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雪莲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哭了。
十一月的北京,秋风一吹,狂沙遍地,黑污的土犹如烟囱里冒出的浓烟,一团团,一股股,到处飞舞着。人走在街上,用手捂住了鼻子,口里吹进了土,捂住了鼻子和口,眼里又吹进了土。
街头的槐树上,老鸹窝孤零零地蓬松着一团碎草,有狂风吹来,把老鸹窝带走了,悬在天上。
风吹得呜呜地响,像一群没有家园的魔鬼,四处吼叫着要寻食吃,从人家屋顶上卷过。
灰蒙蒙的四合院里,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着。屋里的妇女吓唬正在哭闹的孩子,说:“听,外面的妖怪大马虎正吼着要吃谁呢。再哭!让他听见了,就会把你抓走吃掉的。那血盆大口呀,里面的牙都像耙齿一样,人进去就成肉渣了!”
春天一阵瘟疫,夏天又一阵瘟疫,让京城死去多少生灵。到了秋冬时节,天燥热得人难忍,又是一场大瘟疫。瘟疫连着瘟疫,满城飞着纸幡,乍来到京城的袁保中一病不起。他对人讲,合该是袁家祖坟里出了毛病,人活不过六十岁,就像那大宋朝的官家,要么无子,要么短寿。人劝说他莫想得太多,他泪水涟涟,嘴中念叨着“世凯,我的孩儿”,夜来几次惊醒,都是浑身像水洗一般。醒来时刻,他总是对人说,自己梦见了祖先,梦见了项城老家的宅院已成了荒草中的一片片坟丘。袁世凯跪守在他的床榻前,对他说:“孩儿正在伺候父亲。”袁保中紧捂着胸膛,将头摇了又摇,说:“你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他正在翰林院做编修。”袁世凯哭得更痛,把头碰在床榻的帮沿,发誓一定要痛改前非,一定要勤奋读书。
袁保中咽气前仍不停地说他不是他的儿子。
袁世凯跪在袁保中的灵位前,眼睛哭得红肿,鼻涕滴在胸前。袁世绳在身后陪跪。愤怒的袁保恒在一旁站着,脸上的肉颤抖着、扭曲着。他狠狠地咬着牙,厉声说道:“说!再说一遍!说你愧对你养父,愧对你生父,愧对袁家的列祖列宗!说你只知往八大胡同的秦楼楚馆中钻,心思全然不在圣贤经书,要发誓重新做人!给我说!说一千遍,说一万遍,说一遍,掌一嘴!”
袁世凯哭着说着,边说边用手掌狠狠地打自己的耳光,嘴角都流出了血。
袁保恒平缓了一下,对他说:“过来,到我的书房来。”转身对袁世绳说,“滚!你给我快滚!我不想看见你!滚!你给我滚得远远的!”
袁世凯跟着袁保恒进了书房,继续跪在地上。
袁保恒说:“孩子呀,今天,叔这样对你,让你反省,你能懂得叔的意思吗?”
袁世凯点点头,噙着泪花,轻声说:“嗯。孩子错了,以后再不敢胡混。”
袁保恒噙着泪说:“咱们袁家这一辈儿,你们兄弟几个,看看有几个像是有出息的样子?想咱袁家,当年,我的祖父,你的曾祖父,一家人从老家袁阁移到张营,全凭着一双空手,建起了如今的日子。算你爷爷他们,兄弟四个,他们谁不是兢兢业业,一心要振兴家业?我兄弟几人,虽为不才,也算得上是努力的。到了你们兄弟辈几个,家里最看重的就是你慰亭呀。叔怕你荒废了学业,给你找了多少师傅!你知道吗?