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岛】(779-843)字浪仙,一作阆仙,自称碣石山人,唐范阳(今河北涿州市)人。早年曾为僧,法名无本。宪宗元和间返俗应举,未第。文宗开成二年(837)责授遂州长江(今四川蓬溪)主簿,世称贾长江。与孟郊齐名,有“郊寒岛瘦”之称。有《长江集》。
宿山寺
众岫耸寒色,精庐向此分。
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
绝顶人来少,高松鹤不群。
一僧年八十,世事未曾闻。
这首诗写作者夜宿山寺所见所感,其造境大于写景抒情本身,是中唐五律中不可多得的超诣之作。
“众岫耸寒色”二句,以群山衬托佛寺所处之高。“众岫”即群峰,是以仄仄换平平。“耸”字极炼,作及物动词常见构词有耸肩、耸听、耸危冠等,宾词总以具象的为主,而“耸寒色”这样的说法,在全唐诗中仅此一例,其实是“耸翠壁”的更感性的说法,强调山色的温度很低,非常新颖。“精庐”即作者所投宿的佛寺,“向此分”是说坐落在这群山冷色之中,而“分”的意思是分得、占得一席之地,下字亦尖新。
“流星透疏木”二句,写作者仰望星空之所见。人们仰望星空,心中都不免会产生康德所说“愈是思考愈觉神奇,心中也愈充满敬畏”之感。何况作者看到是流星,甚至是流星雨,从树枝的间隙中划过,情景异常生动。“走月逆行云”,诗中的月亮也在动,但动法与流星不同,一是速度缓慢,二是月与云的相对运动。一首歌唱道:“月亮在白莲花似的云朵里穿行”,是说月的移动本来不易觉察,是云朵的飘浮,使月产生运动的感觉,此即相对运动。清人沈德潜点评道:“顺行云、则月隐矣,妙处全在‘逆’字。”(《唐诗别裁集》)这两句写景可圈可点,已伏高出尘世之意。
“绝顶人来少”二句,写山顶与世隔绝之景,颇具理趣。上句说山寺远离市尘,或是说地势险绝,故人迹罕至。但这句话的意蕴、即能指,却不止于此。用王安石的话说便是:“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游褒禅山记》)“高松鹤不群”,更耐人寻味。松、鹤的搭配,在传统文化中是吉祥物的叠加,是耐寒、脱俗和长寿的象征,此其一。汉语成语本有“鹤立鸡群”一说,意即卓尔不群,羞与鸡鹜为伍,此其二。而这里的“鹤不群”,更是与高山、高松联在一起,意思是在此地,鹤亦不可多得,此其三。语本杜诗“王乔鹤不群”,而青出于蓝。本来这个句子更顺的造法是:“松高鹤不群”,只是因为上句已作“绝顶人来少”,作者又觉得不可更改,遂造成略带拗峭的句子。其含意是一样的,近于广告语的“山高人为峰”,却更饶诗意。一旦读者接受了,也就不可更改了。
“一僧年八十”二句,写山寺中人(高僧),将诗意推向极致。在如此高山之上,有如此一个高僧——伴松养鹤之人,享如此之高龄(“年八十”),不是“山高人为峰”是什么。还有“一”字代表的“不群”——松不群,鹤不群,人亦不群,怎一个“高”字了得!末句一跌“世事未曾闻”,并不是孤陋寡闻的意思,而是与世无争,即“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陆游)的意思。如此山寺、如此人,若非作者来此一宿,则何能见之,又何能写之。诗人襟怀意趣之不俗,亦意在言外矣。
此诗炼字精妙,“高松鹤不群”为篇中最警策之句,“高”字、“不群”字,都有一种追求卓越的意识,通于推敲的精神。五律有此一联,就可以站住脚。何况此诗通体浑成,无可挑剔。《唐诗别裁集》录此诗,尾批道:“长江(指贾岛)有‘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句,风格颇高,惜通体不称,故不全录。”即是通过反例,对这首诗加以表扬。
雪晴晚望
倚杖望晴雪,溪云几万重。
樵人归白屋,寒日下危峰。
野火烧冈草,断烟生石松。
却回山寺路,闻打暮天钟。
这首诗约作于宪宗元和十二年(817),作者去年应举下第,本年与从弟释无可寄居长安西南圭峰草堂寺,诗当作于此时。
“倚杖望晴雪”二句,入手擒题,写远望雪晴的壮丽景色。“倚杖”表明作者在出游之中,一个“望”字,表明“晴雪”是远景,也就是在夕阳照耀下山峰、积雪浮于空际,有唯余莽莽之势。而增添了雪峰之壮丽的,是横在山腰、罩在溪上的云烟(“溪云”),竟然多至“几万重”。皎然诗云:“舒卷意何穷,萦流复带空。有形不累物,无迹去随风。”(《溪云》)如非深山巨壑,是很难看到这样壮观的雪霁晴景的。元人方回评:“晚唐诗多先锻颈联、颔联,乃成首尾以足之。此作似乎一句唱起,直说至底者。”(《瀛奎律髓》一三)
“樵人归白屋”二句,写夕阳下山时的情景。“樵人”的出现,其作用相当于山水画中的人物点缀。他挑回的一担柴火,会给“白屋”增添些许温暖,则是画中的诗意。而“白屋”不仅是指白茅覆盖的寒舍,更是积雪压在屋顶上的感觉。“寒日下危峰”,是一个短暂停留的画面,也是一个时间节点。夜幕即将降临,樵子应该回家了。“归”“下”二字给画面增添了生气和动态。古人说“夏日可畏,冬日可爱。”“寒日”却给人以更多惨淡的感觉,似乎发出的都是冷光,而在它靠近山峰时,积雪的反光会更加耀眼夺目。正是诗中有画。
“野火烧冈草”二句,写畬田的情景。句中的“野火”“断烟”,不是森林大火,而是山民刀耕火种即畬田时,在人的控制下的放火烧山。这种景象,唐诗中多有描写,如“瓦卜传神语,畬田费火声”(杜甫)、“渔沪拥寒溜,畬田落远烧”(戴叔伦)、“湿云和栈起,燋枿带畬余”(顾非熊)等。因点燃冈草而起的火光,和缭绕在石松之间的烟雾,给山中增添了人气和温度。这些是诗中的反衬元素,其作用是突出画面整体上的素静和清冷。所以清人李怀民认为“二句中有雪在”。(《重订诗人主客图》)
“却回山寺路”二句,写作者在钟声的召唤中,归寺的情景。前六句所写,都是视觉的形象。最后两句加入听觉的元素,显得非常重要。夜幕渐渐降临,诗人兴尽而返,这时山寺也响起了钟声——“闻打暮天钟”,似对出游的人发出了归寺的召唤。唐诗中的古刹钟声,是个常见意象,在诗中的作用,一是刻画环境的宁静,二是象征大自然或宗教的召唤。此诗也不例外。
总之,此诗超然物外,描写在远离城市的山林中,晚望雪晴的孤独享受,流露出淡泊名利,亲近自然,渴望皈依的思想感情。晚唐司空图描述“疏野”诗品:“惟性所宅,真取不羁。控物自富,与率为期。筑室松下,脱帽看诗。但知旦暮,不辨何时。倘然适意,岂必有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如是诗者,可谓得之。
寄韩潮州愈
此心曾与木兰舟,直到天南潮水头。
隔岭篇章来华岳,出关书信过泷流。
峰悬驿路残云断,海浸城根老树秋。
一夕瘴烟风卷尽,月明初上浪西楼。
这首诗作于宪宗元和十四年(819),韩愈因谏迎佛骨被贬潮州刺史时。作者贾岛与时为文苑巨擘的韩愈之交情,是文学史上一段佳话。盖贾岛初为僧、好苦吟,由于驴背推敲,得到韩愈的赏识,还俗应举,所以二人感情深挚。韩愈身处逆境时有诗相寄,作者即写此诗酬答慰问,风骨直追韩愈之作,是中唐七律之佳作。
“此心曾与木兰舟”二句,写对韩愈的仰慕,不因处境距离而稍减。“木兰舟”指用木兰树造的船,诗中用作船的美称。语本南朝任昉《述异记》:“木兰洲在浔阳江中,多木兰树。……鲁般刻木兰为舟,舟至今在洲中。诗家云木兰舟,出于此。”两句以“曾与”“直到”相勾勒,是说自己无时不想买船下潮州探看,“十四字不可划断,笔力奇横。”(纪昀)“直到天南潮水头”,以潮水巧妙地带出潮州,是州以潮得名故也。清人赵臣瑗评:“起笔最奇。凡人寄诗,只言别后相忆耳,此独追至文公初贬时。”读者会立刻联想到韩愈“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的名句。
“隔岭篇章来华岳”二句,写别后彼此不断联系,时有诗信往来。“隔岭”之岭指五岭,而“华岳”指西岳华山,所谓“篇章”,正指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诗。“出关书信过泷流”,“出关”的关指蓝关,而“泷流”即泷水,自湖南流入广东,唐时称虎溪。而这里的“书信”,则是指自己寄出的书信。清人沈德潜点评三句“言韩之来书”,四句“言己之寄书”(《唐诗别裁集》)是也。总上四句,以开篇“此心”二字一直贯下,正是高山流水,肝胆相照。
“峰悬驿路残云断”二句,是想象韩愈贬赴潮州的情景。上句即从韩诗“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化出,“驿路”指通向岭南的大道,“残云”指零散稀疏的云,有心向往之而莫能至之意。“海浸城根老树秋”,则是想象中潮州的景象,有荒凉偏僻之感。有“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之慨。清人李庆甲点评五句“束住自己一面”,六句“束住韩一面”,是其章法严谨。句下有无限向往之意,故金圣叹说:“‘残云断’‘老树秋’,言意中时望有此一夕也。”(《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
“一夕瘴烟风卷尽”二句,写美好祝愿,以憧憬结束全诗。“瘴烟”指南方有瘴气的烟雾,在诗中有蒙冤受屈的象征意味。上句表明作者相信韩愈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终有一天会得到改正。“月明初上浪西楼”,结句紧跟六句来,意味着到那时候,潮州城头会出现光风霁月的景象。虽就对方着想,而自己思念祝福之意即在其中。故金圣叹评:“风卷瘴烟,月明初上者,喻言必有天聪忽开,此心得白之日也。”(同前)
全诗意境宏阔,音节高朗。起二句单刀直入,通篇以“此心”二字为契机,后六句皆托言心到之境,字字句句皆从内心深处流出。用字造句俱见推敲,别出心裁,被前人推为贾岛七律中首屈一指之作。
寻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诗写的是一次寻访。寻访的结果是“不遇”。一作孙革《访羊尊师》诗。
“松下问童子”一句写问,以下三句则是对答。问写得极简括。不须明写谁问和问什么,因诗题和对答有清楚的交代。答语是诗着意之处,“言师采药去”,童子说师父进山采药去了。这一句本来已是一个完整的答复,但如果就此打住,就没有诗意了。小童对答复作的一番补充:师父就在这座山里,在那云雾迷蒙的某个地方,但具体在哪儿,谁也不知道了。“只在此山中”的“只在”二字是很肯定的语气,仿佛作了确切的回答,但“云深不知处”叫人哪里找去?说了半天,还是等于零。然而这两句补充并非多余,它不但是十分天真的话,而且语意佳妙。这不是故意卖弄口舌,而是生活中常有的那种无意中得到的妙语。它生动反映出“隐者”特有的生活趣味和情操。诗通过描写“隐者”那出没云中、神秘莫测的行踪,隐隐透露出其洁身自好,高蹈尘埃之外的精神风貌。
寻访“不遇”,通常是一种扫兴的事。但读这首诗,却会感到有不同寻俗之处。小童的天真答话,把人引进高远的意境中,使人恍如面对那云烟缭绕的大山,想到有一位高士在其中自由自在地活动,那人迹罕至的去处,一定别有天地、别有一番乐趣。诗以小童的答话结束,虽然没直接写寻访者的反应,但读后令人觉得,他大约不会立即兴尽而返,而会站在松下,久久对着那云烟深处神往。
诗属五绝,不入律可作一首短小的古风读,内容和形式是统一的。
剑客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为不平事。
这首诗的诗题一作《述剑》。通过剑客口吻,成功地塑造了一位行侠仗义的剑客形象。作者本具侠气,姚合《哭贾岛》称其:“曾闻有书剑,应是别人收。”故此诗亦兼有咏怀述志之意,或以此自荐于公卿,亦未可知。
“十年磨一剑”二句,以磨剑待试,以喻蓄器贮用。有道是“宝剑锋从磨砺出”,十年磨剑,足见打磨的精心,而宝剑之锋利则非同一般。有一种解读,认为铸剑十年却从未露过锋芒,是因为能识此宝之人尚未出现。不对,诗中说的是磨剑十年,不是“铸剑十年”;不是知音未遇,而是打磨未成。比如读书人,是“十年寒窗无人问”。所以“霜刃未曾试”,并无怨气。打磨既成,言“未曾试”,则跃跃欲试之意,悠然可会。再说,剑是侠客的随身之物,试剑亦不等于卖剑。元杂剧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无名氏《马陵道》),阮小七说:“俺这一腔热血,只卖与识货的人”(《水浒传》),也是说把本领卖人,而不是把宝剑卖人。
“今日把示君”二句,写剑客亮剑,欲觅用武之地。三句言以剑示人,表明侠客的自信。“今日”是个时间节点,即宝剑磨成之日。“把示君”用二人称语气,仿佛是在对“识货的人”说话,又仿佛是对所有读者说话。总之这个“君”不是特指,而是泛指,不是单数,而是复数。所以末句是:“谁为不平事”!此句一作“谁有不平事”,意思是请问诸公,谁有冤屈不平之事,我为你做主。“谁有”之“谁”指受害者,“谁为”之“谁”指加害者。“谁有不平事”,就替谁做主!“谁为不平事”,就找谁算账!哪一种说法更好呢,论者或以后一说为佳,以为更见游侠本色。其实这与“愿君多采撷”与“劝君休采撷”(王维)一样,未易优劣。两种说法都是在打包票,都将剑客之豪爽表现得痛快淋漓,使人血脉偾张。清人李锳评:“豪爽之气,溢于行间。第二句一顿,第三句陡转有力,末句措语含蓄,便不犯尽。”(《诗法易简录》)
此诗成功之处,在于描摹剑客口吻,打造侠客形象,无不惟妙惟肖,使人过目成诵。清人吴敬夫评:“遍读《刺客列传》,不如此二十字惊心动魄之声,谁云寂寥短韵哉!”(《唐诗归折衷》)贾岛诗思奇僻,此诗属于别调。通首声情壮烈,造语豪健。以问辞作结,更觉意味不尽。
题兴化寺园亭
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薇。
蔷薇花落秋风起,荆棘满庭君自知。
这首诗的写作本事,见宋人曾慥《类说》本《本事诗·不栽桃李》条:“贾岛初有诗名,狂狷薄行,久不中第。裴晋公兴化里凿池,起台榭。岛方下第,怨愤题诗亭内曰,云云。人皆恶其不逊。卒不第而终。”把它说成是一首泄愤诗,未免小看了它。一首好诗纵然是缘事而发,却可以对事不对人,且意蕴不受本事局限。这首诗形象大于思想,是《全唐诗》中难得一见的讽喻杰作。
“破却千家作一池”,开篇第一句就不同凡响,概括力极强。表明引起作者写作冲动之事,是一个豪强兼并掠夺事件。为了修建一个园池,竟能“破却千家”,也就是拆迁一千户人家,立刻牵涉赔偿问题,权势者往往以势压人,那是足以导致民怨沸腾的。根据《本事诗》,作者针对的裴度(中唐名相)大肆修造兴化寺亭园的事。然而,“富者兼地万亩,贫者无容足之居”在当时社会已是普遍现象,不限于裴度一人一事,或有过之而无不及者。所以首句的容量够大,不受本事局限。
“不栽桃李种蔷薇”,紧承“作池”而来,作者放下筑山、叠石、理水、建筑、修路等不表,专表种植花木之事,是取舍之妙。既表种植花木,又不据实直说(兴化寺园林未必只种蔷薇),而是借题发挥,巧设譬喻。俗话说:“多栽花,少栽刺”,意思是和为贵,不树对立面。而“不栽桃李种蔷薇”,则是反其道而行之。此句措语之妙,在于作者以花(蔷薇)代刺,像是说不栽这花(桃李)而栽那花(蔷薇)。这个说法,比说“不栽花,只栽刺”,措语婉妙多多。
“蔷薇花落秋风起”,顶真上句,措语紧凑,却又词连意转,种植花木是春天之事,这句直接说到秋风吹起,是诗情的跳跃。又是一个气象预报,是设置悬念——接下必有情况发生。这句也有暗示——“蔷薇花落”,不全留下刺了么。所以末句抖出包袱:“荆棘满庭君自知”。语云:“种豆得豆,种瓜得瓜。”而“荆棘满庭”,必是种刺的结果。《韩诗外传》卷七说:“春种桃李者,夏得荫其下,秋得其实。春种蒺藜者,夏不可采其叶,秋得其刺焉。”是此诗措语之所本。三四句容量之大,亦不限于本事。历代农民起义,不就是因为阶级压迫、剥削引发的吗。“君始知”是警示语,意思是到那个时候你知道也晚了,语极冷峻。就本事而言,“君”指裴度;就能指而言,上自皇帝、下到土豪劣绅都包括在内了。
这首诗运用了比兴手法,巧而不华,极富理趣,“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达到了传统讽喻诗的最高境界。可以说,它本身就是一朵“带刺的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