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面的海滩上,时间一分一秒滴滴答答地流逝着。当轰炸机坠落时,大家都没有喝彩。第一架轰炸机坠落的时候,三连附近的一个连队曾轻轻地欢呼表示庆贺,三连有几个人也跟着喝彩。但是由于之后一直没有太值得喝彩的事情,这番庆贺也就没有延续下去。在那之后没人再试图喝彩。每个人都静静地注视着,欣喜而入神。海滩上的人开始继续手头的工作,只是更加卖力了。
法伊夫下士此时紧张不安地和沉默的连指挥官们站在一起,因为没有喝彩声,他更加觉得这像是一宗生意。一宗普通的买卖而已,根本就不是战争。这个想法让法伊夫觉得害怕,怪异,反常,还有点疯狂,甚至不道德。这就好像在办公室里演算一个数学等式,计算一份风险报告:一方有两艘大而且昂贵的军舰,另一方派遣二十五架巨大的飞机去轰击它们。军舰由较小的飞机提供保护,尽可能拖延时间。这些小飞机比军舰便宜。有这样一种理论:二十五架大飞机其全部或部分的价值等于这两艘军舰全部或部分的价值。他们根据这个理论,不停地出动小飞机。防守方的战斗机根据同样的理论,要力争使轰炸机付出的代价越高昂越好。它们的最终的目标就是击落所有二十五架敌机,而自己一方不损失一艘军舰。这些昂贵的机器里面坐着的人,奋力厮杀,除了需要他们来驾驶这些机器以外,他们并不重要。这个想法和它背后所隐藏的东西如同一把冰冷的恐惧之刀,刺进法伊夫那几乎是毫无防备的要害——一种源于渺小的恐惧:他的渺小,和一种源于无力的恐惧:他的无力。他对这宗生意没有任何控制权或发言权,即便是有关他自己的事情。他只是这宗生意的一个部分。这让他害怕。他并不害怕在战争中死去,在真正的战争中死去——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但是他不想为一宗普通的生意而死。
天空中厮杀的机群缓慢而不可阻挡地飞了过来。海滩上的工作仍然在继续,步兵登陆艇和其他驳船都没有停下。飞机几乎已经快到达那两艘运输舰了,又有一架轰炸机被击落,在众人的目送下裹着一团火焰和黑烟掉入海峡。飞机飞过了运输舰,空中传来一声轻微的,如同叹息一般的声音。一根水柱,接着一根又一根的水柱高高迸出海面。几秒钟后,掀起这些水柱的爆炸声席卷海滩,钻入了椰林,把椰树摇得乱颤。那微弱的叹息声变大了,并带着颤抖的尖啸。第一艘运输舰周围的海面上,根根水柱冲天而起,几秒钟之后第二艘运输舰周围也涌起了水柱。虽然已经没法看清单颗的炸弹,但是大家都看到了命中目标的那三颗炸弹。第一颗炸弹就像是试探的手指一般,在第一艘运输舰前不远的地方爆炸。第二颗近一些。第三颗几乎就落在运输舰边上。一艘步兵登陆艇正从运输舰边上出发,没开出有多远,那第三颗炸弹显然直接就砸中了它。从那里到这里的距离差不多有一千码。人们可以听见一声微弱但清晰的惨叫,又高又尖,在水柱高高升起之后岸上的士兵才听到。这声惨叫旋即被切断,紧跟着是爆炸的声浪。这是某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出于本能发出的无用的□□,一声对厄运和死亡的□□——他不应该在这里死去,而应该待在战场之外其他的什么地方。多么荒谬,多么苍白,但不无尊严,尽管也不无讽刺意义,这声□□在他自身已不复存在之后才被人听到并理解。他最后的惨叫比他要长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