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稻谷的入仓和禾苗在稻田扎下的新根,一切都迎来了新的起点。变得壮实的小伙伴企图用他们变得粗壮的躯体和新染的烤肉色来撬开人生新的窗户,却印证或者说去挑战自己的宿命。在村口的老树上飘落第一片黄叶时,小伙伴们踏上了这个时代最流行的道路——去南方打工。
早晨的空气依然让人躁动,几片黄叶盘旋着不甘地坠向大地。我们都起了个大早,沿着熟悉的小道,翻过那些挡住我们视线的大山,踏着晨曦向车站走去。我们在走向陌生的地方,走向未知的人生。因为我要走的是北上求学的路,而伙伴们是要去南方打工,我与小伙伴们钻进了不同的车辆。上车的瞬间,我感到头晕和胸闷,而他们却兴奋得大叫。
等着吧,等着我发财吧。
我们自由啦,你继续在教室里做和尚吧,哈哈……
大城市,我们来啦……
他们拍打着车玻璃,对着我不断的挥手、叫喊着,像一群怪兽一样张牙舞爪。我内心还在纠结着猜想高中会是什么样子,面对着他们的兴高采烈有些后悔自己的选择。我朝他们望去,而他们已经在叫喊声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已经升高的太阳露出了它毒辣的本色,血红血红的眩光刺得我一阵眩晕,陷入一片漆黑当中。
短暂的眩晕后,前方的路渐渐清晰。车子往前跑,滚滚的沙尘在车后扬起,给道路旁的草木蒙上了一层灰黄的颜色。车内同样灰尘迷眼。我眯缝着眼睛,心中急切的希望车子开快点儿,早点到达目的地。这是我第一次去到离家2公里以外的地方。我本应该如同新生的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一样,眼前的一切都是新鲜的,都是值得好奇的,值得去研究的。但是这份新鲜与好奇却因为地理上的变迁给身体带来的不适而被按压下去,一种恶心感伴随着车子的摇晃在体内莫名地积累着。好在这种感觉强烈到快要从胸口喷薄而出时,我们被告知此次旅行的目的地——名人中学,到了。
我在爸爸的挽扶下下了车,见到了一座看起来高大雄伟的仿古建筑。建筑的正大门檐头下挂着硕大的名人中学的匾额。这所中学以县里的一个大革命家的名字命名,似有激励后辈向前人学习,奋发图强,早日成才,报效国家之意。只可惜时过境迁,后辈们并没有体会到命名者的良苦用心,也没有感受到前人人格的巨大魅力,居然将此地作为花前月下的场所,体验青春激情的战场。因此这所学校每年成才的人数都不如其他几所学校,在全县人民的心目中口碑日下。只因每年招收学生的门槛和收费都是最低的,因此还能吸引不少对读书仍然抱有期望却不明真相、无从选择的人来就读。
学校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人们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兴奋而匆忙。爸爸牵着我的手一路打听,搞清楚了像我这样一个落榜生获得高中入学资格的条件和流程。他带着我来到学校角落处的一个二层小楼前,等待着办理入学手续。身前排起的这条队伍一眼望去远远的望不到尽头。我们站在队伍的最后,可过了不长的时间,在我们的身后又长出了一大截尾巴。我踮起脚尖想看看前面还有多少人,使劲跳起来才隐约的看到队伍最前方的一扇黑窗和窗户上的那个小小的铝合金窗口,窗口里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走到窗口前的人俯下身子,撅着屁股,挤出笑脸,往窗口里递进去一沓钱,另一只手从窗口中接过一张白纸条满心欢喜的离开。
我随着爸爸跟着队伍缓慢的挪动,头顶的太阳晒得我大汗淋漓。正当我口干舌燥心头上火的当口,轮到了我们。爸爸探下身子问:“老师,超录生的事儿咋弄?”
“叫啥名,把名字报过来。”窗口说。
“我娃娃叫孔芳雄。”爸爸说
“1200”窗口说。
“咋?前面那个不是只要交600吗?”爸爸说。
“低于录取线10分内的收费600块,这部分学生是超计划录取,我们只收取部分手续费。10分外的学生是自费生,1200块起步。后面每低1分,另收费100块。你儿子低于录取线10分,正好处在分界线上。”窗口说。
瞬间要多消费600块,这对于一辈子种田的爸爸来说显然太过奢侈。他无法接受这样的情况,猛的转过身来,面色涨得通红,手掌“呼”地一下举到了半空中。
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凶狠的样子,更没有见他对我挥起过巴掌。我的脑袋“嗡”的一下一片空白。在我的心目中爸爸强健有力,家里有什么难做的事情,只要他这只手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今天如果被这只手揍一顿,无法想象后果会怎样,会不会像镇关西被揍后那样魂飞魄散?我下意识的缩起脖子,双手紧紧地护着头。
我紧紧地闭上眼睛,等待着父亲的手砸下时的满脑袋星光四溅。
父亲的手最终没有砸下来。那只手在空中摇晃着,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垂了下来。他嘴里喃喃着,发出和手指一样的摇晃的声音:“你啊,你啊……哎、哎、哎……”
“你们还要不要读书的,后面的人还排着队呢!”窗口发出不耐烦的催促。
爸爸身子晃了晃,忙转过身去说:“要的,要读的。”
爸爸的手有些抖动的去解身上的布包。因为天气太热,包又贴着爸爸的身体,此时它已经被汗水浸湿。当爸爸从里面点钱的时候,我看到这些钱是潮湿的,空气中隐约的散发着一股混合着汗水和咸菜味道的气味。我第一次真正的理解了课本上“血汗钱”三个字的深刻含义。父亲捧着这些钱递进窗口,眼巴巴的盯着窗口里面,整个脖子恨不得都伸进窗口里面去。窗口内“啪”的一声闷响,一张白纸条递了出来,随后窗口传出喊号子的声音,“下一个,下一个。”
父亲接过这张白纸条,把它捧在手心。似乎刚才点钱用尽了他的力气,这会儿他看起来有点疲惫,有点恍惚。他领着我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的挤出人群后,把那张白纸条递给了我。这是一张白纸黑字的条子,纸条的正中央印着浓黑的“录取书”三个大字,右下角有一个鲜红的印章戳记。它就是我开启高中大门的钥匙,是父母用1200块钱买来了一枚钥匙。尽管这扇门的后面是什么,一切都是未知的,但是父母还是下了莫大的赌注(可能是他们全部的赌注),用他们辛勤的劳动来赌我未来更好的人生,来赌我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