部分的记忆也模糊了。”
中年女人腿软了一下,胳膊被身旁一双手扶住。
江墨接过医生手中的病历本,把自己妈妈扶到靠墙的椅子上。随着医生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尽头,江母终于缓回些力气。
“其实我不该叫你回来的。”
“什么话,”江墨眼神扫视着病历本上新添的几行字,“我爸都这样了,我不回来像话吗?”
“我啊,没用,”江母更委顿了,“前半辈子被你父亲照顾得太周全,什么都做不好,年龄一大更是力不从心。”
“这不是有我呢吗?”江墨安抚着自己当了半辈子大学教授的妈妈,伸手指了指门,“带爸爸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要办。”
谢婉点点头,去屋里把江闻道领了出来。
当年在棋坛叱咤风云的男人,如今已形容枯槁,两鬓斑白。世界于他而言陌生如初见,只有那个女人能与他记忆中的往事重合。
谢婉牵过他的手,强颜欢笑道:“走吧,回家。”
他顺从地跟上去,对一旁的江墨视而不见。
纵然早在去年就知道父亲对自己的记忆已经衰退干净,江墨身体还是不自觉地僵硬起来。
谁知江闻道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转身看向江墨,然后和谢婉说:“这个小姑娘看起来挺伤心。”
江墨的眼泪几乎是一瞬间就涌出来了。
她张皇失措地擦拭着自己的眼睛,根本就不敢看向江闻道。谁知对方沉默片刻,竟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从兜里摸出一颗水果硬糖。
“遇见什么难事啦?”他温和却陌生地看着江墨,“回家吧,找你爸妈说说去。”
他把水果硬糖塞到江墨手里,然后拍拍她的肩膀。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手指上有常年下棋磨出来的薄茧。
他朝她笑了笑,然后便转过身,和谢婉一同离开了。
在江闻道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尽头的同时,叶简南从另一边的拐角慢慢走了出来。
翰城的秋天,一落雨就格外冷。江墨穿着单衣单裤,一动不动地坐在靠墙的座椅上。
他坐到她身边,用自己的手把她的手包裹住。江墨没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然后拆开水果硬糖的塑料包装,把糖果含进嘴里。
过了好半晌,她才说:“叶简南,我想去个暖和的地方。”
江墨和叶简南虽然同住翰城,但一个在新区,一个在老城。自分别后,叶简南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闻道棋堂更是一次都没有去过。
但他显然回过烂柯社。
那个门前冷落的棋具店在三年前改作一家棋室,总算焕发出些许生机。过爷爷还是那副看不出年龄的模样,盖着毯子坐在柜台后昏昏欲睡。
看到江墨,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把她和那个红着眼圈的小女孩联系到一起。
他略显欣喜地问面前两人:“今年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家里有点事,”叶简南拉了一把江墨,“爷爷,我们先上楼了。”
天气不好,棋室一楼只坐了几个老人在下棋,二楼更是空空荡荡。叶简南熟门熟路地走到一排茶杯架后,和江墨面对面坐了下来。
“对不起,”他艰涩地开口,“我没想到……江老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却没想到江墨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很无可奈何的笑。
“其实……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人就是这样吧,”她继续说,“没来由的事,总要埋怨给一个人,好像心里就能好受点似的。可其实……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江墨呷了口热茶,然后把头埋进自己的手臂。
“让我睡会儿吧。”
她太累了。坐通宵的航班,二十多个小时没闭眼,几乎是放松下来的一刹那就睡着了。朦胧间,叶简南坐到了她身边,然后把她揽进自己怀里。
“对不起。”他用手拢住了她的眼睛,在她耳边低声说。
蒙蒙细雨的西南小城,窗外仍有小贩在走街串巷地叫卖。铃铛声合着雨声,把叶简南一点一点,带回那些往事。
02.
下围棋讲天赋,而天赋,往往是从很小的时候就显现出来了。
媒体时常把叶简南和景深沉、裴宿、祁翎他们算在一起的,都是年少成名,不到二十岁就横扫各大比赛,等级分排名常年位居前列。
但很少有人提起,叶简南的定段年龄并不早。
下棋者千千万,每年新增的职业棋手却屈指可数。所谓定段,就是进入职业棋手世界的一道门槛。而每年能走过这道门槛的,仅有几十个人而已。
最有天赋的一拨棋手,十一二岁就定段了。稍逊一筹的,定段年龄也不会超过十三岁。而叶简南的定段年龄,是十四岁。
也就是说,当比他小两岁的景深沉定段成功,与他同出一门的祁翎在新秀赛崭露头角时,叶简南还在常刀围棋道场里过着暗无天日的冲段生涯。
而这一切,要从他母亲失业那年说起。
“你说说吧,这本上是什么?”
叶简南站在门槛前,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妈妈手里的作业本。田字格横平竖直的线条……实在太适合用来画棋谱了。
黑棋涂实,白棋画空圈。叶简南就在这么个本上,复盘出了不下二十场棋局。
“什么时候画的?”
见叶简南不答话,她的声调扬高了:“上课,对不对?你看看你的成绩,都要考初中了,你怎么就一点也不着急呢?”
丈夫常年在外工作让她变得格外易怒。人来人往的院门口,她冲着孩子咆哮:“你怎么就一点也不懂事呢?你喜欢围棋,我没有不让你学。可是现在家里经济条件不好,你又要小升初,怎么就不能先放一放呢?”
万万没想到,她那极少出言顶撞的儿子仰起头说:“可是我要是被常刀围棋道场选走了,不用花你们的钱,也不用考初中。”
“职业棋手一年能出几个?”她不是对围棋全然不了解,只是想让儿子走一条更稳妥的路,“就算你被选走了,要是没考上,回来念书还来得及吗?”
“我能考上!”叶简南掷地有声。
叶母一愣,收敛了怒火,苦口婆心地说:“这是我和你爸爸商量以后的决定。简南,你也大了,懂点事,理解理解家里,好不好?”
倒也怨不得她专横。自从她失业后,家里少了一半的收入,经济困难的重压下,她连病都不敢随便生。闻道棋堂的费用不低,叶简南那关于职业棋手的梦想更是前途未卜。
家里还有一担子柴米油盐的账要清算,她实在没精力和叶简南多说了。
叶简南在门前站了许久,转身朝闻道棋堂的方向走去。
还是那条秋储巷,红榜贴了两米宽,上面写的是小棋手们一年的成绩汇总。而第一名,毫无疑问地成了祁翎。这红榜显然是江闻道的手笔,“翎”字写得龙飞凤舞,嚣张得几乎刺痛叶简南的眼。
其实上个月叶简南退出棋堂的时候,祁翎和他的水平已经不相上下了。有这么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每天陪练,他俩的棋力水涨船高。然而就在常刀围棋道场的选拔前夕,叶简南被强行中断围棋课,与卷子上的古诗文默写和加减乘除做起斗争来。
“叶简南。”
转过身,叶简南的神色变了变。
祁翎。
经过选拔赛,他被常刀围棋道场选走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叶简南沉默片刻,言不由衷地说:“祝贺你。”
“别假惺惺了,”祁翎一句话就戳破他的虚伪,“天天装得那么懂事给谁看?还不是说不让你学棋就不让你学。”
那时候叶简南还没有后来那么老谋深算,被祁翎一激就沉不住气了:“幸灾乐祸。”
“我不是幸灾乐祸,是可惜,”谁知祁翎定定看着他,目光深邃得不像个十二岁的孩子,“你不在,我赢得名不副实。”
他指向秋储巷的尽头:“去河边坐坐吧。”
翰城就这么一条外来河,横穿老城区,在秋储巷以北分成两股。叶简南和祁翎坐在河道的岔口处,望着荡漾的河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叶简南往河底扔了块石头,“咕咚”一声:“你什么时候走?”
“过完年。”
“真嫉妒你。”
祁翎扯起嘴角笑了:“这才正常,别一天到晚装圣人。”
转头看了眼叶简南一脸的灰败,祁翎继续说:“常刀围棋道场那边的人说,明年的选拔时间提前了。”
叶简南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他们六月份来,”祁翎歪过头,“十三岁开始冲段,也不晚。”
“你什么意思?”叶简南反问道,“我又学不了围棋了。”
“叶简南,听听你自己心里想干什么。”那么点儿大一个人,竟然也能这样一本正经地说话,“真想干的事,谁也拦不住。”
他少年老成地拍拍叶简南的肩:“我在职业赛场上等你。”
祁翎也不知道这句话会给叶简南带来什么改变。但当他走到秋储巷的尽头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声。
是那种,少年人特有的声调。
“别说大话,”叶简南的声音回荡在狭长的巷子里,“谁先定段还不一定呢!”
他也不理叶简南,背着手拐过了巷口。
三天后,江闻道也登门拜访。
江闻道教了这么多年棋,对学生的来来去去一向看得很淡。下棋是缘分,有人和棋缘分已尽,强求也没用。更何况这事儿事关前途,他作为外人总归是不好插手。
但这次,一是自己爱才心切,二是……二是……
唉,他家那个没出息的闺女鬼哭狼嚎地求他让叶简南回来上课,甚至祭出了“爸爸我每天少吃一顿饭能不能凑够他的学费”这种令人心碎的大杀器。
因此,我们可以说,叶简南在他的围棋道路上其实是走了一些裙带关系的。
江闻道的照片毕竟登过翰城晚报的头版头条。这样一个前大国手亲自来表达对叶简南才华的爱惜,叶母就很难开口拒绝了。
万般周折后,叶母终于松了一半的口。
说是一半,是因为随着学费减免后经济压力的缓解,她同意叶简南继续学围棋。但条件是他下午三点以后才能去棋堂练习,其他时间学习不能落下。
十二岁的孩子潜力能有多大?
叶简南拼命的年龄,比别人开始得都要早。
那么点儿大一个小孩,每天就开始睡眠不足了。顶着一双黑眼圈早早去学校补作业,下午三点又一路狂奔到棋院打练习赛。折腾到晚上九点多回了家,再继续温习白天学校的功课。
常刀围棋道场的录取通知和翰城中学的通知一起寄到他家里那天,他妈妈忽然抱着他哭了。
那是她儿子,她怎么会不心疼。
本来以为他会知难而退,却没想到他真的扛了下来。
叶简南拍拍他妈妈的后背,小大人儿似的说:“妈,我要去考职业了。”
叶简南的定段生涯,用四个字来形容就是“九死一生”。
常刀围棋道场高手如云,当惯了第一的他一去就输了个惨不忍睹。冬天的时候道场放假,同窗们走得七七八八,叶简南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无颜见江东父老”。
他妈妈要去南方看他父亲,他没跟着一起。他申请了留校,准备和道场的保安大爷一起过年。
除夕夜那天,他裹着被子去保安室烤着暖气看春晚,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睡过了一整个长夜,他听见身边传来一道轻微的呼吸声。他被这气息弄得脖子有些痒,瞬间把眼睛睁开。
北方冬天的早晨,窗外是大片大片冷清的白。寒气从门缝里钻进来,卷起炉子散发出的余温,轻飘飘地落在叶简南颤抖的睫毛上。
他说:“江墨,你怎么来了?”
女孩穿了件长及膝盖的羽绒服,杵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叶简南觉得自己在做梦,使劲揉了揉眼睛。他再睁开眼的时候,还是那张脸,还是那副神情。
保安大爷夹了煤块走进屋。
门一开一合,带进一股冷气,叶简南瞬间被激清醒了。他裹着被子爬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看江墨,又看看保安大爷。
“人家小姑娘一早就来啦,”大爷捅炉子,火星“噼啪”冒出来,“不让叫你,说让你好好睡一觉。”
江墨伸手掐他脸:“我爸妈带我来北市走亲戚。家里长辈太多,我不认识也不想见,正好过来找你。”
她把背包拖过来:“我给你带了好多吃的!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一地瓜子壳,你这年过得也太——”
话音未落,叶简南忽然整个人扑了上来。
他昨天和衣而睡,毛衣和棉被把温度都焐在了被子里。热气从被子里被带得“腾”一下冒出来,扑了江墨一脸。
保安大爷咳了一声,披起棉衣又出门了。
一年未见,江墨个子长了不少。女孩青春期发育得早,一不留神都快追平叶简南了。
“加把劲啊,叶简南,”她在一边比画着,“别被我超过去了。”
“你想得美,”叶简南眼神垂下去一厘米,努力做出睥睨的姿态,“我还得长脑子呢,个儿长得慢点就慢点。”
江墨越琢磨越不对劲:“你什么意思啊?我不长脑子啊?”
他嗤笑一声,懒洋洋地转过身。
大年初一,街上的商铺关得一家也不剩。地上满是没化干净的雪和炮仗壳,映着淡而高的天,让整个城市看起来无比萧条。
他平常很少出门,对道场旁边并不熟悉,领着江墨东拐西拐,最后进了家公园。
公园规模不大,唯一值得称道的也就是园中央的一潭湖。大约是因为平常来的人太少,湖边杂草丛生,乍一望去像是在荒郊野外。
“你平常就这么点娱乐?”江墨满脸同情,“来公园看湖?”
叶简南面不改色:“这儿挺安静的。”
挺安静的。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就来这儿哭一哭。
毕竟,他也才十三岁。
两个人坐在湖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聊学习,聊围棋,聊过去,聊将来,江墨说得眉飞色舞,叶简南就在一边安安静静地听。
结冰的湖面上回荡着她的声音,这地方忽然就有了烟火气。
日头升起来了一点。
冰面被太阳一照,反射出的光也没有那么寒冷了。江墨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摁,“咔嚓”一声,摁出一道裂缝。
“没冻实,别离那么近。”叶简南拉她袖子。
谁知江墨回头看着他笑了笑,食指往下戳,竟在冰面上戳出一个硬币大的口子。
她不顾叶简南困惑的眼神,又找来一块石头,把那块石头“咕咚”一声扔了进去。
冰面下的水泛起波动。
“快许愿,”江墨拍拍他的胳膊催促,“冲冰洞喊。”
向来自诩成熟稳重的叶简南本来是不屑于做这种自降身价的事的,但江墨的目光过分认真了:“我爸爸说,他做职业棋手的时候,就会找一片湖,投一颗石子进去,然后把心里的话喊出来。”
拒绝的话就不好说出口了。
他低头望着那个冰洞,冰层下的水面泛着寒气,也看不清湖有多深。他就那么看着,好像看了很久,又好像只看了一会儿。
他说:“我想赢。”
水面毫无波动。
但这三个字好像一句咒语,把他内心某个压抑了许久的地方打开了。
输过的棋,打过的谱,深夜惊醒的噩梦。半年来所有的难过都在那一刹那涌到胸腔,叶简南觉得自己身体里的不甘和委屈像浪一样翻腾起来,最后只化成了三个字:
“我——想——赢——”
少年的声音沿着冰封的湖面传递出去,甚至惊起了湖边打瞌睡的野猫。他气喘吁吁地坐下,仰身倒在干枯的杂草里。
他才不云淡风轻。
他从始至终,都是一个有着强烈求胜欲的人。
那声音撞到远处的墙壁上,转了个弯回来,最终落进湖面上被凿开的冰洞里。
江墨用一块更大的石头堵住了那黑漆漆的洞口,他的秘密就被封住了。
天地一片白茫茫,寒气把他的脸浸得冰凉,叶简南却感到,有一股热流缓缓从他的脚底升了起来。
他精疲力竭地说:“江墨,谢谢。”
她分明,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道。
叶简南对江墨的依赖从那个冬天就开始了。只是种子埋下的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叶简南在到常刀围棋道场的第二年定段成功。最后一场比赛,他以半目的优势获胜,精疲力竭地离开赛场。
走下楼梯的一刹那,有束阳光忽然打到他鞋尖上。叶简南愣了愣,抬起头,看见江墨举着罐可乐朝他笑得没心没肺。
她变着法地来北市亲戚家过暑假,为的就是这一刻。
她说:“你好呀,叶简南初段。”
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叶简南反复地梦到这个画面。人来人往的街道,炽热的阳光,可乐罐凝结的水珠,江墨穿着淡蓝色的长裙,扎一个马尾,笑眼弯弯地对他说:“你好呀,叶简南初段。”
然后在深夜里惊醒,辗转反侧,再难入睡。
03.
江墨醒时,日头西沉。
她枕在叶简南腿上的靠垫里,听见他在压低声音接电话。
“我明天到。”
话筒里的声音猛然拔高,让江墨听得一清二楚:“明天到?那你不是下了飞机就得来赛场,哪儿还有时间休息啊?”
江墨愣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来——叶简南前几天就和她提过了,他明天本来是要参加联赛的。
话筒里的声音辨识度很高,明显是裴宿,他似乎还想说话,电话那边却突然传来个女孩的声音。
“裴宿,我是江墨。比赛什么时候开始?”
裴宿条件反射地回答:“明天下午。”
“在哪儿?”
“萨市。”
联赛的场地走位一向风骚,常常这一场还在东南沿海,下一场就定在西北地级市。萨市虽然地处高原,但是每年多少也会承包几次比赛。
江墨瞥了叶简南一眼:“好,他会按时到的。”
她不由分说地挂掉电话,手指一滑就开始查航班。正巧,现在是下午五点,翰城机场有一趟飞往萨市的航班。
“去吧,”她把手机往叶简南怀里一塞,“去比赛。”
“那你呢?”
“这些事我又不是没处理过,不用你守着。”
他神色有些复杂,过了半晌才缓缓说:“我来,就是不想再让你一个人面对了。”
“叶简南,事有轻重缓急,这边没了你不会出岔子,那边没了你比赛就要弃权。”
她顿了顿,话里也有点负气。
“况且,你真欠我爸爸的,这一时半会儿也还不清。”
说完这句话,她也不想多看叶简南,直接站起身把睡乱的头发扎了起来。下楼梯的时候,叶简南走在她身后,突然自嘲似的说了一句:“是,你说得没错,我还不清。”
江墨顿住脚步,长长叹了口气。
“去比赛吧,叶简南,”她说,“别的事,回来再说。”
第二天,萨市天路大酒店,联赛后半场已近尾声。
虽然职业棋手都隶属棋院,但在联赛中,棋手会受聘于各省的不同俱乐部并以团队的名义参加比赛。譬如祁翎受聘于北市的一家俱乐部,而叶简南和裴宿则分别为杭市队的主将与二将。
叶简南这个人下棋的时候完全处于一个与世隔绝的状态。裴宿比赛结束得早,巡场时去看了叶简南的棋,怎么看他脸色怎么觉得不对。
他的眼神是很专注的,整个人的注意力完全贯注在棋盘上。但他的身体状况明显已经出问题了——额头有冷汗,唇色近乎苍白。
下围棋,听着是脑力运动,其实消耗的体力一点也不亚于长跑。又是在高原上比赛,对身体素质的要求就更高了。有的人高反严重,甚至须要中途吸氧以维持比赛继续。短短两天,从杭市到翰城,又从翰城转飞萨市,海拔的转换实在让叶简南身体有些吃不消。
裴宿急忙找到领队老师。
“不会吧?”领队忙了一天,有些惊讶地顺着裴宿手指的方向看去,“简南年年都来这儿比赛,以前没出过问题啊?”
萨市海拔三千多米,每年都会出现棋手须要吸氧比赛的情况。叶简南之前来的几次都没什么严重反应,况且他来得较晚,领队确认了其他棋手的状态后就没太关心他了。
“我去和主办方申请氧气瓶,”自知失职的领队急忙丢下手里吃了一半的面包,“等他比完就——”
负责叶简南一桌的裁判忽然发出了比赛结束的信号。
叶简南刚刚斩杀对手一条大龙,方才还错综复杂的比赛局势在瞬间清明起来。对手投子认负,叶简南朝他点点头,没多想就从棋盘前站直身子。
“简南,你先坐下。”领队赶忙走过来。
叶简南方从棋局中拔出身,这才感觉出来自己出了一身的虚汗。太阳穴剧痛,鼻腔里也有点血腥味。身后的领队也不知在喋喋不休什么,他在转身的一刹那间,意识忽然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空白的意识里冒出一句话。
叶简南觉得这句话太妙了,完美地描述了他作为一个棋手因高反而眩晕的状态:“眼前一黑,大脑一白。”
他在昏迷中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情节,只是重复着他在奈县度过的那个冬天。岛国冬日昼短夜长,叶简南一个人坐在木建的庭院里下棋。
他穿得很少,但是也不冷,整个人的五感都非常麻木,是一种濒死的状态。
下棋的时候,很孤独。
输棋的时候,很痛苦。
赢棋的时候似乎是应该开心些的,但是,也没有。
没有开心。他不知道有什么可开心的。
和他对弈的人来了又走,五官衣着模糊不清。雪停的时候,庭院的门响了一声。
叶简南听到了雪花碎裂的声音。
明明梦里是风雪长夜,来人却只穿了件蓝色长裙。她走进来的时候,叶简南忽然感到有一股热流从自己心口里涌了出来。
他低头望去,发现落樱在他心口缀成了一朵花的形状。而江墨在他面前弯下腰,笑意盈盈。
她说:“你好啊,叶简南初段。”
然后,她就坐到了他身边。棋盘没有了,雪也融化了,奈县的山川河海烟消云散。他和她并肩坐在翰城棋院的门槛上,都还是十二三岁的模样。
叶简南靠在她身上睡着了。
在梦里,再一次,睡着了。
04.
叶简南醒的时候,床边整整齐齐站了一排人。除了领队和教练,队里和他关系好的几个棋手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其神情之肃穆让叶简南不禁怀疑自己阳寿已尽,而大家在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他动了动手指,确认自己并没有客死异乡。
“醒了,醒了,”领队赶忙坐到他身边,“简南,你感觉怎么样?”
他觉得头有点疼,但周围的人的表情实在是过于慌张,他不好意思说。
“能好吗?”一道女声凭空炸响。
这道声音让床边站着的棋手立刻呈现了“噤若寒蝉”的效果,连领队和教练的脸色都变白了。叶简南顺着声音望过去,看见江墨拎着个烧水壶气势汹汹地走进病房。
他藏在被子下的手狠狠互掐了一把。
不是,不是梦。
“好好的人,刚过来就高反,”江墨把壶往桌子上一砸,壶口处溅起一片危险的水花,“别的队员都没事,晕了也有领队准备氧气瓶,你们怎么还能让叶简南直接晕过去呢?”
江墨平常和谁都笑眯眯的,真发起火来却气场极强。叶简南乐得想笑,谁知对方眼神一转,落到自己身上。
“还有你!”江墨一声怒吼,吓得站着的诸位都是一阵哆嗦。
她顿了顿,胳膊一挥:“你们先出去。”
无关人等屁滚尿流地往外跑,领队走之前还恭恭敬敬地把门带上了。
叶简南身体平躺,内心立正,低眉顺眼地听训。
“下棋下得不要命了?不把高原反应当回事是吧?是,是我昨天催你过来,可能你到得太晚了也没休息好。可是你感觉不对了总得及时吸氧吧?裴宿那儿不是有预防的药吗?你怎么就不吃啊?你——”
“江墨,”叶简南斗胆打断了她,“你别嚷嚷了,我头疼。”
他示弱,她偃旗息鼓。
窗外天色漆黑,时间也已接近午夜。
“你怎么来了啊?”
“网上有你的比赛直播,底下的评论有现场的人说你高反晕了。我给裴宿打电话问了问,感觉挺严重的,就过来了。”
“那……江老师呢?”
江墨顿了顿。
“我爸没事,老样子。”
叶简南平躺在床上,脑海里浮现出刚才江墨那被踩了尾巴的模样,又觉得好笑起来。
江墨把脸凑在他脸边,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我说,叶简南,你是不是晕傻了?一直笑什么呢?我打去年冬天碰见你都没见你笑过这么多次。”
他努力控制了一下表情。
然而根本控制不住,只能说话转移注意力。
他说:“江墨,我想喝水。”
江墨拿起刚才那个被砸在桌上的烧水壶给他倒了杯开水,吹了吹递到他眼前。
他抿了一口,递回来:“烫。”
江墨:“你自己吹吹。”
叶简南:“不行,我高反。”
江墨:“高反不能喘气啊?”
叶简南:“你别嚷,我头晕。”
江墨:“你……”
“今日上午,围棋甲级联赛第19轮,杭市队在萨市天路大酒店保持连胜。值得一提的是,主将叶简南在获胜后因为高原反应晕倒在地。在对杭市队的赛后采访中,领队称叶简南八段因为旅途劳顿身体略有不适,现在已经在医院接受治疗。××棋牌新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