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除夕。
给办烟火的是城中的富贾人家,殷氏主族,掌着前街后巷的坊市,售些价高物庸的商品,也由是引出了不少的琐碎。便送了品德良善的大公子拜了师傅,诵些经书。前些日子拿着榜文做官,一早离了家,在朝廷内能帮家门挡些麻烦。于此,就留下了个自幼恶书,只知嫖女为乐,调戏良妇的二公子。现在失了管教,恶行更甚。
年夜饭两三个时辰前,这二公子不知从哪捉来个年尚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生得水灵,正在殷宅小房里哭啼呢。
二公子见小姑娘颜貌怜爱,只是发育尚始,便留其宅上,训做个侍婢之类。就放在小房里,从外闩了门,到街外游逛去了。
“呜呜呜呜,……我要哥哥……哥哥,呜呜呜哇,我要回家……”
谁知呀,这从哪拾来的小姑娘嚎哭不停,管家的又喊又哄,拿她没法,就任其哭去了。
刚回正中房内歇去的长父,又听到这哭声,长长叹一气,抬起略略颤抖的疲老右手,在床沿发狠的拍了几下:“怪我,怪我!教子不效,宠溺惯了,结果染上恶性,如今我何能管得了他!唉,怪我啊!……咳、咳……”得病不轻的老大爷没说几句就运气不上,重重地痰咳几下。
一旁服侍的人被老父亲咳得吓着,慌忙把端手中的药递了他。长父摇摇手:“如今喝这泥草也是无用,只要大儿能多撇撇家里,二儿能早早收恶,管好家里就好。还有那三侄至今不知怎么样,若是活着,应十有五六了吧……”老父叹着气,又想起那小侄,脸上便笼了一层悲哀。
从小房里传出的哭声,在干咳几声后,声疲音软,无力下去了。
……
丰乐街头,人潮泉涌。有派头的,没架势的,都在街上转着热闹。殷二公子自然是派头十足的一位,身后十来警卫跟随,让得原来拥作一团的人群分向两旁,空出了一片路。
殷二公子嘴中叼着尾草,双手枕着后颈,悠哉悠哉,俨然一副公子模样。时不时向两旁瞟几眼,让本就厌恶他的女子又害怕地躲进蔽处。
花公子撇嘴笑笑。这般女子,他可是无趣。
又一轮烟火开始。一簇簇的烟花升上天,陡然绽满一片星夜。烟火半时一轮,子正时止,计十二轮。地支十二,轮回之意,以此祈福。
二公子随即望向天去,烟火染上远山,宁得欢夜里又多一份精彩。望了几眼,便放下视线。担着监管家族坊市的要任,他还得转上两圈,才能好好赏景。不远处名遐的白巩楼,便是个风流好处呢。
率警卫一过,人流紧着涌上,赏景的赏景,玩物的玩物。灯华人欢。整个东京城,都融作一片金银。
……
一道黑影,忽的闪过,跃进这片金银中去。
从城北绕至城南,此处便是殷宅。
少年知道,是那殷二公子做出的勾当。跃进昏黑的殷家大院里,犹如叶落,不曾惊出一丝声响。四顾无人,少年便迅速靠至墙边,寻那姑娘去了。
“丫头,我定会救你出来!”
……
这小姑娘,乃是三年前少年拾来的野丫头。
三年前,城北山郊,少年本在林里采着菜蔬。盛夏日烈。山头树林里,有着许多荫凉避暑之处,采食累时,靠树歇息也是惬意。
比起四处溅血杀人,还是如此令人舒服。
背上的竹篓已然盛上许多山肴野蔌。少年卸下重重的菜篓,放在身旁,靠着一株粗树,倦意缓缓袭来。乜斜的双眼渐渐闭上,意识也渐渐模糊了。以往处处留着心眼,今天却在缠绵的睡意下,睡过几个时辰。
夕阳穿过枝桠间的缝隙,射在少年舒畅的脸上。陡然惊醒,打了个哈欠,遮额一望,发现夕日渐沉,掸掸布衣尘土,又背起半满的菜篓,向山下行去了。正欲动身,一阵幼女哭啼声传入耳内。徇声一望,不远处,一只穿着白锦青花长裙、脑后淡粉绳扎了个马尾双辫的小姑娘,并膝跪在地上,被一片金的光斑扑在身上。
熟悉的光景。
恍惚间,少年便缓缓走近了她。
幼女一见少年,居然立马停下哭啼,迅速站起,扑到少年身上,紧紧抱住。少女轻盈异常,却依然惊得少年退了几步。
“你……你干嘛!”少年想把身上的东西分开。
姑娘没有回答,只是尖着鼻子在少年脖间嗅了嗅。
少年瞥了眼小姑娘,身上华贵的衣裙却沾尽泥尘。
真是个野丫头。
少年用力拽着身上的物体,她却紧紧贴在身上,不肯离开半分。
“丫头,干嘛如此抱我……”
“(嗅嗅)唔……你身上……有股好闻的气息……”幼女用着怜而细的声音,答着。
“那也别这么缠着不放呀,”少年慢慢掰开姑娘缠在身上的手臂,“先下来可好……”
不料,刚把身上这丫头分开在地上,野丫头脸忽又拉长,再然哭起来了。
少年一见她又哭闹,便慌了。这些年来他几乎无人交往,怎能顾好一只小姑娘呢。
“啊啊啊,你怎么哭了……别……别哭呀,……你要闻我身上气味,那……那你就闻吧,我……我不跟你分开了,好吗?……”
小姑娘抬起头,绽着水灵的深红眼眸,看着少年,小心翼翼地说道:
“……真的……不跟我分开了吗?”
“嗯。”少年答着,放下半满菜篓,拾起这野丫头在臂间,轻放而进。再背起时,居然无甚增重。
这丫头,体质有些特殊。
小姑娘一被背起就兴奋异常,在菜篓里活泼不停,脑后两条辫子也不断飘摇着。
少年心中也奇这幼女来历,便问:“你为何在这里?”
刚闻此言,小姑娘就像耷拉耳朵的兔子一般,几滴泪水积在眼角,就又要哭了。
“爹、娘,他们……他们……”小姑娘声音颤颤地,哽咽着。“他们说……说要去那里找好吃的,定会回来,但是……但是……呜呜呜……”小姑娘就哇哇哭了起来。
少年一闻此况,才发觉,自己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便立马放下竹篓。
“好嘛好嘛,别哭了,……你看你爹娘说不定会回来呀,对吧?”
“可是……可是……都到太阳落了……他们还……还没回来……呜……”
“那……唔……唉,我带你找去,就别哭着不止了。你说说,你爹娘往哪去了。”
小姑娘揉揉眼,往南望去:“……那边。”
城南。殷家。
不知为何,少年心头涌些不安。
“丫头,……天不早了,先回我住处歇一晚,明一早再去找你爹娘可好?”
言罢,少年背起菜篓,继续往山下少年住处——契斋去了。
天际斜阳,余晖已尽。黑夜,以它寂的可怖,从身后漫上整片天空。
一路无言。蝉也无言。夏的喧闹仿佛全然没在夜中,不见去了。
到契斋时,小姑娘鼾声轻起,在竹篓里熟睡了。柔柔又拾起这野丫头,将其枕上草床,盖上薄布,少年亦靠一旁,抬头望去,斋顶留洞的繁星,正灿烂。
今这野丫头,怕是有些来历。虽招惹不得,但怪可怜。——殷家那帮人,是做不得什么好事的。
抓起一把新采的山果,拣两三个信丢齿间,消消一嚼,一股山野清气弥散鼻尾,醉人心扉。
手伸入衣袋里,触到一块冰冷处。少年习惯性地摸出了一柄精铁短刃。在夜光泛泛下,阵阵寒光从表面掠出,似锋利的剑气,刺目惧心。少年来回翻动着这刺剑,最后驻目于剑柄某处。凛然间,几个温柔的字眼不觉再次湿润了少年的双眼。
刺血契心。牟涯。
师傅,徒弟不会忘了您的情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