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唐府,就见家里乱七八糟,庭院里放满了柜子桌子、瓶瓶罐罐,像被人抄过家一样。
我问封叔:“家里有官府来抄家了吗?”
“夫人,是您叫老奴处理搬家的事啊,您忘了?”
我猛然记起来要搬到清平郡王府去,拍了拍脑袋,是啊,我心里想的事太多,早把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辛苦您了,封叔。”
“不辛苦,夫人,老奴要感谢夫人您的大恩大德,保住了犬子的性命,您是我们家的活菩萨啊。”他说着就要下跪,我连忙扶他起来,“封叔这是哪里话,您和封毅都是我和唐逸的家人,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
“夫人”,我听到背后有人喊我,却是脖子上吊着绷带的封毅,他的胳膊明显是折了,走路也一拐一拐,更要命的是脸上还有深深的一道刀伤,从眼皮上划过,完全破相了。他虽然是个冰山一样的人,可相貌却是英俊的,现在破了相,以前的英气全消,添了气分匪气,我为他的容貌可惜,心里很难受。
“封毅,对不起,让你毁了容貌。”
“夫人,您不用对不起,为公子尽力是奴才的本分,奴才感谢夫人的救命之恩,以后夫人只有要吩咐,奴才上刀山下火海也一定帮夫人完成。”
我扑哧一笑,“封毅,我又不是阎王,要你上刀山下火海干什么,你好好休息,养好伤,等唐逸回来,我和他为你做主,给你娶个漂亮老婆,你跟了公子这么久,也该成家了,让封叔也享享福。”
他却一脸受惊的样子,“夫人,你是因为封毅相貌毁了,所以嫌弃我留在你身边,想赶我走吗?”
我“啊”了一声,这个人怎么这么敏感,把别人的好心当坏心使,“你想太多了,你成亲了还不是我们府里的人,谁会赶你走,你想走我还不许呢。别胡思乱想,好好休息。”
我拍拍他的肩膀,便到后院去帮夜雪和梦雨整理房里的东西,他却还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我。
我忙完搬家的事,有数十日都未进宫去见唐逸,这王宫也不是我想进就能进的,非得得了旨意才能进去,钟亮却再未来传旨。我日日在家中盼着,度日如年,不知道他在宫中吃不吃得好,住不住得惯,身上的伤恢复得怎么样,天气这么热,没有我给他打扇,他怎么睡得着?
这日下雨,热了好久的天气凉快了许多,夜雪见我痴痴地坐在窗前看着门前滴雨,“夫人,您这样子和一年前公子在临安时一模一样,那时候你不在他身边,他白天就这样整日坐在窗前发呆,晚上就喝得酩酊大醉回来,一两个月都没和我们说过一句话,我们那时候都说公子是害了相思病。”
那一定是我在襄阳的时候,他知道我和孟珙在一起,心里郁结所以整日买醉,虽然事情过去那么久了,听到夜雪这么一说,心里还是很感动,越发想唐逸了,恨不得快点飞到宫里去。
可能是老天听到了我的祈盼,不一会就听封叔过来告诉我,钟亮来了。我咕噜一下从榻上爬起来,钟亮告诉我,李遵项准我今天进宫去看唐逸,若是唐逸愿意的话,我还可以带他回来,这话正中我的下怀,在家里养伤,总比在宫里没个熟人照应要好得多,我便换了衣服跟他进宫。
到了宫里,我一下轿子就一路小跑着冲向太医院,唐逸,我来看你了,你一定很高兴吧。
“王妃,您慢些走,这地上下过雨,小心路滑。”钟亮在后面提醒我,我却满不在乎,摔倒了不正好让唐逸心疼一下么?
还没有走到太医院,就听到一阵琴箫合奏,琴声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箫声却是来自唐逸的房间。我停下脚步,细细地听这一曲合奏,是《蒹葭苍苍》这支古曲。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自晏殊和李后主开了写宋词的先河,这个时代的人无论是哪一国的,现在都流行听曲子词,鲜少有人愿意听老掉牙的古曲,但是这支古曲作为情歌中的经典之作,一直流传至今,现在听来仍不显得过时。唐逸和这个弹琴的主人配合得很默契,琴声婉转缠绵,箫声清越高昂,一低一高,起起伏伏,奏出了对伊人的渴望和对爱情的追寻,引人遐思无限。
我站在原地,只到他们把这首曲子奏完,心中充满疑问。
“钟公公,您知道这弹琴的是谁吗?”
“这琴声传自乐宫局,乐宫局里善弹琴的乐师太多了,老奴也猜不出是谁。”
我心里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弹琴的人,和十日前那个吹奏葫芦丝的,是同一个人。唐逸性情高傲,是绝不肯轻易与人合奏的,看来他对这弹琴的人很有些好感。
“钟公公,王爷的箫是什么时候送去的?”
“已经送去有好几天了,皇上说吹箫能怡情养性,只要时间不长,每天吹一下有利于王爷伤势的恢复,王爷的兴致很好,每天都会吹上一阵子,皇上听闻,也很高兴呢。”
“那王爷每天是一个人吹奏,还是和这乐宫局的人一起合奏?
“这老奴就不太清楚了,老奴每天跟在皇上身边,与这边离得太远。王妃若是想知道,老奴可以去问问这太医院的太医们。”
“不用了,我只是随便一问,你不用费心。对了,皇上这几日,有没有过来看过王爷?”
他面有难色,我已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皇上每日都来看王爷,可王爷不愿意见皇上,每次皇上过来,王爷他,都装睡,让皇上讨个没趣。我们这些当奴才的都看不下去了。”
他叹了一声气。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子,让他先走,我自己去见唐逸就好了。他向我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我往前走了几步,看到唐逸站在那两株夹竹桃下,背着双手,手上拿着一支玉箫,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曲子里不尽兴。
我知道喜欢音乐的人都会这样,若是碰上知音,久久都不能自拔,不忍心打扰他的兴致,便站在廊下,坐着等他,拿出一方手帕轻轻地扇一下,天气实在是太热了。
他在那青石板上站了许久,一点也不注意到我痴痴地打量他,等到回过神来,一眼就看到百无聊赖的我,吃了一惊,显然没想到我这会子出现在他面前。
“怎么现在来了,刚才还下了大雨。”
“雨不是停了么,怎么,怕我打扰你与别人隔空传情?”我本是与他开玩笑的,谁知他却认真起来了,“你在胡说什么,什么隔空传情,不过是听别人弹得好,兴致来了,便跟着和了一曲。”
“那你们可是音乐上的知音,就像那钟子期与俞伯牙一样,只是不知道你这知音是男是女,若是女的,一定是沉鱼落雁容、闭月羞花貌。”
“你怎么知道?也许是个麻子脸、斗鸡眼。”他与我打趣。
“你心里怕是不这么想吧。”我故意穷追不舍,他无可奈何地一笑。
“你的伤口还疼不疼,快进来让我看看。”我拉他进屋,脱了他的外衣,揭开纱布,只见之前那两个深深的洞已经慢慢愈合了,他身上的伤也都结着痂,这宫里的金创药果然神,我又为他把纱布包上。
“已经不疼了,不用担心了。”他对我说。
“那我们今天就回去吧?”我说。
“今天?这么快?”他像是有点不情愿一样。
我很奇怪,他既然讨厌李遵项,应该是不想呆在这宫里头的,这会叫他随我一起出宫,怎么又不情愿了?难道是为了刚才的知音?
“唐逸,你是不是很想见一见你这位知音?”
“哪有,你不要瞎猜,我们这就走吧。”他起身往门外走。
我跟着他往前走,他本来直直地往朱雀门去,我将他拉回来,“你还没有去向皇上辞别,就这么不告而别似乎不厚道吧?”
“辞什么别,这宫里我爱来便来,不爱呆了就走。”他又往前走。
他什么时候竟成了无赖了?
我拦住他,“不管,你现在和我去见皇上。”
“你别胡闹,我去见他做什么?”
“唐逸,你有命活到今天都是他的恩赐,就算不感谢他,也应该与他告个别,他毕竟是你……”我正想说“父亲”二字,又怕触动他的伤痛,便改了口,“他毕竟没有取你的性命,还给你赐了名、封了王,以后你是他的臣子,你们总会见面的。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这是我来到古代总结出的经验。尽管在现代的时候,我跳操跌掉了、摔伤了或者没有取得好名次,我都会害怕下一次比赛,可是我总能说服自己克服困难,只要上了场就能忘记疼痛。但感情这件事不能逃避,却是在金国时李德贤教我的。
他呆立在原地,想了许久,说了一句:“我没什么话要跟他说,走吧。”
我真是被他打败了,想了半天还是不敢去,真是胆小鬼。知道他肯定不愿意去,索性不再逼他。
“王爷王妃请留步,皇上请您二位去养心殿用膳。”钟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我想说,这个人来的真是时候,看来李遵项也摸清楚唐逸的性子了,先主动向唐逸伸出了橄榄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